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本來是李大人與南京二人組碰撞,被巡撫抄了後路正在猶豫,轉眼之間丁運使便率領大批鹽丁親自到場,本該協助南京方面的他突然將李大人活計搶了過去,開始與南京方面叫板。
連李佑都覺得,丁運使這簡直是敵友不分啊。
被國公派來的指揮僉事張言沉吟片刻,搬出國公對丁運使道:「金百萬販運私鹽,被江防營緝到,所以守備公爺命我等捕人。若運使索人,可與公爺相商,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擅專。」
丁運使不為所動,正氣凜然道:「笑話!朝廷用我運司主管兩淮鹽政,緝查私鹽還須與魏國公相商么!本官並未聽說過朝廷授予了魏國公鹽政之權!」
張言乃是魏國公心腹,在南京極少有人招惹,卻被揚州這些官員屢屢斥責,火氣漸大,聲音不由得高了幾分,指責丁運使道:「丁大人想包庇人犯么!」
「本官包庇又是從何說起?但你們遲遲不肯將人犯交出,才是想包庇罷?」
張僉事真不知道如何應對了,旁邊的辦鹽太監周公公氣憤地指著丁運使道:「丁大人慾為背信棄義小人乎?」
背信棄義?暫且隱居幕後的李佑毫無被搶了風頭的憤怒,反覆細細品味這個詞的含義。
丁運使不予置理道:「國法面前,談什麼信義!」隨即揮手,要鹽丁上前拿人。
李佑決定靜觀其變,與其他違抗軍令去搶人或者讓南京方面將金百萬帶走,還不如叫丁運使得手,只要不出揚州城,總會有辦法。
別忘了,他可是朝廷委任的兼理整飭鹽法事,即使金百萬落到了鹽運司手裡,他也有權去過問的。
一干鹽丁衝到階下,南京軍士雖然人數劣勢但也紛紛拔刃相向,雙方漸漸接近,就要觸碰上。
面對即將發生的大規模持械群毆,在一旁看戲的李大人熱血沸騰,忽然心頭一緊,背後方向傳來鼓樂齊鳴,又有人大喝:「全都住手!」
李佑忍不住仰天長嘆,這是今天半路殺出的第幾個程咬金了?又是誰來了?真他娘的是沒完沒了。
其實不用回頭,李大人也猜得出是誰駕到。出行時有鼓瑟吹笙這份待遇的官員,在本城除了巡撫大人,別無分號。
有巡撫旗牌官分開人群,高聲道:「軍門在此,不得無禮!」
遠望月門外,影影綽綽的有不少穿著戰襖的人馬,看來是巡撫親自率領標營官軍到達。
可惜院中已經被先到達的府守備司官軍和鹽丁充塞滿滿,巡撫標營人馬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只有楊撫台只得在侍衛護送下進了院落。
李佑很無語,鹽運使親自到了,巡撫也親自到了,自己老丈人被南京抓捕這事到底有多麼不同尋常?到底牽動了什麼利益,才能使得巡撫和鹽運司這等高官全都赤膊上陣?
若只私鹽糾紛,還不至於如此罷,饒李大人自詡機敏,一時也看不清這裡面的門道。他只是本能的感覺到,南京與鹽運司、巡撫衙門之間,一定發生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互動,才會導致眼下這個局面。
在這個場合類似於「甲胄在身恕不能全禮」,丁運使和李佑一起注視著楊撫台步入圈子。
楊撫台沒有計較禮節,徑自對丁運使道:「有請丁大人將鹽丁撤下。」
對巡撫的到來,丁運使似乎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李佑,拒絕道:「我運司鹽丁,與李大人部下營兵不同,只屬我運司管轄,上不歸巡撫衙門調遣,所以撫台之令,恕不接受。」
楊撫台的心情與南京來人差不多,都對丁運使的變卦很惱怒,若非聽到丁運使率鹽丁去公館的消息,他才不會很掉價地親自出現在這裡。
李佑卻從丁運使的話里聽出一絲親近之意,難道丁運使有意與自己暫時聯合,共同抗拒巡撫?
