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南巡,天子預計在揚州駐蹕四天。四月三十日,天不亮李佑便起床匆匆趕到行宮請駕,夜間思慮太多,前前後後他只不過睡了幾個小時而已。
在田園邊亭中擺開摺疊膳桌,早點除了內監自備十來品膳食外,李大人代表揚州地方,進獻了水晶肘子、燕窩氽豆腐、糟鴨子、酥雞、卷澄沙包子、雞蛋糕、銀碟小菜若干。
這樣奢侈的早點,天子肯定吃不完的,其餘都送給皇后及賢妃,美其名曰賞賜。
早點用過,天子開始巡視揚州城。這駐蹕的第一天,遊山玩水是別想了,須得履行好皇帝這份工作的職責,否則大概會在奏摺中看到「隋煬帝」三個刺眼的字。
揚州城相對較小,道路不似京師那般寬闊,天子規格的鹵簿儀仗全擺出來十分不便,便下諭從簡了,只有數百親軍隨行護衛。
首先是巡閱文武,第一站是李佑下令新修過的董子廟。景和天子與隨駕大臣給這位兩千年前的儒門宗師上了幾炷香,留了一幅字,準備製為御碑。
之後便來到江都縣學,看望慰問在校教官與生員。君臣十幾人進了學宮,景和天子抬眼看到庭中赫然有一方巨石,上書「辰時之日」四個大字,不明所以,便問左右道:「此為何意?」
隨駕大臣皆不知,迎駕的地方官李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解釋,只得奏對道:「可請縣學教諭奏明。」
有大臣指斥道:「李大人也不知?你到任一年,沒有親臨過縣學督學嗎?無心教化,此乃大失職也,請陛下聖察!」
李佑還以為是李登高又不知好歹地開口,轉頭看去,說話的卻是禮部安侍郎。
禮部是管學校的,安侍郎就此斥責也在職責範圍內,不過李佑總覺得可以從中嗅出一絲別樣味道。
此人昨天和李登高宮門跪諫,丟了大臉惱羞成怒罷?還是隨駕大臣看不慣他迎駕出風頭,有同仇敵愾的心理作祟?
縣學龐教諭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不入流教官,本在人群外圍,此時便幸運地得以躋身天子身前尺寸之地,聲音顫抖地答道:「此乃李太守初至揚州時,對生員的激勵之言也。李太守之意,諸生乃國家養士之基,如辰時之日已放光芒,但仍需勤奮向學,如此才能如日中天。」
當即君臣微愣失神,從天子到林駙馬,無不是飽讀詩書的學人,都在猜測這四個字是哪位先賢之語,又苦思出自哪本經典。結果猜了半天,原來是李佑這個大活人的名言……
李佑有點緊張,意識形態的東西,從來就是很沒譜的。片刻後聽到天子喝彩道:「此意甚好!可寫一幅放在文華殿,朕當自勉。」
天子發了話,性質就定下了。對此侍駕的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無語,李佑的運氣實在令人無話可說,只他親眼所見,就不知有多少次了。想也想得到,天子之所以欣賞,大概是這「辰時之日」非常合乎他的心思。
少年天子初親政,可不就是「辰時之日」?辰時之日之後便是如日中天的好彩頭,又不像如日中天一般直白露骨,當然讓天子喜歡。
沉默半天的李佑這才開口,誠懇地對這安侍郎拱手道:「下官確實教化無方,語言粗鄙,讓少宗伯見笑了。」
安侍郎面色冷了下來,轉頭望向別處。
李佑懶得繼續理他,還有個要緊事須得抓住機會。又對天子奏請道:「縣學教諭負有訓導地方之責,然無品無級,僅為不入流官,常被以斗升之吏視之。故而上下輕率,師道不立,何以訓士?臣謹奏,天下縣學教諭當入流九品,府學教授該升為八品。」
天子掃視了幾眼龐教諭,果然發現他身上僅穿士子衣衫,側頭問袁閣老:「教官無品級?」
袁閣老奏對道:「我朝縣學教諭為不入流官,府學教授為從九品。」
「李佑所言極是,師道尊嚴豈可輕忽,朕當納之,以彰尊師重道。」景和天子確認了後決定道,這事並不算難辦,根本不用猶豫。
龐教諭立刻連連叩首道:「天恩浩蕩,小臣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
回過神來,隨駕大臣個個有痛心疾首地感覺,這麼好的美事,又讓李佑搶了風頭!
