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進京以來,心情一直緊繃著,此時新官職基本塵埃落定,才鬆懈了下來。接任命誥書之前再無事可做,他出了宮回到家中,用過午膳,便懶洋洋地坐在書房,總結今次得失。
其實新官職是什麼差遣無關緊要,巡街也好,捕盜也好,都不是重點,他真正在意的是「檢校右僉都御使」這個官銜。這次連長公主都指望不上了,真是絞盡腦汁、耗費心血搶回來的。
區區七個字,代表了這是風憲台垣之官,是僅次於詞林坊局之官的清流官職!清流兩個字並非虛頭八腦的東西,它具有實實在在的利益,主要是兩點好處。
第一,能入清流官不僅僅代表著名聲好聽,而且還代表著進身之階和資歷,說直白些就是鍍金。若沒有鍍金資歷,級別到了一定程度就很難繼續上升。以李大人的出身,這種鍍金機會終生只怕也沒有幾次,必須抓住不可。
例如一個知縣如果不遷轉御史,那麼這輩子最多就是知府。一切順利的情況下,路線就是通判、知州、同知、知府、致仕。
如果這個知縣遷轉了御史,那麼就相當於鍍金,就可以按照按察僉事、參議、知府、參政、按察使、布政使路線升遷,顯然前景廣闊的多。
第二,將流品升到高位,將來升遷會很迅速。清流濁流劃分不是沒有意義的,國朝官場升遷有一個紙面上沒有的規則——
從濁流向清流遷轉,等於是升流,既然升流一般就不升品了,有時還得降品,知縣遷御史就是這種例子。
從清流向濁流遷轉,等於是降流,所以必須要升品級作為補償,不然就是貶斥,所以七品御史可以直接外放為五品按察僉事。當年李佑以分票中書直接被發配成揚州府通判,流品降低了,級別卻不變,才被大家同情地看作是貶謫。
因而在國朝官場,分辨地位高低不但要看級別,還要看流品。關於流品的分法,非官場中人很難精通。
三品大員以上自有一套規則,在三品以下、七品以上的中堅官員中,同級別情況下,總的來說京官清於地方官。
而京官中又以詞林坊局最清,典型代表就是翰林;其次便是科道台垣,典型代表是監察御史;第三是六部各曹,典型代表是各司主事;最後是寺監官,什麼鴻臚寺之類的。
地方官的順序則是方面官、正堂親民官、佐貳官,其中方面官流品比京官中的寺監官稍高。
於是綜上述,大明文官的中間階層里,按照品味總排序第一的是詞林坊局官,第二是科道台垣官,第三是六部各曹,第四是方面官,第五是寺監官,第六是正堂親民官,第七是佐貳官。
清流和濁流有時是相對的概念,比如方面官在親民官面前是清流,但是在六部各曹面前又成了濁流。
還有一種比較激進的說法,籠統提到的清流,一般只指前三種,也就是詞林、科道、部曹,至於後面四種一概用濁流稱之。事實上,大學士、尚書、督撫這些頂級文官,無不出自前三種。
徹底弄明白了上述清流濁流次序和轉化關係,才能算在大明官場學中入了門,不然永遠是討論「八府巡按」、「包青天」、「龐太師」之類的外行人。
回頭再看李大人這次官職遷轉,懂行人自然能看出和外行人不同的東西。
李佑嘴炮全開、上躥下跳,又是搬出祖制,又是狂噴首輔,還不惜再次得罪太后,這才撈到的一個檢校右僉都御史,顯然是值得的。
雖然品級不變,好似平遷。但從清流濁流的角度看,是直接從倒數第二的正堂親民官跨越了方面官、寺監官、部曹官三個層次,一躍為第二等級的清流官。
這就是令他激動亢奮並瘋狂追求的意義所在。第一,鍍到了金,具備了清流資歷,前景更加廣闊。第二,以後再遷轉,除了詞林官之外的任何官職,對他而言都等於是降流,降流就要用升品級來補償。
卻說李大人反反覆復品味了這個官銜,暗爽夠了,才又想起差遣。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好像是個很麻煩的差事……
李佑曾經打聽過這方面情況,將自己新官的職能默默地與上輩子比較了一下,結果很無語。
檢校右僉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可以視為中央紀檢委常務委員會委員、督導組組長,兼京師法院院長、京師警察局局長、京師消防局局長、京師城管局局長、京師工商局局長、京師物價局局長、京師城市建設委員會副主任。