楊撫台冷哼一聲,責問道:「本官受朝廷重託,總理整飭鹽法之事,丁大人莫非視為兒戲?」
丁運使輕聲笑道,「整飭鹽法事不止撫台一人罷,李大人也是整飭鹽法事,不知於此有何見教?」
已經充當旁觀黨打了半晌醬油的李佑終於再次站到台前,丁運使這個說辭不新鮮,還是上次他與楊撫台鬥法時發明的。
其最大用處不過是為了鬥嘴和示威,以兩個整飭鹽法事來堵楊撫台的嘴而已,實際意義不大。不料卻被丁大人又在這裡一本正經地搬了出來,並以此抬高他的地位。
李佑早已三思完畢,無論如何,當前楊撫台是最大的對立面,所以他不能不接丁運使遞過來的橄欖枝。雖然不明白丁運使的心思,但形勢所迫,不影響建立統一戰線。
更何況,他現下對反覆無常的楊撫台觀感極其厭惡,特別是方才被楊撫台突如其來捅了一刀。便開口道:「撫台乃一省之封疆,哪能事無巨細?國家設了運司,所為何來?提審商人這種事,撫台就不必費心了罷,若有重大內情,再稟報撫台也不遲。」
又不陰不陽地諷刺道:「聽那辦鹽太監的語氣,似乎捉拿金氏鹽商,事前知會過撫台的,所以他們自恃正當。下官敢問一句,撫台從淮安移駐揚州,就是專門為了將揚州鹽商送給外地衙門勒逼下獄的么?如守護地方,實為少見,下官情何以堪。」
這李佑有心譏諷別人時,總能叫人感到極其不中聽,恨不得掩耳不聽,幾句下來便使自詡忠厚的楊撫台暗惱不已。
丁運使見狀,便知李佑接受了好意,暫且放下心。如此一來,他所謀的已經成了一半。
他所想的,有這麼幾個目的:第一點是製造機會賣給李佑的人情;第二點是,近幾個月來,他在鹽商中的威信有所下降,要通過營救金百萬,恢復自己的威信。
第三點則是,金百萬販運私鹽,他也是分了好處的,可以利用與李佑合作的機會,將這段污點抹去。
三個月前,金百萬向朝廷報效五十萬兩銀子,丁運使從中隱隱約約嗅到了什麼,雖不明真相但覺得其中必有玄機。
他相信,以李佑的智慧和朝中背景,不會平白無故地叫他老丈人扔掉這筆巨款,必定是有所圖謀。
丁大人暗暗推斷,李佑八成想要通過報效這種手段,將老丈人販運私鹽的黑歷史洗白。若能搭上這趟順風車,輕輕鬆鬆把自己的污點洗白,那最好不過。
國公只是南京土皇帝而已,到了朝廷上,似乎並不如李大人好使。他私下裡口口聲聲將別有恩寵、兼了一堆差使的李佑比喻成唐代楊國忠,不見得是貶義……依照某種法則,與正當紅的楊國忠對著干,實屬不智。
除了以上三點,丁運使還有最後一個絕對埋在心裡最深處的終極目的,那就是幹掉巡撫!