天子親政,就和新官上任一樣,當然急需做出一些舉動表現自己。李佑這像是在天子瞌睡時送上枕頭。提拔學校教官這一舉動,可謂是絕妙非常!
全國只有一千多個府學和縣學,各升一品也僅是最低級的八九品,俸祿並不高,每年國家支出不過多花幾萬銀子而已。
但天子這尊師重道的名聲卻是極大傳揚起來了,相對於花費很是划算,沒有皇帝不喜歡這樣價格便宜量又足的事情。要知道,皇帝給自家修個墳也要上百萬兩銀子的。
作為天子下基層巡視地方的重要成果,這事傳出去後,就連御前進諫的李佑也可以順便揩油,刷一刷名望,而且可以精確無誤地傳到全國每一個縣、每一所縣學府學。
所以隨駕大臣才會痛心疾首,這種幾乎一本萬利的美事,他們為何熟視無睹了不曾想到,卻讓李佑撿了便宜?
計謀得逞,再次小小得意起來的李太守又偷偷對起居注官囑託道:「這位仁兄好生面善,莫非在宮中見過的?辛苦辛苦,不要忘了記錄。」
他剛穿越後就奇怪,明明印象里縣學教諭應該與主簿一樣是九品,為何在國朝居然是不入流?事實上,在另一個時空,直到「偽清」初期才將縣學教諭提拔為入流官。在本時空,這個成就終於被自己摘取了。
天子又召見了些生員,得知江都縣每月發放的稟銀比朝廷定額還多一半,隨後考問幾句,便賜給他們入國子監讀書資格,縣學之行到此結束。
看完文事,又到府守備司校場檢閱武備。君臣上了將台,而守備司三個營所有官兵齊齊列陣於下,等號令一響,便開始演武。
這一千五六百營兵的裝備很是一般,平平常常,戰列時也顯不出什麼。但是一開始演武,官兵便生龍活虎,士氣高昂。頓時校場上殺聲動天,令將台上君臣動容。
之前所有把總哨長得到了李佑的諭令,今日誰不賣力氣,今年下半年就別想去緝查私鹽了。
天子顧左右耳奇道:「一路過來,內地營兵罕有此等氣魄的,朕只在禁直精兵身上見到過。這揚州治軍有方,理當重賞!守備司官何在?」
李佑帶著幾分不好意思,謙遜的上前拜見道:「是臣兼管,分內之事,不敢邀功請賞。」
隨駕大臣忍不住齊齊在心裡很不文雅地爆了粗口。
天子亦無語,忽然也記起了,去年皇姐讓他蓋了個印,委任某個地方文官兼管營兵,原來就是李佑……便絕口不再提賞賜之事。
偷覷周圍人的表情,李佑難得良心發現,覺得自己可能刷政績刷得有點過火。
檢閱了府守備司官軍,天子起駕回行宮。午後用完膳食,繼續履行工作職責,下午主要任務是接見地方耆宿和鹽商代表。
國朝自太祖時,很重視地方耆宿作用,設了老人一職,專門處理鄉間糾紛,擁有很簡略的司法權力。並規定地方官定期舉行鄉飲之禮,與本地耆宿里老聚會討論施政得失。那時候的地方耆宿甚至可以聯名上疏朝廷,保舉或者彈劾地方官。
不過如今很多都流於形式了,但總歸還有形式存在。
這次天子在行宮主殿召見的里老耆宿,年紀多在六十以上,滿殿白頭翁山呼萬歲之後,都蒙受天恩,被賜了座。
面對聖君垂詢,有位年歲近百的人瑞老頭顫顫巍巍奏對道:「小民生於天啟,長於崇禎,歷經五世九十餘年,唯有去歲至今,最為清平!始覺官府與民寬和,政簡刑清,造福一方,鰥寡孤獨及鄉里社學、修橋鋪路皆有所給也。」
滿殿大臣嘩然,這出生在天啟朝的人瑞老頭糊塗了罷,說的是大明朝么?這是上古先王之世罷?
