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與新寧侯之間,之前從無交情,也沒有任何共同點,現在只是交易關係。談完了交易,兩人幾乎無話可說,李佑便告辭了。
回到家中,卻見歸德駙馬府遣人在門房守候,又是傳喚他。李佑推辭道:「煩請回報,本官有恙在身,不能成行。」
原來少府所轄事情,很多都是與內監衙門相重合,需要從內監衙門移交過來,對此內監頗有怨言。歸德長公主這幾日主要精力便放在這上面了,涉及到內監事務,除了她親自出馬一處一處解決,別無他法。
今天她在得閑時聽到九日朝議的結果,小小吃了一驚。李佑能夠復職在她意料之中,也算得不到「左」字頭的補償,她實在無法勸服袁閣老去支持李佑轉為檢校左僉都御使。
但是這個「免朝參」卻非她所料,沒想到袁閣老居然巧妙地借用朝中情勢,將李佑排斥到朝堂之外。
長公主認識到這是自己最近精力不足,對朝政關注少了些,所以出現失誤導致情夫利益受損。所以又想請李佑過來,打算安撫他一番。
但聽到回報說李佑自稱抱恙,歸德千歲也只能一笑了之。她倒是第一次聽到李佑找這種拙劣借口,只道情夫這次真是無可奈何,所以只能以鬧情緒表達不滿,想必過幾日就好了。
不過情夫這個樣子,不再是詭異近妖,在長公主眼裡,總算像個正常點的同齡人了。
卻說李佑寫的是密奏,不經內閣直接呈送御前。九月十二日,天子看到了李佑的密疏,當場很無語。
十三日又是朝會日,閣臣、翰林在午門外東朝房第一間候朝。等時辰到了,次第出房,卻見李佑立在門口。
這是他履任前最後一次進宮朝參了罷,眾人皆想道。又見那李佑狀甚恭敬地對袁閣老拱手為禮道:「君之惠,在下無以為報!」
袁閣老冷哼一聲,沒有理睬,直接向午門而去。如果不出意外,今日天子將在朝議上吹風,讓他進位為次輔。所以實在沒有必要大失身份地與李佑在這裡計較。
大朝會結束後在文華殿中例行小朝議,群臣行禮後,錦衣衛官正要喊「有事進奏,無事散去」。
卻聽到景和天子先開了口下旨道:「內閣擬旨,朕要賜右檢校僉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李佑四人抬輿,並賜曲柄青羅傘蓋一頂,以壯其巡城觀瞻。」
還沒有將精神集中起來的廷臣齊齊大吃一驚,這又是哪一出?
抬輦也就罷了,天子怎麼忽然想起賜給李佑傘蓋?這裡面有什麼深意?要知道,京官與地方官不同,任何官員在京城出行儀仗都沒有傘蓋,宰輔公侯亦不例外。
那李佑前天才被閣臣集體奏准,免了朝參,今日天子怎的又要賜李佑這些恩榮抬舉他?
當即有掌道御史站出來,叩首諫道:「恩賞皆出於上,本不該由人臣所議!但追古鑒今,恩賞萬萬不可過濫!李佑新近並無大功,何能得此殊恩,叩請陛下收回旨意!」
景和天子卻把一封奏疏交與侍班中書,諭示道:「念!」
侍班中書接過來後,朗聲讀道:「臣李佑以肝膽熱血為官,不敢有惜身之念。於今見疑於朝廷,放逐於廟堂之外,頓成笑柄,京師之大無以自處。故欲效景和八年二月廷杖故事,自請外放,替朝廷牧民一方,或可聊慰生平之志。」
這本奏疏寫的簡單,殿中群臣立刻就聽出來了,這是李佑自請外放奏疏。其中含義還沒有細想,但有一句話先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便是「故欲效景和八年二月廷杖故事」這句。
此句本身無問題,但是插在奏疏里顯得很突兀,所以才引人注意。李佑寫這麼一句,絕不是無的放矢。
廷臣們略略回憶了一下,李佑在景和八年二月挨本朝第一廷杖的事情,聰明的人當即恍然大悟!
李佑在挨廷杖之前,可是在太后面前喊出了請天子親政的呼聲,號稱為首倡天子親政之人!這可是個很有象徵性的人和事!
以國朝政治傳統,一人得道必須雞犬升天。一方面,身邊雞犬畢竟親近放心;另一方面,即使不想雞犬升天的,也得做出雞犬升天的樣子給別人看。如果身邊雞犬都不能升天,那誰還給你效力?
