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回京的次日,也就是九月初六,大朝會照計劃舉行。
在李佑眼中,本次朝會規格比他參加過的景和八年元旦大朝還要高,聽朱部郎說,是僅次於皇極門天子登基大典的。眾人皆知,景和九年九月初六的大朝才是景和天子的真正起點。
這次大朝還有一點最不同尋常之處,那就是啟用了皇極殿。景和天子御殿視朝,京城大小文武則過皇極門朝賀天子。
檢校右僉都御使李佑被抓去充當了宣詔官,同時又被順便安了一個糾儀御史的差事,便也上殿朝參。而且位置還很靠前,在中書翰林侍班官與朝臣方陣之間。
在景和七年年底到景和八年年初,時任尚寶司丞、中書舍人的李大人曾充當朝會導駕官,距離天顏更近的位置都站過三個月。對目前這場面算不上陌生,也談不上怯場。
不然在這個重大場合,禮部和鴻臚寺也不敢輕易使用李佑充任差事官,砸了鍋都要倒霉。不過李佑重新站在大朝會的最前沿,回憶過往,一番感慨欷歔是免不了的。
其他事情與李佑關係不大,隨著大流對著殿中寶座舞拜山呼而已。此外作為糾儀御史,在李大人鷹眼掃視下,莊嚴肅穆的氛圍中沒發現誰敢君前失儀。倒是有位侍郎似有咳嗽動作,但沒有出聲,便被李大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
到了宣詔環節,才輪到李大人準備出場。這種時候的詔書多是象徵性意味大於實際功用,堪稱是軟文鼻祖。
不過還是有兩道慣例詔書具備一些實際效用。一道是大赦天下,執法偏於從重從快從嚴的李大人對此頗為腹誹;另一道是表彰天下各府州縣中功績卓越者,二十個中便有李佑治下的江都縣。
可惜,李大人已經因為揚州府的特殊情況,提前升遷進京,這次得到賞賜基本相當於無。賞賜中有敘功一次,只能當擺著看的花瓶,不可能為此再有升遷了;賞賜中還有增加俸祿,更是虛無縹緲的存在。他去年就已經是歲入千石的賜食一品祿了,還能加到哪裡?況且到目前為止,俸祿越多賠出去的越多。
插一句話,從前罰俸時,李佑尚沒甚感覺,一年也不過百十兩,但自從祖陵之功得到一品祿後,罰起俸來還是頗令他肉疼。
每一道詔書宣詔人選不同,宣詔形式也不同。有翰林宣詔的,有尚書宣詔的,有在皇極殿里當著朝臣面宣的,有出午門宣的,還有爬承天門宣的。
該到賜予藩屬的詔書出籠,被禮部、鴻臚寺聯合推出當差的天使李大人隆重登場了。
天子寶座之側設有御案,錦衣衛官從御案上拿起詔書,李佑恭恭敬敬上前,錦衣衛官將詔書送到李佑手中。
隨即李僉憲手捧詔書,緩緩步出殿門,十餘名藩屬使臣早就候於殿下丹墀。
朝會從清晨就開始了,到此時日方初升,金光大放。殿下使臣抬眼向上望去,看到宣詔天使出殿,迎著絢爛日光高高在上,極其耀眼奪目。
又見得他身量挺拔頎秀,本是寬大厚重的朝服穿在他身上顯出幾分修長的洒脫味道,相貌亦是不凡。又恰有一陣秋風掃過,緋衣袍袖飄飄,恍如神仙中人,一時讓使臣看得呆住。
聽聞旁邊禮讚官一聲高喝,藩國使臣醒過神來,齊齊伏地跪拜接旨,一如事先訓練那般。
李佑居高而立,掃了掃下面,這些使臣有的是專為朝賀而來,有的是朝覲時湊巧遇到今日之事,全都被拉來壯門面了。
他腦中想著,手中不慢,展開詔書開始朗聲宣讀。「爾國僻處邊遠,世修職貢,自我皇祖,稱為禮儀之邦……」
「……堅事上之小心,鞏承先之大業,固我藩籬。其亨生平,惟爾君國,亦世世永爭於仆。故茲詔示,咸使聞知!」
在穿越者眼中,這個詔書內容實在霸道,就像是父對子的訓導,絕對不符合五項基本原則。但在當下,卻是很平常的口氣,不這麼寫才是奇怪。
不過大明賬面上藩屬雖多,周圍能叫上名字的國家基本都包括在內,但實際真正如同老子和兒子關係的也就三個,朝鮮、琉球和安南。其餘則鬆散的很……
殿前宣詔僅是個形式,回頭真正詔書肯定還得人手發下一份。宣完詔,李天使又領著使臣們進殿謝恩,至此他今天的任務順利完成。並獲得了鴻臚寺卿的高度好評,聲稱以後有類似事情必然還找他。
大朝會結束後,天子又御文華殿召開朝議,大臣見此鬆了一口氣。
如今朝會基本就是個禮儀性質的儀式,沒有決策功能,而且國朝決策模式是極其多樣化的,很富有天子個人色彩。有日日視朝的勤奮型天子,有幾十年不見大臣的懶惰型天子,又全丟給司禮監和內閣的貪玩型天子,種種情況不一而足。