侍駕中袁閣老對政情算是最熟的,當即開口道:「老人家不要妄言欺君,誇大其詞。」
他知道,地方官府大部分錢糧收入都要起運,存留地方委實不多,應付完各項開銷後,所余無幾。照這個老頭所言,不知要耗費多少財力,一聽就很假,必定是李佑為了邀名事先教導過的。
其實編點好聽話哄天子高興,這是很正常的,天子肯定喜歡繁盛,不願看到凋敝。但問題是,編也不能編得如此荒誕不實,太侮辱他們這些大臣的智商了。
人瑞老頭顫顫巍巍叩首道:「小民不敢欺君。」
旁邊另幾個里長老人,各掏出一疊單子,呈上道:「我等之前曾開列名單若干,以備聖詢。其中皆有實據可查。」
這些單子里有人名有地名,人名大概是所謂鰥寡孤獨,地名是也許是橋、也許是路,也許是社學。雖然只是這若干鄉里之內的,但也可虧窺得全豹。
並附有銀兩數字。不過大都不是官府全額包攬,只是由官府補助二三成,其餘還是各鄉里自募並出工。
天子便對袁閣老道:「如此一萬兩可做得五萬兩的事情,揚州地方富裕,聚集銀子成事不足為奇。」
如此人瑞老頭那句「鰥寡孤獨及鄉里社學、修橋鋪路皆有所給」有點誇張但也不能說是假的,他又沒說是官府全給。
袁閣老草草掃了幾眼單子,又道:「江都縣年錢糧七八萬,存留不過萬餘。這單子里的官府開銷就不下一萬了,不知又是從哪裡得來的銀子。」
安侍郎說道:「曾風聞李佑大肆聚斂,勒索地方。大概拿得這些銀子為自己買名聲,此姦邪之道也,所以不可不察。」
半晌沒存在感的李佑出列對天子奏道:「臣向來認為,為臣之道,當在用心實事。須知空言誤國,高談闊論百無一用也,崇禎國事,泰半坏於此輩!」
雖沒有指名道姓,但說的誰都是心知肚明的。熟悉李佑的人都在腹誹,你李佑高談闊論的時候還少了?
兩人互相攻訐,天子不置可否,見完耆宿,又召見了鹽商。這次天子南巡,鹽商報效捐輸,是出了大力氣的,所以也要見一見。
這批鹽商實際上就是二十多個總商,基本也是為天子南巡報效最多的一批。
天子嘉勉幾句,「爾等有效力之心,朝廷不會不知,總商之號,朕可賜與爾等。只望爾等日後上報社稷,下善鄉里。」
眾鹽商謝過恩,袁閣老問道:「揚州地方官府,可有勒逼富商聚斂之事?」
鹽業公會總管何雲梓對此矢口否認,「斷無此事!我等受李太守感召,自願出納新課,造福鄉鄰,何來威逼之說?這位老大人休要憑空構造。即便有一二心術不正的造謠生事,那也是謠言止於智者!」
等鹽商退出,今日巡視地方便算了結。
按道理,此時天子該對地方官有所勉勵。但李佑展現出來的政績,幾乎無可挑剔,只能打個滿分,堪稱卓異里的卓異,就差在臉上寫「不提拔我不足以平民憤」。景和天子一路南來,未見到過這等情況,現在不知如何措辭。
若是別人如此,天子金口一開,贈個能臣美譽,賞賜些物品,並許諾重用就可以了。但李佑實在是特殊的一個,無論賞賜他還是提拔他,都是很有技術含量的活計,天子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金書鐵券就不提了,不如鬥牛服的也不好拿出手,難道還能為這點破事賞個蟒袍?
至於提拔重用李佑,天子感覺這並不由自己完全做主,只怕要牽動從母后到長姐,再到殿閣大學士等許多人的心思,不是輕易可以定下的事情。而少年天子的臉皮還沒有那麼厚,可以面不變色地做出虛假的空頭許諾。
天子迷惑了,這難道就是書上所言的賞無可賞?李佑在揚州又沒幹出什麼驚天動地、功高震主的大事,怎的就賞無可賞了?
真是過火了,李佑見狀暗嘆,還是自己找台階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