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見了陸元廣,賓主落了座正要說話,卻有三房的婢女綠水捧著袍子進來。原來夜間天寒,關姨娘擔心夫君單薄受凍,便讓綠水送袍子給夫君。
待到李佑重新入座,開門見山道:「本官今日上奏天子,薦舉你連任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一職。」
陸大使頓時恍然大悟,難怪今天段公公派了人來,不由分說便要決裂,直接原因必然是出自這裡,任是誰見了只怕也要起疑。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去內市尋找李佑的事情。那時李大人當著他的面,故意將段公公手下太監大肆訓斥,並透露了他的身份,現在看來也是有意為之。
再加上次奏本的請功抬舉和今日奏本的薦舉,便就收到了「三人成虎」的效果,那段公公因此而見疑毫不奇怪。
不過俱往矣,事已至此,還惦記段公公不放,那就太愚蠢了。現在讓陸元廣疑惑不已的是,有必要薦舉他連任么?
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這個超級肥缺,不知有多少人虎視眈眈,真是給個知縣也不換的。在激烈的競爭下,一般就是一年一換的輪流坐莊,連任很是罕有。這難度之大,作為現任大使,陸元廣非常門清,他也真沒指望過自己能連任。
莫非是李大人考驗他的心性?陸大使邊猜測邊答道:「能得僉憲青睞,已是下官三生有幸,不敢再得隴望蜀地強行為之。」
「本官自有本官的道理,你日後便知。」李佑含糊道。他也沒有把握,所以此時不好給陸大使一個明確的答覆。
京師內城城門中,距離京東通州運河碼頭最近的就是朝陽門和崇文門,但朝陽門屬於漕糧所用,所以來自於東南方向的客商基本都是從崇文門過關入城。
李佑知道,這些客商是對異地匯兌業務最有需求的一批人,換句話說,新銀號的主要目標客戶是扎堆在崇文門一帶的。
因而掌握崇文門稅關的宣課分司對這些客商具有莫大的影響力,那麼宣課分司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
作為一個見識多了三百年的穿越者,李大人有很多種官商勾結的辦法,可以利用崇文門宣課分司去推廣新銀號的業務,並且可以輕易取得壟斷。
念及此,李佑悲天憫人地欷歔道,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總是黑乎乎的,那麼在這個世界裡就讓他來當這個黑手罷!
送走了陸大使,李佑回到三房,在門外聽到綠水的說話聲,「小姐你可沒看到,剛才老爺和那陸大人見面時,言行舉止假模假樣,令人酸掉牙。」
「他們就是那樣,否則便不會說話了。」關綉綉答道。
「這也太虛偽了,他們自己不知道么?」
李佑掀起門帘,進屋道:「你這小婢真是無知!真以為老爺我不明白么?我若不如此,他如何能放心?他要不如此,我也放不了心!便如見人禮節,看似虛文的東西,但誰又能失禮?」
「其次便如綉姐兒所言,不如此怎麼說話?不要以為都是無用之功,至少可以快些拉近關係,不至於無話可說!」
李佑訓完婢女,大手一揮道:「擺飯!」
又低頭逗弄在膝下蹣跚學步的兒子,此時大郎雖然不足兩歲,但小模樣眉清目秀,儼然是個未來的美少年,畢竟父母的基因在這裡擺著。
關綉綉看在眼裡,明白這是夫君故意逃避讓他很沒面子的銀號話題,但這不說清楚又不行。
她微微蹙眉,考慮如何說才是恰當,卻見李佑抬起頭道:「你不必擔心,雖然只有四成股,但將來如何,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就會出現解決之道。至少此時經營權在我們手裡。」
關姨娘總覺得夫君話裡有話,定然還有什麼主意藏著掖著。她又看了眼契書,無論如何,情況總是這個情況,那個女人權勢赫赫,要是要不回來了。又問道:「既然由我們經營,那派誰去做銀號掌柜?此人必須要可靠才是。」
「人選我已經有了,是戴廟祝。」李佑胸有成竹道。
「戴廟祝?」關姨娘一時沒有記起這是誰。
李佑提醒道:「縣裡城隍廟的戴廟祝,他做生意到了京城,前幾日我幫了他一次,叫他來充當個門面上的掌柜倒也合適。」
關綉綉臉色在燭光下輕微的動了動。她想起來了,當初夫君在成親之前,與戴廟祝的娘子鬧過緋聞的。當年去城隍廟燒香時見到過韓神婆,確實是個風韻撩人的美婦人,緋聞不是空穴來風。
