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百萬又用眼神去示意女婿,想叫女婿拿個主意。其實金百萬豈是沒有歷練的人?他並不怕面對錢國舅,但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對宮廷政治了解不深,所以才火速將女婿搬過來。
這並不是如同錢國舅說的「請救兵」,而是不知錢國舅這滿嘴胡言中有幾分可信,要李佑來幫忙分析情況,定下主意。
面對老丈人的眼神,李佑沒有立刻說出什麼。他有個越來越好的習慣,只要時間足夠充裕,不是急需反應的時刻,總要深思熟慮一番,大多數合格官員都是如此。
錢安錢國舅雖然沒什麼權勢,但好歹是暫時還大權在握的錢太后兄長,謹慎小心些總不會錯。這次中心問題只有一個,錢安是真傻還是裝傻?
此人品格不佳,又眼熱兄長爵位,卻又多年來追求不果,看在誰眼裡也是不穩定因素。上次他兒子干出了唆使監生叩闕請天子親政的腦殘事,甚至還鬧到了朝堂上,讓錢太后很被動。
所以錢太后只要不是糊塗人,肯定對二兄有所疏遠。這種疏遠並不是從感情上絕了親情,而是一個有理智的政治人物最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打個比喻,誰願意和一個不定時炸彈靠近?
金百萬出讓的五萬窩引,悉數被交與新寧侯錢泰,錢安一點兒也沒有分到,從這就很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李佑據此分析,以錢太后重娘家的性格,與錢安之間,估計娘家兄妹親情還在,但是在有些敏感要務上,八成要將錢安排斥在外。比如金百萬的身份轉變、經營轉換以及脫罪,錢安真有可能不知內幕。
還有,錢太后緊鑼密鼓籌謀司禮監和勛貴議政,這錢安卻不留京,更可見一斑。
假設錢安是真傻,再從歸德長公主這裡論證似乎也說得過去。
以錢國舅的口氣看,他大概只以為金百萬買通了歸德千歲身邊的吳廣恩,再通過吳公公說服千歲殿下辦事,這個分量就很有限了。
殊不知金賢妃和金百萬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李佑與歸德長公主親自推動的。只是以歸德長公主的高貴身份,辦事不會親自跳出來上前台,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因素,才給了錢國舅一種是你們靠吳廣恩辦事的錯覺。
歸德長公主謀劃皇鹽事務,與母后交涉洗白金百萬,當然做的更隱秘,更不會讓錢安這個外人知曉。
從各種角度分析,李佑越來越覺得錢國舅是真傻了。
大明曆代宮廷中,選秀出身的后妃其實大都很可憐,除非得到皇帝專寵,不然幾乎沒有任何權力。最關鍵的因素就在於,這些后妃往往出自寒門窮人,沒有絲毫根基和背景,內外無援導致極其弱勢,比那些宮中人情熟慣的太監都不如。
錢國舅大概就抱著「皇妃好欺負」這個思維定式了,但這一代似乎有了點變化。被排斥在秘密事務之外的錢國舅不知道,金賢妃不是那種出自小門小戶、進了宮任由自生自滅的妃子。
想來想去,李佑還是看不出錢國舅哪裡像是裝傻,根本缺乏裝傻的必要性。只不過是個被親戚排斥在內幕運作之外,消息不靈通的貨色。
李大人想得久了點,聽到錢國舅還在對金百萬絮叨,「怎麼?信不過我?太后那裡我也是說得上話,不比吳廣恩強得多?魏國公世子也在這裡,聽說你與國公之間有過衝突,我也可以為你們調解。」
李大人頓時覺得這錢國舅言行確實很鄙俗淺陋,幸虧朝廷沒有給他封爵,不然豈不要讓他翻了天。
不由得嘆道,其實也不能說真傻啊,起碼錢國舅還知道借著錢太后兄長這張虎皮出來狐假虎威,起碼還知道拉著魏國公世子來壯聲勢。
至此徹底釋然了,李佑再次重重拍案,預備的千言萬語只化為一個字,「滾!」
錢國舅愕然扭頭,自從妹妹入了宮後,還沒有人對他吐出過這個字眼。
李佑指著錢安道:「王法無情,勒索富商也是你能幹的嗎?本官儀從衙役就在門外,要不要他們帶你去嘗嘗江都縣縣獄的滋味?」
「你敢!」錢國舅立起來喝道。
李佑輕蔑地一笑,「你可以試試看,本官豈是畏懼權貴的人!」
反而被李佑威脅,錢國舅閉上嘴,心裡也轉了轉。
人的名,樹的影,李佑此人年輕氣盛跋扈,又酷愛刷名望,將國舅關進大獄是絕對幹得出來的。到時無論如何,自己進了縣獄便要先丟一個大臉,傳出去就是笑話。
「既然話不投機,那便後會有期!」錢國舅狠狠地放下場面話,又對徐世子道:「我們走!」
出於禮節,金百萬將錢國舅和徐世子送出了大門,目送錢國舅上了轎子漸漸遠去。
「沒有問題吧?」金百萬問道。
李佑不在意地答道:「跳樑小丑而已!幸虧拿下獄唬走了他,不然若他不顧身份地撒潑耍賴,還真是個麻煩事情,即便捉了他也不是那麼好放的。」
李大人見事情了結,正要順勢與老丈人告辭,卻又看到一隊人馬晃悠悠地轉了回來。
閃出一員三十五六的白面貴人,細看赫然正是魏國公徐世子,他抱拳道:「兩位,我還有些話要說。」
李佑與金百萬面面相覷,徐世子與錢國舅一同拜訪,一同離開,然後又悄悄獨自迴轉,這是什麼戲碼?