所以在官場上,東宮職位才會備受青睞,一旦東宮登大寶,那便坐擁潛邸從龍之功。
李大人雖然不是景和天子的潛邸舊人,但作為在朝堂上第一個公開喊出請天子親政的臣子並被貶謫,這個分量在當時公認與從龍差不多。
上面這些內容,不會寫在任何制度里,但卻是牢牢存在人心中的。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作為具有如此意義的政治象徵,天子親政後第四天,沒有任何表示也就罷了,居然聽了閣臣之言,在毫無過錯的情況下將他打發出朝堂,這就未免……
這要讓天下人怎麼看?
對錯不論,從政治角度看,確實就是一件蠢事。難怪今日天子臉色不甚好看,大概是覺得自己遭到閣臣忽悠,幹了一件蠢事的原因。
五個大學士不由得面面相覷,前幾天他們居然忘記了這點。本來輕鬆如意的袁閣老神情也微微有變化,這不會影響到他的前程罷,應該不會……
首倡天子親政之功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印記深刻的大事情,可以當作一個人的終生標記。可是李佑身上驚天動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首倡天子親政的事反而被沖淡到大家快忘了……
奏請天子收回賞賜的御史也十分尷尬,跪地進退兩難。
景和天子皺眉掃視,想起李佑這個年紀最相近的同齡人,幾次相處覺得此人果斷機敏、條理清晰、敢作敢當。再看殿中,對比之下真是一群老糊塗!便揮揮手道:「此乃追賞李佑昔年首議之功,嘉獎忠臣節義,無須再言。」
群臣便又紛紛想道,天子手段有長進,這次施恩收取人心真有幾分純熟老練味道了。
換做一般官員,聽到五位閣老一致奏請將自己排斥出朝堂,必然是滿懷怨望,憤恨不已;但他在這時突然又得知天恩浩蕩,那還不得百感交集,恨不能肝腦塗地以報君恩!
但李佑將會怎麼想,群臣如今都不敢說自己可以猜得出。不過同時又對李佑產生些許羨慕,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羨慕的是,這說明李佑在天子心中有一定位置的。不然天恩沒有那麼廉價,這既是給別人看的,也是給李佑自己看的,讓李佑安心去鎮守地面,不要心懷怨憤。
若說天子年少不更事,那也至少說明天子身邊有人力捧李佑,天子受了影響,近乎簡在帝心也。
可是天子身邊近臣與李佑關係都不大好,聽說那幫人在南巡到揚州時被李佑挨個羞辱打臉,大部分朝臣心底對此還是喜聞樂見的。想來想去,很多人都猜測起一個人,歸德長公主……
第二羨慕的是,今後李佑出行時能夠張羅打傘的威風,在京城堪為皇家之外的獨一號了……
忽然此時又有給事中站出來,大聲奏道:「臣彈劾文華殿大學士袁立德排擠他人,以私心離間君臣!」
景和天子正要說什麼,忽然殿外有內監進來,認得是慈聖宮那邊的。如今天子剛剛親政數日,很多事情尚未完全交割完畢,所以錢太后要等到徹底結清了才可以退養。
這個內監帶來了錢太后的口諭:「袁立德私心太重,行事多以一己偏好,不宜重用為次輔,武英殿大學士彭春時年高望重,可以補為建極殿大學士次輔。自今日起,哀家不再理政事,一切皇上自可做主,亦望群臣盡心輔弼。」
整個文華殿中登時充滿了竊竊私語。太后擺明了講,此乃她臨退前的最後一詔,所以分量不輕,天子出於孝道和慣例,應該要接受。
但是這個詔書卻提了彭閣老為次輔……群臣又想起了大諫議時,彭閣老被懷疑與太后有勾結的事情,現在看來,還真有可能。
太后的諭示很明顯。這個時候說袁閣老私心重,顯然指的是袁閣老排擠李佑的事情。
李佑在太后眼裡是什麼角色,大家都清楚,太后為了提拔彭閣老,居然不惜站在李佑這邊貶低袁閣老。到了這個程度,要說彭閣老與太后沒有勾結,誰也不能相信。
彭閣老驚訝得老臉都變形了,他的行情一直走低,對次輔之位沒報多大希望,誰能想到太后憑空忽然出了這麼一道旨意?這下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袁閣老更是憤怒地不知該如何是好,誰能告訴他,這是為什麼?是哪裡出了問題?他排擠李佑難道做錯了不成?當日全部閣臣都同意的!
天子看了看彭春時,又看了看袁立德,對傳旨內監道:「謹受母后之命。」
聽到這句,群臣不由得暗暗驚呼,這廟堂之上當真詭異莫測,今天又是一出讓人云山霧罩、不容易看懂的大戲。
只有一點很明白,這袁閣老好像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他排斥李佑,結果又因為這個成了把柄,導致輕易喪失次輔寶座。
看來這李佑確實邪門,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人不在此,也能引發大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