想到這裡,關姨娘冷哼一聲,「夫君已經被女色誤了一次,丟了兩成股子。還死性不改地想被誤第二次么?要不要叫戴先生帶著美貌娘子來家裡住著?」
李佑沒料到關姨娘思路歪到這裡了,頓時哭笑不得,「死性不改?你胡說些什麼,我選中戴恭是有原因的,和他家美貌娘子沒關係!據我觀察,這個姓戴的膽小怕事,遇事畏縮不前,是個絕好的傀儡!你不是要找可靠的人么,這個就很可靠了,又是本縣熟人,知根知底的很。」
綠水和僕婦在屋中擺上了熱騰騰的飯食,李佑剛要入座,又有家奴稟報道:「盧閣老府上打發人來傳話,請老爺你立刻過府一敘!」
李佑心裡驚了驚,盧閣老連夜召他去見面,這其中必有原因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盧老大人相邀,容不得李佑推三阻四,只得換了衣服,喊來轎夫,向同在小時雍坊的盧府而去,所幸道路不遠。
到了盧府,李佑直接被領進書房中,老大人見到李佑進屋,放下書本道:「你還真是悠哉悠哉地遠離廟堂么?這個月來對朝廷的事情不聞不問。」
李佑奉承道:「有老大人這般人物坐鎮中樞,晚輩自然高枕無憂,又何須勞心勞力地勤加關注。莫非眼下有大事要發生?」
「不錯,極其可能有大事。」盧閣老自動過濾了李佑的廉價馬屁,點頭道:「九月時,朝廷根據你廷審兩淮鹽案的結果,另派了人前往南京查案,前日便有欽差密奏進了宮。」
李佑好奇地問道:「欽差是如何說的?」
「那是直接走給天子的密奏,具體內容外人無從知曉,老夫叫你前來,當然不僅僅是這本奏摺的緣故……」
盧閣老又斟酌片刻,才道:「以老夫在內廷得到的風聲,感到天子打算對日漸凋零的彭閣老動手。」
這既在預料之內,也在情理之中,李佑早有猜測,只是猜不住是什麼時候而已。盧閣老的消息和經驗都是遠超自己,他都開始說有此動向,那麼可謂八九不離十了。
李佑作出小小的驚訝神色問道:「這也使得?天子打算如何去做?」
盧閣老捻須幾下,「欽差密奏的兩淮鹽案,稍加利用,便可以讓徐首輔做很多事情了。畢竟徐首輔的同門深陷囹圄,這就是把柄。」
李佑暗中分析了一下,袁閣老和金閣老大概會聽從天子指令,自然有倒彭的態度,袁閣老只怕還惦記次輔位置。
若天子再有首輔鼎力相助,那麼想罷掉彭閣老可謂絲毫不難。徐首輔為了保住同門丁前運使,亦或除去已經翻臉決裂的彭閣老這個威脅,這次幫助天子並不稀奇。
內閣六人中,有三個已經確定幫助天子並站在對立面,彭閣老的處境想想就知道多麼艱難了,有點牆倒眾人推的衰敗之像。
盧閣老又道:「跡象當然不止於此,那白侍郎從刑部左侍郎遷禮部左侍郎,其中含義意思夠明顯了。短短一個月內,連續兩次升遷,聖眷很深哪。」
天子真要特簡白侍郎?是打算引取舊例故事,讓他以侍郎身份入直文淵閣?入直文淵閣,即使不加大學士,也相當於握有宰輔權柄了。大學士只是個虛銜,關鍵還是在於天子讓不讓你「入直文淵閣」。
李佑迅速擺正了立場,高聲道:「天子初親政,坐席未暖,怎妄加驅逐輔政大臣!若如此輕率,以一己之好惡定天下之國是,此非社稷福也!」
這句話說到盧閣老心坎中去了,贊道:「此言甚善!老夫本擔心你不能明事理、識大體,看來是老夫錯怪人了!」
李大人只是單純地不希望彭閣老丟官,要丟也得等到許閣老結束丁憂之後。現在彭閣老丟官實在是個災難,那最有可能特簡入選的白侍郎才四十餘歲。一旦他佔住了位置,又有聖眷,想叫他給許閣老讓位置,是痴心妄想還差不多。
但盧閣老想得更多,站位更高。他與白侍郎本人沒有私人仇怨,但這次天子做得實在急切,讓他起了戒備心和危機感。
站在整個文官角度來看,如今正是君臣磨合時期,雙方都要逐漸適應,此時產生的一些規矩大概會成為日後的定例。這是人治的特點,習慣因人而制宜,一代有一代的特點。
如果天子可以輕易罷免大學士,並毫無遮掩地任用私人頂替,這隻怕不是什麼明君之道,可以說開了一個很不好的先例。若今後被天子當成定例,事事照此辦理,那就麻煩了。
「你有什麼主意?」盧閣老很有誠意地問道。話說他得知風聲後,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快快找李佑這個小字輩商議解決之道。
李佑氣定神閑地答道:「說難也不難,晚輩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