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次輔許大人心情複雜地望著李佑。這次李佑捧著祖宗法度的條文,打著釐清制度的旗號,要將內閣大學士掃出廷推現場,這讓他這個建極殿大學士情何以堪。
難怪李佑奏事之前,給了他一個那麼糾結而銷魂的眼神,敢情李佑要展開無差別攻擊,而他身為內閣一分子,躺著也要中箭啊。
不過許次輔不是心胸狹窄的人,他很理解李佑的苦衷。如今內閣成了阻礙李佑入選的兩大障礙之一,今次不將內閣掃出去,廷推這關就過不去。
如果李佑真能進位檢校僉都御使,對他而言也不是壞事,甚至可以說是極大的好事,必將成為黨羽中的中堅了。
假設李佑得逞,許次輔對內閣在人事銓政話語權方面的損失考量一番,發現未必是壞事。
這次是六個大學士一起受損,相對於其他同僚,他並沒有多損失什麼。而與此同時,由於外朝吏部尚書趙良仁是盟友,對銓政的掌控相反還得到了加強。
李佑的同鄉,趙天官雖然萬年的面無表情,但卻暗暗對李佑喝彩。這小同鄉要是真有這個本事,一舉掀翻掉目前現行的廷推制度,對他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隨便想像就可以知道,當廷推中沒了宰輔大學士,沒了君上臨朝監視,那在參與人員中,誰是引導風向的老大?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吏部尚書!
即便李佑今日不成事,但只要敢站出來拋出這個話題,引起朝臣議論紛紛,那也是相當大的收穫了。有了開端,還怕沒有後續?
話說李大人當初是抱著研究廷推程序的態度借來了會典卷五,誰知道居然發現景和朝廷推與會典上不太一致,登時大喜過望。
按照事先想法,今天只要風頭不妙,無論如何也要將會典當作「祖宗法度」搬出來的,至少可以充當緩兵之計。實際上他也正是如此做的,至於再下面,就全靠臨機應變了。
李佑暫時沒有精力去考慮,自己可能會引發的這些後續變局,他正在絞盡腦汁的考慮下一步怎麼走。
目前只有他勢單力孤地在丹陛前聲嘶力竭高喊祖宗之法,而別人議論的議論,裝啞巴的裝啞巴,看熱鬧的看熱鬧,沒有應招的,沒有捧哏的。大約是覺得這個話題太嚴重,一個不好就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所以不敢輕易開口應聲罷。
可憐李大人雖然舉起了無人爭鋒的旗幟,但到目前為止,實際殺傷力卻十分欠缺。
連續兩次奏請,均不能在錢太后這裡打開突破口,李佑萬般無奈。
他只好轉過身軀,滿臉鄭重神色,朝著首輔徐岳行禮道:「我大明自有制度,內廷外朝,各有職事,互為制衡,可保君上杜絕偏聽偏信,焉有內廷延伸出外道理?如此便成一言堂,非長久之道也!」
又勸道:「閣老位列首揆,人臣之極,自當以身踐則,並勸君上迷途知返,不然有失職之虞!叫後世何以看待?」
雖然被李佑主動找上門,還暗含有激將計,徐首輔仍不答話,也不中計。他冷漠地看了李佑一眼,心裡的評價只有一個詞,冠冕堂皇!
說了這許多,不就是為了檢校僉都御使官職么?若內閣退出廷議,那麼外朝豈不是趙天官成了首領?趙許二人若內外聯手,肯定不是好事。
徐首輔不願與李佑糾纏,甚至不想與李佑說話。見李佑還要繼續與他啰唆,心裡厭煩得很。便閃過李佑,上前對慈聖皇太后奏請道:「請聖母再下諭廷推,不必受外物紛擾。」
雖然首輔大人的實際人望在內閣只能排到四五名,但畢竟也是二十幾年宦海的人物了,處理問題的能力怎麼也是有的。
很簡單,一個字也不提會典,無視李佑的舉動,擱置一切爭議,先照舊例舉行廷推即可。那李佑只是個等待結果的被廷推對象,又不是正式參與廷推的朝臣,有沒有他無關緊要,他的態度其實也無關緊要。
慈聖皇太后的身份只需獨斷,自然不會與李佑爭辯什麼對錯,但又不方便無視會典直接下旨。終於等到了有人奏請,連忙順勢下諭道:「准奏!」
看戲的人暗嘆一聲,這次也就這樣了。一年多不見,李大人雖然風采依舊,永不服輸,但本次真沒希望了。太后加首輔同時壓下來,這種分量很難再辯駁回去。
其實李大人已經儘力了,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計謀都是無用的。不過他成功掀起了廷議制度的話題,後續肯定不會斷絕的,今後少不了為此明爭暗鬥。
