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佑在衙中坐了一會兒,卻坐不住,便又起身出衙,望盧府而去。
盧老大人自從廷推為大學士後,交割完畢後就不用去兵部了,又因為官銜未定,便在家等待聖旨,順便接待賀喜賓客。
今天這個時間,李佑總算也進了盧府大門,沒有像普通賓客一般在前堂逗留,直接被引到後院書房。
李佑行過禮,老大人當頭便斥道:「你這小輩,當真膽大妄為,只不過是個五品,也膽敢窺測宰輔之事!」
李佑賠笑道:「有德者居之,老大人德才兼備,入閣有何不可?」
盧老大人嘆道:「這次真是被你趕鴨子上架了,老夫也是沒受住宰輔之位的誘惑,在殿中居然坐視你為所欲為。」
李佑心裡想道,那宋太祖在陳橋被黃袍加身,大概也是這麼說的……
「老夫之前確實沒有多想。一來晏司徒確實人望更高一些,老夫自覺希望不大。二來在天子親政初期,確實不是入閣的好時候,老夫也對你說過,天子與太后是截然不同的。」
後面這句,李佑彷彿在哪裡聽到過。細想起來,許次輔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次廷推,他放棄了幹掉徐首輔的機會,也是出於類似的想法,這兩位大佬的思路有異曲同工之處啊。
想至此便答道:「今日來見老大人,是要勸老大人去爭一爭次輔位置的,若老大人確實無意,晚輩就偃旗息鼓。」
盧老大人嚇了一跳,連忙道:「順其自然,你萬萬不可再無事生非!若再生事,老夫說不得要奏請將你外放!」
「是,是。」李佑答應下來。
為表示對李佑自作主張的不滿,老大人沒有留飯。李佑出盧府準備回家時,又見到幾個前來拜訪的官員。彼此行禮示意後,李佑飄然離去,給別人留下了無限遐想。
剛到了家門口,卻見歸德駙馬府打發了人來傳話,叫他速速去駙馬府一行,估計又是打著駙馬旗號的歸德長公主召見。
說起來好幾日不曾見過歸德千歲了,聽說她在大諫議中展示風采後,一直忙於籌建少府,不知今日在百忙中見他又有何事。
歸德長公主確實很忙碌,沒多少時間和情夫纏綿悱惻,恰好正要出門,便只在前堂接見了李佑。她開門見山道:「你可真有本事,讓你審個案子,就叫宰輔之位易手!」
李佑對情婦的公事公辦態度很不滿,有駙馬打掩護,找個氣氛曖昧的小閣子說話很難嗎?「這和你關係似乎不大。或者說對你而言,盧老大人入閣比晏司徒入閣更好一些,你沒道理不滿。」
千歲殿下忽然問道:「那麼次輔呢?」
李佑微微愣神,「什麼次輔?」
歸德長公主秀容滿是警惕,「你必定有什麼花招,要再次推動盧大人直接進位次輔。」
「你猜錯了,沒有!」李佑矢口否認道。
千歲殿下哼聲道:「你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肯信你就見鬼了,你豈能不得寸進尺?只不過我猜不出來而已,也沒有時間費心思與你猜謎。」
李佑臉色抽了抽,含含糊糊地長嘆道:「那又如何?」
歸德長公主要出行,實在沒工夫和李佑磨蹭,很直白地要求道:「無論你打著什麼主意,請你立刻罷手,此外可以給你補償。」
李佑低頭忍住笑意,「那好罷,收手就收手。看在你我恩情的份上,補償就算了。」
歸德千歲從來不是小氣之人,大方豪爽地說:「一件是一件,我從不隨便欠人情!你若不收,我便對你不放心。」
平白得到好處的李佑站在駙馬府外,很無語地目送千歲鸞駕遠去。
九月初九是節日,但苛刻的大明朝廷並不放假,相反,這日還是逢了三六九的朝會之日。
李佑上完早朝,就回了都察院,繼續當他的閑官。兩淮鹽案暫且結案,他便徹底清閑了。
朝會之後的文華殿君臣朝議,李佑如果沒有重要奏本必須面奏,是不能去參加的。從這點來看,他對朝政的影響力反不如當初擔任分票中書時,這就叫以內馭外。連六七品掌科掌道都能參加朝議,鉗制宰輔九卿,這就叫以小制大。
景和天子從皇極門移駕文華殿,其時殿中不過宰輔、侍班翰林中書、九卿、掌科、掌道而已,還有天子召來的五軍都督府左都督,以及若干有要事上奏的官員。
這個場景才是二十一世紀電視劇常見的「有事進奏,無事退朝」場景,但這不叫早朝,只是碰頭會,不是固定化的儀式。
甚至參加人員都不固定,很偏重於天子個人偏好,願意召幾十人來議論可以,願意召三五近臣議論也可以。所以大明天子最大權力與前代相比,特殊之處就體現在這裡,可以自由選擇依靠誰來行駛皇權……
從某種意義上,太宗文皇帝之後的二百多年裡,文臣與太監以及文臣各黨之間所爭奪的,只是替天子分憂的權力而已。