作為一個低調的當了八年的鹽運司,無論從制度還是從人情上說,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了。
從制度上,官員三年一考、九年一任,也就是說,除非特賞和個例,一般官員在某個位置上,極限任期是九年。當然,稍有門路的人並不會真任滿九年,雖不至於像李佑這樣平均大半年就換個官職,但兩三年總是要的。
所以丁運使依賴於恩師福蔭,在鹽運使這個第一肥缺位置上幹了八年,不但從年限上無法再繼續幹下去,而且夠招人眼紅了,必須要交班。
對李佑打壓鹽商和與鹽運司爭權這些事,丁大人並沒有真放在心上。他考慮的是去向問題,但他已經習慣了揚州城裡的溫柔富貴、逍遙自在,並不想離開此地。
原來還有些無可奈何,揚州城裡沒有從三品以上的官職可供他升遷。但自從巡撫移駐揚州,丁運使便盯上了楊撫台屁股底下的這個位子。
當初楊撫台移駐揚州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時,丁運使沒有上疏反對,別人都以為他閉門思過,不便開口,再加上為人低調不愛出風頭,其實哪有這麼簡單?丁大人沒有任何理由反對鳳陽巡撫衙門搬到揚州城的。
或許有人覺得,楊撫台是正二品封疆大吏,丁運使是從三品的機構主官而已,這中間差的有點多,丁大人想升遷為鳳陽巡撫實在是痴心妄想。
首先,丁運使在一個位置上待了八年,同時取得了歲入增加數十萬兩的業績,這就是一種資歷。按正常情況,他幾年就該升遷一次。但壓住了一坐八年不動,那麼再升遷時就需要考慮超擢了。
國朝官場有這種習俗,干兩三年升遷的,絕對是一級一級升,真干到八九年的,如果確實有業績,那麼升遷流轉時就可以更加優待幾分。尤其像給事中這樣的清流官職,資歷熬長了,可以由從六品直接外放為從三品參政。
其次,巡撫、總督之類的官職在大明朝里,說到底還是差遣名義,屬於朝廷外派欽差,所以必須要有一個部院銜頭表示身份和品級。例如楊撫台的銜頭就是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使。
但是要注意,都察院用來作為加銜的官職不僅僅只有右都御使,還有正三品右副都御使和正四品右僉都御使,都可以作為巡撫銜頭。
也就是說,從理論上大明朝是存在著三品巡撫和四品巡撫這種官職的……著名的海瑞就當過右僉都御使、應天巡撫。
丁運使的野望,便是以從三品升遷為正三品右副都御使、鳳陽巡撫。
話說楊撫檯面對李佑與丁運使聯手,要大義有大義,要實權有實權,倒真有些沒辦法。
楊大人沒顧得上李佑,轉頭盯著丁運使不放,他心裡很明白,今天這些事其實也可以算是丁運使一手策劃的。只是這個策劃人把別人都拉下了水,自己卻率先叛變主動去與李佑聯合了,實在是比他還不地道!
楊撫台心裡冷笑幾聲,你以為李佑是什麼人?在李佑面前假仁假義裝好人,是那麼好裝的么?
他打定了主意,要當著李佑的面談幾句內幕情況,看看李佑會有什麼反應,說不定可以拆穿他二人的臨時聯合陣線。
楊撫台揮退了左右所有人,只與丁運使和李佑談話。「丁大人的舉動,叫本部院極其不解,寫信給國公和本部院的,不正是你么?導致今日之事的,不是如你所願么?何以事到臨頭又出爾反爾?」
丁運使辯道:「魏國公給本官來信,詢問他的好友金百萬近日狀況,本官沒有多想,如實相告道金百萬找到了失散女兒,並認了李大人為女婿。誰知魏國公今日竟會悍然抓人,本官身為鹽政,豈能坐視不理?」
聽到兩人各藏機鋒的對答,李佑恍然大悟。剛才他就懷疑南京方面為何突然來捉拿金百萬,不過時間倉促,沒有深入多想,現在基本可以確認,金百萬可能被自己牽連到了。
南京方面與金百萬之間,一個提供權勢保護,一個直接負責運鹽,各盡其力、各取所需,還算合作無間。那麼增加了他李佑這個背景通天的人物,就存在有變數了。
私鹽生意規模如此巨大,若入了罪相當嚴重,南京方面不可能不謹慎,當然一般人奈何不了他們,但若被朝廷注意到,那後果就十分莫測。
金百萬此時突然多了一個女婿,而且是個背景深厚並可以上達天聽的人物,必然要招致一些疑慮。
如果經有心人挑撥幾句,那麼南京方面就要猜測,金百萬會不會將事情捅給他的女婿?他那女婿會不會故意再將此事傳給別人,比如朝中某些人物?或者說金百萬會不會幹脆投靠他那權勢赫赫的女婿?這就是為什麼辦鹽太監對金百萬說「聽說你另攀高枝了」的原因。
正是這些懷疑才導致南京方面出手。其目的很簡單,就是要將金百萬和知曉內幕的管事抓回去,從重從快的判決了,或者製造一些暴亡,斬斷一切指向南京的證據和鏈條。所以說,南京方面捉拿金百萬,倒不是為了整治李佑。
李佑又想道,聽楊撫台的意思,南京方面的疑心似乎是丁運使挑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