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有形形色色、花樣不同的人物擊登聞鼓告李大人,當然是歸德長公主受了李佑囑託做出來的。
放眼京城,在李佑熟識並可以信任的人中,也就京師坐地虎長公主具備這個能力,可以在短時間內湊集如此多看似不相干的小人物去告御狀。而且還要像模像樣的,不能太假。
靠皇家吃飯的人根本統計不清,數量至少高達幾萬,找點合適的人再簡單不過。此外就連那做到了閣老的盧老大人也沒這麼便利,他總不能派自己的家奴去搞這件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從一開始李佑就是被人坑了,既然有人能做初一,那也沒什麼道理怪李佑做十五。如此一來,挺嚴肅的事情變成了鬧劇,扒下了依法辦事外皮,露出了政治鬥爭的本質。
在這一聲又一聲的登聞鼓中,李大人依舊穩坐釣魚台,該巡視時巡視,該坐衙時坐衙,該斷案時斷案。只不過他親自斷過的幾個案子也不知中了什麼邪,事主全都去敲登聞鼓鳴冤,很樂此不疲的樣子,如此而已。
十月十七日這天,李佑坐衙時,他的專業門官張三忽然進來稟報道:「程姨娘的父親,程家老丈在外面求見。」
此人怎的來了?李佑心有幾許疑惑,他與這個四房老丈人接觸委實不多,一共也沒說過幾次話,感覺還是很陌生的。便將人傳進來,笑道:「自家親戚,大可去家中敘話,有什麼不能說的,今日卻又為何到了公門中來相見?」
程老丈沉吟片刻才道:「老夫特為呂尚志而來,那日他被你抓捕入衙,慘遭酷刑拷打,未免有小題大做、恃強凌弱之譏,有失為人忠厚之本。時至今日,還是早早放了為好,好歹也是微微沾親,別叫人笑話你刻薄無情。」
本來面帶笑意的李佑聞言之後,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就像外面的初冬天氣一般,質問道:「你是來為呂家做說客的么?」
感覺出這便宜女婿的語氣陡然不善,程老丈皺眉道:「什麼說客,人之常情不該如此么?」
李佑完全收起了對老丈人該有的態度,語含譏誚地問道:「若我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只是小門小戶良民,人微言輕,那麼遭遇呂尚志的後果如何?呂家家財巨萬,聽說還有什麼閣老撐腰,在京師這一畝三分地雖然算不得權貴,但搶走平常百姓的小妾只怕也是易如反掌罷,如果本官就是這個小民的話。」
程老丈開口道:「可你並非……」
「你閉嘴!」李佑叱責道,「若真是呂家從平常百姓手裡將你女兒搶走奉為正房,你心裡大概也是樂見其成!好意思在這裡擺出仁人君子嘴臉么!
所以,是呂尚志意欲恃強凌弱在先,那就別怪本官有樣學樣在後!若姓呂的無恃強凌弱之心,便也不會招來橫禍上身,怪的誰來?
只不過本官並非弱者,甚至比他更強,他既然膽敢開了頭,怎麼收尾那就由不得他!他自不量力找死,那不是本官不懂憐憫的責任,恃強凌弱這個詞不該用在本官身上!」
程老丈被女婿小輩毫不客氣地連連訓斥,極其不能適應。忍不住大聲道:「那呂尚志並不知道你身份,所謂不知者不怪!」
「不知道我的身份就可以在程家大堂上對程家女婿口出狂言?這是誰縱容的?老實說,你在其中有沒有嫌疑,我至今還抱著懷疑的心思。」
被激得幾乎說不出話,緩了緩後程老丈憤然道:「打也打過,拘也拘過,眼下你要如何?事已至此,你大人有大量有何難哉!」
李佑冷笑幾聲,「大人大量?本官坐在這個位置上,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疏忽,唯恐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憑著呂尚志那出人意料的言行,你敢保證他背後沒有人指使么?你敢保證沒有陰謀內情么?你能給出一個本官相信他、放過他的理由么?」
程老丈哪比得上李佑伶牙俐齒,被女婿逼得招架不住,下意識道:「怎麼可能會那樣!」
李佑說話越發地刻薄起來,「不會那樣?你倒是挺大度,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憑什麼認為不會?你承擔得起本官判斷失誤的後果?你有什麼身份和資格替本官承擔後果?你算什麼人物?」
程老丈氣得鬍鬚發顫,拂袖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李佑反唇嘲笑道:「本官在揚州府有一個二房老丈人,也是富戶,人稱金百萬。如果換做是他,他肯定不會跑到這裡來說這些蠢話,你的見識真比他差了十萬八千里!