在大明,這只是個五品清流官。而大興和宛平兩個京縣縣衙,好像僅有的差事就是管理戶口和應付無數差役。
得意中的李佑睏乏中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再一覺醒來,心裡想到,今夜應當去陳靠山府上去拜訪。一是表表忠心,二是探詢一下他的想法,免得以後不明不白地發生什麼衝突。
忽然有下人在門外稟報道:「歸德長公主遣了人來傳話,急召老爺立刻去十王府。」
對此李佑感到有些頭大。今天不但再次狠狠頂撞了太后,辜負了長公主儘力轉圜之情,又一舉擊碎了宮廷扶持勛戚的意圖,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去見千歲殿下。這倒不是懼怕,實在是不想和她吵架。
原本打算躲一段時間,沒想到歸德千歲這就來叫他去見面。李大人考慮再三後,便隨著使者橫跨御街,來到東安門外十王府長公主宅第。
只見得見歸德千歲正端坐於堂上,十指相扣,眉頭微蹙,丹唇緊抿,玉面略顯陰沉,似乎已有等待得不耐煩之意。
今次沒有擺出屏風阻隔避嫌做樣子……李佑拱拱手為禮道:「見過殿下。」
長公主此刻心情矛盾得很,既很欣賞李佑力爭上遊的進取心,又更痛恨他發起瘋來完全不把她的苦心和告誡放在心上,最憤怒的是李佑似乎完全不珍惜她的心意。
揮退了左右宮女,與情夫獨自面對面,她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所思所想漸漸凝聚成一個詞,忍不住從嘴裡吐出來:「賤人!」
李大人當即愕然……久久無語,第一次從千歲殿下口中聽到這等近乎粗口的罵人。他回過神來,咳嗽幾下道:「請殿下注重體面!」
登時引爆了長公主的火氣,嗓音高到有些尖銳,連連叱道:「放著四品少府少卿不做,放著三品勛官不顧,天下有誰比你更賤的!本公主就奇怪了,你根本不是讀書人,卻為何一定要走讀書人才走的路!士人清流之夢就如此吸引人么!」
李佑與歸德千歲也算非常熟悉了,一聽到她以本公主自稱,就知道她動了真火。
長公主的話仍舊在持續:「你們文官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哪個能穩坐朝堂百十年?到底誰能富貴與國同休你不懂么!」
李佑小心翼翼地表達出自己微弱理想,「這個,本官要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至於與國同休,讓犬子去安享就行了。」
「你就是葉公好龍!治國平天下只有一種道路么?」歸德千歲怒火未盡地駁斥道:「笑話!不過沐猴而冠!」
這話就重了,即使雙方是很親密熟悉的關係。李佑剛剛晉身清流,正是熱衷時候,臉面哪裡掛得住?他猛然拂袖而起,正色道:「既然蒙受殿下如此看待,那我也無話可講,就此告辭!」
歸德長公主有些後悔,不過張了張嘴,沒有留住李佑,只對著背影恨恨道:「下次別再求我辦事!」
李佑出了十王府,重新回到西城時天色已晚,他琢磨著許次輔應當從內閣出來回到家了,便乾脆去了許府拜訪。
李佑才到許府大門,門官便笑道:「老爺有過交代,若李大人到了,直接領去書房。」
李佑讓隨從在門房候著,他獨自進了府中。邊走邊想道,這老大人也是有心人啊。
他被領進書房,此時只有一個書童端茶倒水,並陪著說話,那許次輔還沒有出現。又等了片刻工夫,才見次輔大人神色輕鬆地進來了。
行過禮並寒暄幾句後,李佑問道:「今日晚輩有一事不明,當時那徐、彭二閣老危如累卵,宛如立於懸崖峭壁之沿也,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時機難得,老大人為何叫晚輩輕輕放過?與老大人登頂相較,晚輩這區區五品風憲,又算得了什麼。」
這個問題確實是李佑此行的最大目的。不能準確地把握靠山意圖,不能透徹地領會靠山精神,乃是一個大忌諱,萬萬疏忽不得。
許道宏低頭飲過茶,又抬首道:「你休要只看到次輔可以按例遞進為首輔,還要注意時候。須知遞進乃是平常之態,但如今並不處在平常時期。」