無論如何,誰家也不好將國公世子拒之門外,金百萬延手道:「請!」
三人重新進入金宅,回到了方才的花廳,又重新上過茶。金百萬與李佑都不明所以,靜待徐世子自己開口釋疑。
徐世子飲幾口茶,放下茶碗,「先說幾句,我今夜確實意欲前來拜訪金國丈,但確實也是被錢國舅拉著過來的,但是錢國舅所言,與我無關,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我有另外的話。」
金百萬見徐世子態度和藹,略略放心,笑道:「世子言重了,不知夜間到訪,所為何來?」
「本該早些來的,但是需要侍駕,這個李大人也是曉得的。所以只能夜間前來,金國丈多多諒解。」徐世子先有點多餘地解釋道,不過顯得禮數很周到。
以多疑著稱的李大人登時警醒起來,對於禮數過於周到的人,他總是很警惕的。因為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金百萬也想知道徐世子打算談什麼,又暗暗催促道:「世子有話但講。」
徐世子的口氣很謙抑,「家父令我前來,是要向金國丈致歉,此前多有得罪,都是我國公府的錯,請金國丈大人大量,不必放在心上。想要如何賠罪,盡可言之。」
金百萬與李佑再次震驚地彼此對視,徐世子嘴裡的家父,當然就是當代魏國公,位列天下勛戚之首的魏國公,而且是擔任南京守備的實權國公。
堂堂的國公居然能委託世子如此放低姿態向金百萬這個暴發戶道歉,這是他們萬萬預料不到的,雖然當初國公派人來抓金百萬很令人惱火,可他們反擊得也很激烈。今晚這般又是哪門子道理?
徐世子很快說出個理由,「只願我國公府與金家的芥蒂從此一筆勾銷,當年販運余鹽那些事,也讓他過去,不要再起什麼風波了。」
這句金百萬和李佑都聽懂了,國公府的意思是,過去恩怨統統一筆勾銷,合夥販運私鹽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莫非是魏國公感受到了私鹽案發的壓力,所以懇求金百萬這邊不要再出什麼婁子?
想到這裡,李佑代替金百萬向徐世子試探道:「本官這老丈人與貴府向來有恩無仇,只不過因為小人挑撥,才起了芥蒂。我們也是深知這點,所以金國丈向官府告發了鹽運司丁運使這個小人,幸得朝廷重視,引發了兩淮鹽業巨變。但念及舊情,絲毫沒有涉及貴府,國公爺應該也是可以感受到的。」
徐世子微微點頭,「不錯,此恩家父銘記在心,真要感謝國丈容情。」
李佑繼續說道:「在本官看來,公爺不必過於擔心。坦誠說,以貴府勢力,要躲過這場鹽案輕而易舉,至多受些失察的處分,那無足輕重。何至於來這裡低三下四懇請金國丈?」
徐世子苦笑不已,「我早知你們定會有此疑問,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若無有心人,自然如你所說,但就怕遇到有心人。」
感覺已經漸漸靠近了真相,李佑又追問道:「全天下,還有比國公兼南京守備還大的有心人?」
「當然有,比如慈聖皇太后。」
李佑已經不知第幾次與金百萬面面相覷,又是一個沒有料到,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以本官所想,慈聖皇太后似乎毫無必要針對魏國公,何來有心人之說?」
徐世子再次解答:「我叔父以恩蔭在京師為官,前幾日帶著慈聖皇太后口諭回到南京,說是要讓家父去京師參與那勛貴議政之事。」
下面的話,徐世子沒有說出來,但李佑仍然明白了。話外之意必然是,如果魏國公不去,那就要小心被鹽案牽連。
這裡面的水,真是越來越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