本官就是讓你知道,處在這個位置時該有的行事準則是什麼樣的!你接受不了,那也無所謂。從今以後,你與玉姐兒斷絕父女關係,各走各的陽關道,我李佑沒有你這個親戚便是!其實我根本不想認你這樣見識太差,遇事只會拖後腿的親戚!」
「那是我女兒!」程老丈暴怒而起,瞪著李佑道。
李佑冷酷無情地說:「錯了!那不是女兒,那是歸德長公主送與我的小妾,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有不同意見,可以去找長公主將女兒要回,本官沒有義務照顧你的心情。」
程老丈再無可說,只感到實在比不過女婿的行事下限,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人。
在旁邊侍候的張三對著程老丈的背影「呸」了一聲,憤憤不平地對李佑道:「此人真是不懂感恩的白眼狼,渾然不記得當初是誰救了他一家,反倒幫著外人來說話!老爺你說的極是!」
李佑嘆道,「隨他去罷!若真糊塗到拎不清事理,隨著本官做事只會死無葬身之地,還是早走早好!對誰都好,也省得不知什麼時候被連累。」
話說從登聞鼓這裡,一天一件案子源源不斷送到刑部,使得主張受理十月初六登聞鼓案並奏請審理的始作俑者、刑部左侍郎常大人越發不知所措。
他上過前三次奏疏後,就再也不敢上奏了。這事說不清道不明,但已然失控。從律法上,自然可以繼續審下去,但他要知道,律法之外還有很多因素!
他自然可以不顧一切,一本正經將鬧劇審理到底,但別人也可以將他當成鬧劇的丑角!更何況李佑的靠山們也不是吃素的,都察院那幫等著看笑話的御史更不是吃素的。
若都察院審理官員遇到此類狀況,那也沒什麼可怕的,糾集幾十個御史就足以操縱公論,但刑部不是都察院,他左侍郎也不是都御史。
常侍郎眼前彷彿出現了李佑那赤裸裸的嘲笑嘴臉,你們就是個笑話!這幾日荀尚書對他的臉色也不是那麼好看,大概同樣恨他輕率釁事,給刑部帶來如此大的麻煩,還不知如何收尾。
十月十八日是經筵之日,雖然不是朝議,也有重臣赴文華殿侍講。
在開講之前,常侍郎硬著頭皮,出列奏道:「近日又收到登聞鼓案五件,皆為狀告檢校右僉都御史、提督五城兵馬司李佑者……」
景和天子奇道:「先前似已有過幾件,朕皆批過。為何還有如此之多?莫非日日都有人擊登聞鼓告李佑?」
天子最後的口氣已有幾分不悅,常侍郎無言以對,只能道:「確實如此,還請陛下處置。」
景和天子對常侍郎的奏對極其不滿,這刑部之前如此積極奏請要審理李佑,他礙於道理都照著奏疏批了,授權給了刑部。
事到如今,刑部貌似審不下去了,常侍郎卻又冒出一句「請陛下處置」,這算什麼,定要無事生非,最後卻將麻煩向他身上一推了之?這把天子當成什麼了?
此人做事太不負責任!天子似乎年輕藏不住話,忍不住出言譏諷道:「不知前番請纓者是誰?既然你處置不了,那就換個能處置的人來當刑部左侍郎!」
貌似君恩已盡,常侍郎汗如雨下,免冠頓首奏道:「臣請陛辭!乞骸骨返鄉!」
建極殿大學士彭春時微微皺眉,這天子初親政,對套路不熟悉。別又是一衝動就准奏,那損失可就大了。常侍郎的行為,都是受了他指使,只是這李佑做事更沒下限……
他正想如何說幾句時,卻聽到聖音道:「不準!算了,你且退下,此事付與公議!」
景和天子譏諷完後,只揮揮手,便輕輕放過了常侍郎。看在群臣眼裡,天子進步堪稱明顯,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常侍郎又叩首道:「陛下仁德!」,之後垂頭喪氣地回到班位中。
河南道掌道御史范忠出列奏道:「其情甚為可疑,李僉憲到任甚短,焉有件件都被告上登聞鼓之理!若皆如此例,朝廷如菜市,天下理刑官誰還可保全身名?臣以為,必有人蓄意煽動民意,操縱公論,誹謗大臣!還請徹查!」
天子點頭道:「此事看來看去,確實蹊蹺,若都如此擾亂人心,誰還肯為國效力,必須查!從第一件到最後一件,所有擊鼓苦主全都追根究底!但小民想必也是被迫無辜,不得施虐苦主。」
天子說的是從「第一件」到最後一件,彭閣老有點堵心了,不由得又罵起李佑。他可以肯定後面七件都是李佑無恥地自導自演,比行事下限真是比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