卻說在文華殿里,天子身旁錦衣衛官高喊:「有事進奏,無事散去!」
從班位中閃出一員,乃是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對天子奏道:「京師地面不靖久矣!朝廷原新設提督五城兵馬司統領刑名捕盜事,歷經數次紛爭,原任李佑去後至今仍空缺。此職關係輦彀之側長治久安,甚為重大而不可久曠其職!」
聞弦歌而知雅意,殿上廷臣紛紛側目。眾人都知曉,當初李佑與太后賭氣,曾上疏辭五城提督一職。結果不知為何弄假成真,莫名其妙的真丟了職務,卻留了官位,成了個罕見的半調子免職,其中原因至今成謎。
感覺這裡面水很深哪,而且那李佑未必就心甘情願多在都察院當無權閑官,說不定還在惦記這個職務。
眾人又想到,袁閣老今天忽地提起此事,莫非要為自己人謀取這個職位?這是想再次挑起紛爭么?雖然五城提督職位是空缺,但官位檢校右僉都御史還在李佑手裡,合起來才是正經的官職,李大人未免肯放棄復職的機會。
袁閣老當前應將全部精力放在爭奪次輔上面,不該在別處挑起事端,這是不分主次,殊為不智。
「據聞原任李佑在都察院中仍以虛銜坐衙,鹽案之後其餘別無差事。台垣之地,為朝廷風憲之根本也,平添冗官之設,豈可為天下法?故奏請以李佑官復原職,仍出任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免其空言無實之責,專於外差。」
眾人再次側目,沒聽錯的話,袁閣老這是保舉對頭李佑復職五城提督?
貌似很怪異,隨即很多人猜測出原因了。大概是袁大學士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的原因罷,莫非他還真信了那個李佑可操縱宰輔更易的流言?
李佑復職,就變成了外差,從內外角度,等於是向外靠了一些,相當於掛著都察院銜的京城治安理刑官。有了外派專職,而且這個外差不涉及朝中事,就像將猛虎關進籠子中,自由發揮餘地反而小了。
不然李大人在都察院可以隨意風聞言事並無須負責,以他的綜合能力顯然後果很嚴重,不相信的,可以參見大諫議事件。袁閣老擔心的,只怕也是這點罷。
其次,李佑經袁閣老保舉復職,若在短期內影響沒有消散之前,再對袁閣老有什麼不恭敬,就站不住人情道理了。
銓政是吏部之事,天子便又垂詢吏部趙尚書道:「天官以為如何?」
趙良仁出列,奏對道:「此職要鎮定地面,偏於刑名,李佑精於治事及法務,又歷任大邑治民理刑之官,亦是經過廷推,倒也合適。」
天子又掃視群臣,沒有出來反對的,看來都是默認同意,便點頭道:「准袁先生所奏,內閣擬旨即可。」
袁閣老又奏道:「臣還有一言,此職鎮靜五城,治在外而不在內,應特許免朝參,賜儀從。著其每逢朝參之日,繞皇城巡視城坊,仿效古之執金吾,以拱衛藩籬,警戒宵小,亦可保護諸卿赴朝參。」
殿中出現了雜音,這段話的關鍵字是「免朝參」,袁閣老這是要將李佑阻斷在朝堂之外。
京官的象徵就是朝參,袁閣老卻奏請讓李佑在朝會日巡城……迫不及待讓李佑出外之情溢於言表哪。
有的人不禁想道,這袁閣老怎麼對李佑如同驚弓之鳥似的,膽小得還像是堂堂宰輔大學士么!旁人看起來,好像他是畏懼李佑一般,真是不知所謂。
面對雜音,才侍駕南巡迴京不過數日的袁大學士充耳不聞。這都是一群傻帽,身在局中全如睜眼瞎!那李佑結好歸德千歲、溝通太后的內幕,本學士會隨便說么?就是說出來,只怕和彭閣老的下場一樣。
他當然擔心,只怕稍有不慎,自己的次輔願望就成了黑幕交易的犧牲品。盧寬雖然比自己小四五歲,但四十五年資歷不是吃素的,自己入翰林院的時間比盧前輩還晚了十年哪。
袁閣老的這個奏請,動靜有點大,等於新立了制度。天子對閣臣垂詢道:「眾位先生以為如何?」
首輔徐岳奏對道:「臣以為可以。」
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奏對道:「臣附議。」
文淵閣大學士楊進奏對道:「臣附議。」
東閣大學士金恕奏對道:「臣附議。」
天子愣了愣,殿中大臣也都愣了愣,一個舉薦,居然讓所有在閣大學士眾口一詞的同意,這些大學士人數不多,但可是分了三四派啊。
有個詞可以形容,那便是「眾望所歸」。幸虧只是個五品職務,若是宰相之類的職務,遇到這種場面,那就是「天下歸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