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本想將泰盛煤鋪的掌柜抓回衙署里,然後仔細審問。但現在突然有了「上方寶劍」,兜住了惜薪司右司副黃庸這條不算小的魚,便隨機應變地改了主意,決定趁熱打鐵,就在此地審理此案。
李佑環視煤鋪大堂,宣傳意識極強的他以專業眼光看去,覺得這裡地方偏狹、光線又暗,不利於被人民群眾圍觀和喝彩。
於是他不顧寒冷,將臨時公座設在了稍微開闊的前院中。還好此時恰過午後,冬日暖陽曬在身上很舒服,而且院中也很亮堂。
至於林駙馬,還在自怨自艾地留在堂中沉浸於逆流成河的悲傷里,黃公公也被兩名軍士看管在內,暫時沒有押出來。
同時又打發兩名軍士,提著破鑼到在煤市中沿街喊了一遍,不多時,便引來了百十人散落在門口及院內牆角下。這些人大都是前來購煤的百姓,正失望地在煤市中徘徊,忽然聽說有官老爺要當眾審問令人可惡的奸商,便很有興趣來看。
西城兵馬司姜指揮一面看著屬下維持秩序,一面由衷地對李佑道:「中官和權貴在此,僉憲大人也敢於為民做主,無論後果如何,實為我輩所敬仰!」
李佑嘆口氣,還不是要假冒歸德長公主的旗號,換作別人,誰有這種便利條件。
說實在的,林駙馬揣測一對姦夫淫婦謀奪他這份產業,實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最窮的李佑,經過在揚州洗禮,和揮金如土的偏房老丈人金百萬混得久了,也受到不小的熏陶。如今李大人在銀子上面眼界變得極大,一間煤鋪對他沒那麼大吸引力,不至於為此敗壞自己官聲。
李佑抓住泰盛煤鋪此事不放,一是盡到自己的職責,向朝廷和百姓表示,自己面對煤市風波,不是不肯任事,而是儘力而為了。
二是他那敏銳超於常人的直覺開始擔憂,有人藉此對歸德長公主發難,也可以說李大人的疑心病又發作了。至少到目前為止,李佑的大部分多疑都是有效果的。
如果歸德長公主倒了霉,那就是他的巨大損失。兩年前,他就能發現林駙馬這個政治小白是長公主的弱點,也曾經利用過這個弱點,沒道理兩年後別人發現不了。
要知道夫妻一體,林駙馬乾出來的蠢事,那是要被記在歸德千歲的賬上的!他李佑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伸手,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過一個。謹小慎微、防微杜漸總是沒錯的,大意失荊州的教訓還少嗎?
方才他就看得出來,惜薪司黃公公與掌柜的很熟,但與駙馬關係就一般般了。這其中微妙的感覺,若非李大人這種精細人,是覺察不到的。
其中內情到底是什麼?李佑現在也猜不準,不好說,不好說。
話說在院里,李大人坐北朝南,端坐在臨時公座上。圍觀百姓隔著軍士看過來,只覺得這位年輕大老爺當真是儀錶堂堂、威風出眾,好像戲台上剛中了狀元的八府巡按似的,甚至更好看,很像個青天樣子。至於跪在底下的奸商,一瞧就不是好東西。
「肅靜!肅靜!」姜指揮親自喝呼,打斷了百姓的議論紛紛。
李大人剛剛才知道,這位泰盛煤鋪的掌柜姓高,也是林家用的老人了。他咳嗽一聲,問道:「你與惜薪司黃公公是如何勾結的,與本官從實招來!」
高掌柜時而張惶四望,時而低頭不語,半天也沒開口。李佑不急,周圍的百姓卻先著急了,忍不住對著高掌柜齊聲高呼。
「說!」「說!」「說!」
憤怒的聲浪一波又一波,很有節奏,從四面八方衝進了高掌柜的耳朵里,嚇得他心驚膽戰,臉色顫抖不停。
「眾怒難犯啊。」李大人悠悠地感慨道,任由百姓「咆哮公堂」而不管不顧,又等了一會兒才好言好語道:「高掌柜,你也是林家的老人了,幾十年的情分擺在這裡,和長公主其實也算一家人,再說又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算不得大罪。所以你如實說了就是,本官問問情形而已,還能把你怎樣。」
高掌柜惶惶不安、四面無援的境地中,聽到李大人這句話,彷彿黑暗的屋中打開了一扇窗戶。便叩首道:「在下全說了!」
原來泰盛煤鋪忝為煤市龍頭,又有林駙馬的背景,而在被人眼裡,林駙馬背後當然就是歸德長公主。所以自然而然的,宮中用煤時常從泰盛煤鋪採購。
林駙馬吃喝玩樂,對鋪子經營完全撒了手,只靠著高掌柜。一來二去,高掌柜與負責採購貯藏炭物的惜薪司西廠就熟悉了。
前日,惜薪司右司副、駐惜薪司西廠辦事太監黃公公找上門來,道是西山有變,要與煤商們合夥做一筆好買賣。
就如李大人所見的那樣,計劃是由惜薪司先出面,以大內訂購徵收以備不時之需的名義,給予煤鋪憑證,將現有庫存煤炭封存,對外聲稱已經由宮中訂購。
下面再過得幾日,等煤價漲勢差不多了,然後惜薪司西廠將會宣布大內已經不需要如此多用煤,委託煤鋪將封存煤炭拋出,以那時的價格可是暴利,最後所有得利對半分。
高掌柜很動心,他在泰盛煤鋪可是拿著一成身股。他將此事稟報給林駙馬,林駙馬聽到能賺大錢,也就無所謂,任由底下人施為。
但煤市中其他各大煤鋪與惜薪司不是那麼熟,太監名聲又不是那麼好,又不像泰盛煤鋪這樣可以直通對太監生殺予奪的歸德長公主,要合作當然顧慮重重。如果沒有大部隊配合,只靠泰盛煤鋪一家哪能囤積居奇?