今上在親政第一日,便召開朝議,也算是一種政治表達,表示陛下將延續慈聖皇太后秉政模式,以大朝會之後小朝議的模式議政。
大臣為之鬆口氣的原因就是,至少三五天可以見一次陛下,不至於宮門深深,天顏難見。否則全靠內監在中間傳話,聖君被蒙蔽的後果誰都懂得。
天子下諭,召閣臣、九卿、各部院三品以上大臣、輪班翰林、掌科、掌道聚於文華殿,此外還有五府左都督。
前面都不稀奇,後面五府左都督則使朝野側目,人人皆知五府是勛貴階層的傳統職位,五府都督更是正一品最高級武職。這次參加進來,很意味深長。
本次實為朝議,但名頭還是召見,正如李佑事先所預料,大臣沒什麼理由阻止天子召見勛貴。
由景和天子親自當家的第一次君臣朝議便就此開始了,可惜這個歷史性時刻,李佑沒有參加資格,回了都察院。
今天朝議的重頭其實只有一個,各部院科道輪番向天子奏報自家事務,讓初次親政又是離京數月的天子熟悉情況。
景和天子全然不見疲憊之色,反而興緻勃勃。
六部奏過,該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江辛岳將院中近來公務簡要說過,提了幾句李佑主審的兩淮余鹽案的事情。
這引起了天子注意,脫口而出地疑問道:「朕離京之時,便聽聞此案事發,堪稱朝野震動,於今已有數月之久,法司還沒有結案?」
天子垂詢得太直爽,但這事兒又不能說得太細,徐首輔、彭閣老以及魏國公、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徐公爺都在殿內站著哪。江總憲很沒面子地無言以對,只能叩首道:「臣無能。」
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不願見自己人難堪,又擔心天子順嘴就給予什麼處分,那樣江總憲就真倒了八輩子霉,連忙在旁奏道:「此案重大,都察院不敢擅專,也是想等陛下回京。況且此事已交與檢校右僉都御史李佑,別人皆要避嫌,陛下可直接過問李佑。」
首輔徐岳忽然也奏道:「昨日李佑發揭帖到閣,請廷鞫此案。」
所謂廷鞫,即廷審也,顧名思義,就是廷臣公審,此乃國朝最高級別的審判形式,超過三司會審,更高於都察院獨審。廷鞫與廷推一樣,也是由廷議發展出來的變種,形式很像,大概只有內容區別而已。
殿中群臣聽到廷鞫二字,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李佑或者都察院企圖逃避責任。此案有什麼事實不清需要群臣當廷對質的嗎?都察院速速判決,呈請內閣閱過,並送天子硃批裁決才是正理。
不過從實際出發,廷鞫也有廷鞫的好處,避免了李佑暗箱操作,也未必是壞事,一時間眾臣思量不定。當即還有御史跳出來,彈劾李佑推諉拖延、故意失職。
對這個彈劾,天子不置可否,默然沉思片刻。那李大人在揚州的表現可以說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今回想此人,看起來絕對稱得上不畏權貴、勇於任事、剛強明斷、敢作敢為,怎麼也與推諉拖延、逃避責任這些詞聯繫不上。
最終天子諭道:「准予廷鞫,仍由李佑主審,殿中諸卿明日借到場同理此事。廷鞫結果,再奏與朕。」
兩淮余鹽案今天算議論到此為止,眾臣依舊各自奏報。徐首輔道:「內閣次輔缺位,如何補上,恭請聖裁。」
對這個最重要的大事,天子早有腹案,隨即下諭道:「明日由卿等聚集廷鞫,之後一併廷推閣臣一員,奏與朕再作定奪。」
徐首輔奏報的是次輔缺席,天子卻下旨命廷推閣臣,這其中關竅殿中誰人不明白?
很明顯,天子意欲通過大臣廷推先將內閣人數湊齊了,並作出信重大臣的態度,佔據了主動權。然後再根據這個廷推結果,按照心目中原則來調整宰輔次序。
揣測帝王心思,最重要的就是要揣測他的最新原則是什麼,是想著重扶持一家,還是想保持各方均衡?而且這個原則,往往是很多變的。
明天似乎將會很精彩啊……朝議散後,群臣心頭頂著陰雲出了宮。其實天子的兩道諭旨都很正常,廷推廷鞫都是朝政中常見的事情,但問題在於,李佑讓大家難以揣度,誰也猜不透他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