李佑臉色灰敗地退回殿門,與其他兩個待選人並列,等候最後的判決。
趙天官第三次開始主持廷推,這次沒有意外發生打斷他,很順利地開始了。
天官大人又想起,本次廷推按照諭示還有個廷辯環節,他暗道以李佑的伶牙俐齒,說不定還有什麼奇兵。遂停了群臣畫題,先令僅剩的三人上前分別御前陳述。
這個環節是太后特意為屬意人選設計的,為的就是增加兩人表現機會,彌補一些沒有經過文官銓選渠道的不足。
李大人神情蕭瑟,心死如灰,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讓另兩人先去。安國公女婿、光祿寺少卿黃鑒與誠國公族人、武昌府同知曾淳便分別上前,掏出陳情疏自述。
有些為人厚道的朝臣暗暗感慨,一開始沒有太認真看待此事,只覺得勛戚根本不可能入選,太后的提名只當是陪襯而已。事先沒人想到,居然還真要讓半路殺出的兩個陪襯入選。
太后她以有心算無心,李佑真是可惜了。以公心論,剩餘的三人中,李佑的治政能力應該是最強的,又是經歷銓選正途殺到這裡的。只不過在人世間,正確不代表獲勝。
趙天官嘆口氣,對李佑道:「該著你了。」
註定要失敗的李大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又來到丹陛前方。在眾人同情目光里沉默片刻,才開口道:「臣才淺德薄,願就此讓賢,退出選官。」
什麼?退出?一語驚起滿殿人,這李佑竟然也自請辭去候選人身份?
腦子慢的還在奇怪,腦子快的人已經迅速想到,一旦李佑也退出,那麼本次廷推待選五人中,三個經過文官銓選的正道候選人豈不全部退出了?
而且似乎全都是因為外界壓力而被迫退出的!若是在推選中,因支持不足而落選,至少也算是做到表面公平了,大家還能裝糊塗,可是現在全都是被迫退出!
通過正途銓敘的候選文官還沒到推舉時,就一個個被逼退讓!在還沒有開始畫題選舉時,就因為來自於皇家和勛戚的不公正因素而全軍覆沒!
一場套著公平外皮的推舉,選的還是文臣中的清流官職,最後只剩下了勛戚為候選人,這代表了什麼政治意義?
金殿里,在四十多個文官朝臣的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這種事,耳光多麼響亮!此時所有大臣全部不約而同地感到了羞慚和憤怒!
這後果誰可以站出來負責?徐首輔和彭閣老已經面無血色了。
因為震驚而產生的鴉雀無聲環境中,李佑慨然陛辭,神容悲憤而言:「銓政乃國之重器,廷推之法,重在彙集公論,選用賢良!今日廷推,吏部銓敘備選三人,皆數罷去!而聖母提名兩人,赫然碩果僅存,臣年輕識淺,不知是為正道乎?
若合乎天理正道,那官職全由聖母一人做主即可,還要公論評議作何?還要這廷推作甚?或許此乃國事傾頹衰敗之象也,我欲為此痛哭!不知諸君位列廟堂,朝政若此,不能羞愧乎?」
李佑近乎放肆的控訴聲音回蕩在大殿中,那待選之人叫黃鑒的有些急眼了,對李佑斥責道:「你這是危言聳聽,居心叵測!」
李佑斜睨他道:「本官欲往祖陵哭陵,也是這幾句話,你管得到嗎?」
誰聽到這句也會被噎得無語。
哭祖陵的話都出來了……不遠處的許次輔暗暗苦笑。李佑確實能將身上每一點優勢都發揮到極限。如今天下,有幾個敢隨便說去祖陵哭陵的?
李佑起身要離去,忽然又盯住徐首輔,厲聲呵斥道:「堂堂大明,國家用你為首輔,原來都要當泥塑木偶而已!眼見君上倒行逆施,卻助紂為虐,與君上合夥紊亂朝綱,而不敢有片言進諫!這等首輔,要之何用?汝還有臉面立於廟堂之上否!」
經李佑如此斥責,旁人忽然發現,今天徐首輔、彭閣老與錢太后居然真像是一夥的。
當李佑搬出會典時,彭閣老跳出來訓斥李佑大膽,李佑勸錢太后依照祖宗法度時,徐首輔卻出面奏請錢太后不要搭理李佑干擾,繼續廷推。
說是助紂為虐,一手造成今日重大政治事故,一點也不為過。
其實都知道,這兩位不見得真與慈聖皇太后一條心,但責任總要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來承擔,雖然不見得有什麼實際用處。
還有陰謀論者暗暗分析,這一定是李佑的陰謀!李佑的心機謀算太可怕了,從頭到尾將全部人都戲耍在手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