於是泰盛煤鋪高掌柜又發揮了撮合牽線的作用,商人誰不想謀求暴利,最後以最高效率拉攏了同業一十六家,連同自己共計十七家最大的煤鋪一起與惜薪司合作。這十七家的規模總和幾乎能佔到整個煤市生意的六成,足以左右行情了。
伴隨著高掌柜說起來龍去脈,周圍罵聲此起彼伏,幾乎就是千夫所指。若不是軍士拔刀守住場子,以及李大人的威嚴鎮著,只怕百姓早就衝進來亂拳打死高掌柜了。
聽完高掌柜的招供,李大人沉吟不語,此人所招供的,應當是實情,或者說是他所知道的實情。以他李佑的專業素質和豐富經驗,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
不過和小人物計較,沒多大意思,就算把高掌柜打入十八層地獄,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又能影響到什麼?
歸根結底的看,高掌柜是林家的人,林家又是屬於歸德長公主圈子裡,打翻高掌柜沒有任何好處。
李佑很清醒,他的本意是要排除可能存在的暗雷,而不是與小人物耍威風。所以這事情還得落在黃公公身上,這才是真正的線索人物,高掌柜連個線頭都算不得。
但從高掌柜的招供來看,惜薪司右司副兼西廠辦事太監黃公公的所作所為,無一不符合身份,無一不符合職權,從明面上看沒有過錯,叫人無處下手。至於引發民間動蕩,那也是為了保大內、保天子,別人也不好指責。
李佑不由得暗罵幾句,他娘的,現在這些為非作歹的人都如此善於程序正義么?上次那個張吏目如此,這次黃公公也是如此,處置起來真叫人多費幾分腦細胞。
雖然李大人為了官聲不怎麼在民間製造冤案(一干痛哭流涕同僚上司什麼的不算民間),但不意味著他缺乏這方面的專業素質。遙想當年穿越後的第一課,就是父親教導他怎麼製造冤假錯案。
便又開口對高掌柜道:「本官面前,你不必有什麼顧慮。那惜薪司黃公公是如何逼迫你的,你不必猶豫,可明白說清,本官為你做主。」
逼迫?高掌柜愣了片刻,隨即熱淚盈眶,差點就高呼青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非上了公堂,誰能曉得李大人是個面冷心熱之人啊!他居然主動為自己開脫並提醒自己,剛才確實錯怪了他!
同時高掌柜也埋怨了自己幾句,慌裡慌張的怎麼就忘了推脫責任,如此實誠地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吐露出去,簡直就是鬼迷心竅,險些就擔了大責任,幸虧有貴人暗助。還是李大人厚道,估計也是真如他所說,看在都是歸德長公主一家人的份上。
一刻鐘後,書吏寫好供狀,高掌柜痛快地畫押,被暫時帶到屋內看管起來。
而另一邊黃公公被押了出來,又爆發出新的一波叫罵浪潮,烈度比方才尤甚,狂亂的聲音幾乎要掀翻整個院落,因為所有圍觀審案的百姓一致認定黃公公是罪魁禍首!
黃公公嚇得面無人色,他自認沒有什麼破綻,並不怕李佑會對他怎麼樣。但他擔心李佑故意疏忽,放縱百姓衝上來圍毆他,別最後他付出了小命,而李佑卻又是罰俸三年!
「說罷,你的乾爹是誰?」李佑漫不經心地問道,就好像話家常一般。隨後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說謊,本官能打探的出來。」
太監都有乾爹,就像文官都有老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