李佑腦中有所明悟,現在當然不是平常時期,正處在大政交接的特殊時候,任何政事必須考慮到這個因素。
許次輔正好今晚無事,便詳細地點撥李佑道:「所以眼下首輔的變動,必須要顧及到天子的想法,如果讓天子選擇,只怕更想簡拔袁立德做首輔。那金恕大概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想抓住機會讓徐岳倒台,為袁立德騰出位置。所以說,我輩費心整倒了徐首輔,但並無完全把握確定後續,又何苦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是其一,你細想也能想到的。」
李佑恭敬答道:「晚輩確實想到了一些,但還是覺得那袁立德未必成器,老大人機會終究不小,總該去試試看,不成也沒有太大損失。世上沒有可保萬無一失的事情。」
許次輔微微一笑,若李佑連上面這些道理都想不到,那就不配去做五城提督了。便繼續指點道:「不僅僅是其一,還有其二。常言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時候當首輔,就是站在危牆下面。你可想到了危牆是什麼?」
這時候當首輔是高危?李佑順著這個思路想去,漸漸有所醒悟,不能被首輔這個光芒萬丈的職位迷花了眼,還要看看環境。
在前後交替時期,天子又是少年,所以他必然還需要適應和摸索幾年。而且他的喜好興趣不見得定型,或者說還沒有被摸透,所以在此時當首輔也許是一個風險很大的差事。因為每個人並不清楚,應該如何與剛剛親政的天子打交道。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天辛辛苦苦當了首輔,沒準過幾年後,熟悉政務的天子有了自己想法時,那就要貫徹君威並按照自己的意志開始洗牌了。首輔便是首當其衝的位置。
從理智的角度來看,如今不要當這出頭鳥,等天子成熟穩定後,風險可控時,再謀取首輔才是長久之計。
但是首輔這個人臣頂點位置實在誘人奪目,奪取首輔的機遇更是很難尋見。李佑再想起今日之事,雖然認可了忍住誘惑才是正確做法,還是忍不住地為許次輔感到有些可惜。
他不由得嘆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下次不知何時,才能有如此好的機會了。」
「本官已至次輔,別無強求,未來有機緣自然不錯,無機緣也不必介懷,順其自然而已。」許次輔淡淡道,「無論如何,等待幾年的耐性總該有的。」
李佑琢磨這裡頭的意思,是打算先安穩幾年,然後看看情況再說么?
許府一個管事匆匆地行到門外,神色慌張,高聲叫道:「有急事稟報!」
被傳進來後,那管事看了幾眼李佑,大約覺得不妨,便表情哀戚地對許次輔稟道:「方才老家遣人來報喪,道是老主母過去了。」
許次輔聞言臉色巨變,口中大叫一聲母親,整個身體栽落在椅中,僵住不能動。
在旁邊聽得真切,李佑同樣震驚,連忙上前一步,扶住許次輔道:「老大人節哀!」
按制,官員從得知父母去世消息起,必須回祖籍守制居喪二十七個月,謂之丁憂。敢不盡此孝道的,都是千人唾萬人罵,輕則丟官,重則判刑。當然,還有被天子奪情這一說,可以繼續做官,但仍舊免不了被士人鄙視,一般人不會幹。
李佑心很苦,許次輔簡直一語成讖啊,剛剛說要有幾年的耐性,就出了這事。這下可好,真要回老家耐住二十七個月了。
他一直覺得投靠許次輔很幸運,因為許大人是最年輕的閣老,才五十多歲,不出意外幹上十幾年沒問題。但年輕也有年輕的不好……
最令李佑憂慮的是,若自己最大的靠山轟然離去,沒有強力的支持,檢校右僉都御史、提督五城兵馬司這個差事沒法乾的。
道理很簡單,京城到處都是手眼通天的權貴,缺乏硬扎靠山撐腰的話,如何能治理?
李大人忽然覺得,今天所干最蠢的一件事,就是興奮上腦端著清流架子不放,與長公主吵架鬧崩了……簡直自毀長城!自毀藩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