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手握金書鐵券、並與國同休的勛戚家族而言,權勢兩個字中,往往是只怕權,但不怕勢。用通俗的話說,就是縣官不如現管的意思。
實實在在的權力,有可能讓勛戚們生不如死,但是缺乏紮實權力,只空有勢力的,對勛戚就無法形成根本性撼動。一般人的勢,誰能扳倒金書鐵券和世襲罔替?
就拿李佑而言,喪失了提督五城御史這個實權位置,徒有所謂背景勢力,對出身武安伯家的苟指揮來說,威懾程度輕了不止一個量級。
很簡單,如果李佑自己有權力,動起手就可以隨心所欲無底線,但如果他借用靠山之勢,那支持力度再大也是不如自己的權力實在的。他的靠山不可能為了他一點小委屈,就下死力去鬥武安伯。
所以中城兵馬司指揮苟緋站在這裡有恃無恐,就是要趁著李佑暫時「虎落平陽」的階段,出自己心中憋了幾個月的惡氣。
三月前那次他醉酒挑釁不成,反在李佑手底下吃了大虧,被毆得面目全非無法見人。即使他父親出面,最後李佑也只被輕飄飄地罰了點俸祿,簡直和打了白打一樣,讓他成了京城大笑柄。
後來李佑成了頂頭上司,他躲在家裡不敢去上衙,又死皮賴臉不肯辭職,也沒少被人笑話。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奇恥大辱,想起來就令他怒火填膺!
他們這些混在京城的豪門勛戚子弟,最重的就是臉面!在李佑手裡丟了大臉,直到如今他也不好意思去參加任何飲宴聚會,此仇有機會怎能不報!
所以他聽到屬下說李佑到了棋盤街,便緊跟著趕到。這繁華的棋盤街,正是他中城兵馬司管轄的地盤,是他的主場,這讓他更有把握。
當然,公開無理由的行兇,他還是不敢的,畢竟李佑雖然辭官不做,但仍不等於平民,五品告身還是有的,這就是所謂的官身。如果擅自動手,就是挑戰官僚集團的底線。
此外李佑是三品世家小家主,也有金書鐵券,對他行兇後果很麻煩。不過雖然打不了人,可也有別的辦法出氣。
對方的心思,李佑隱約能猜出幾分,鄙夷地說:「苟指揮,擺什麼道理,不就是想報復么?你這躲在家裡三個月不敢露面的膽小如鼠之輩,不是我小看你,有這個膽量報復么?」
被李佑嘲諷幾句,又想起新仇舊恨,苟指揮本就不甚端正的臉面扭起來,更加瘮人,「有何不敢,那你就看著,好端端一個店鋪是怎麼開不下去的。」
李佑大笑,「不錯,這家銀號是與我關係匪淺,你說是我開的,我也不否認。但你這無知鼠輩真當我成了一介平民,並任你拿捏?妄想!」
李佑這談笑自如、毫不畏懼的態度讓苟指揮異常惱怒,之前是個五品要害職務也就罷了,眼下裝什麼模樣!
仔細一想,這李佑得罪了皇帝和未來的太監大當家,無非就是仗著幾個文官大佬而已,沒什麼可怕的。說不定整治了李佑,還能討得天子歡心。
苟指揮正想著時,又聽到李佑叫囂起來:「你姓苟的若真有膽量,就砸了這裡,我就不信你敢!你現在除非跪下,並乞求我的原諒,否則上天入地,沒人能救得了你!」
苟指揮被不自量力的李佑挑逗到暴跳如雷,你以為你是誰?他對手下差役軍士喝令道:「還愣著作甚,動手拆了這裡,誰敢偷懶,我便扒了他的皮!」
這時候李佑彷彿真著急了,臉色大變,對苟指揮厲聲叱道:「你一個小小的兵馬司指揮,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我奈何不得你?」
這是色厲內荏么,苟指揮狠狠地說:「明著說了,爺爺就是要掃一次你的臉面,砸掉店面,回頭打發幾兩銀子賠償就是,或許還有二次三次!
至於以後的事情,你有門子有靠山又怎樣?不就是賠錢么!本官今天就是要當著你的面拆掉這裡,你還能動得了我家不成,還能為這點小事免去本官不成!只要能出氣,大不了不做這個官了!」
李佑算是徹底看透了苟指揮的心思。此人被自己痛打了一頓,又在家裡憋了三個月不敢露面,已然別人嘲笑得有點變態了,簡直為了報復不惜代價。看來自己給他的心理創傷很大,李佑暗中嘆道。
戴掌柜心疼地跳出來,急促的地李佑說:「不能讓他砸!做銀鋪錢莊這一行的,最要緊的便是信譽,客人認得就是平安穩妥可靠!被砸一次就相當於毀招牌,再豎起來就更難了!」
戴掌柜說的有道理,沒人願意將白花花的銀子存入動輒被砸的銀號里,這太不靠譜了。
苟指揮好像抓住了把柄,放肆地笑出聲來,環顧左右道:「本官說過,要看看一個好端端的店鋪是怎麼開不下去的!動手!」
戴掌柜和夥計還想上去阻攔,李佑在後面大喝道:「你們閃開!讓他砸!」
他又發泄性對苟指揮道:「你不砸就是狗娘養的!」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在苟指揮的意氣風發里,在李佑的冷眼旁觀里,在戴掌柜淚目潸然里,在圍觀群眾感慨欷歔里,中城兵馬司數十差役軍士一起動手,將惠昌銀號前堂被砸得稀爛。
連堅硬的大櫃檯都被拆成一條條的木板後,由官軍差役拾回家去當柴火取暖了,最近薪炭很貴的。
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但這種場面,在權貴滿街走的京師,絕對不少見的,每年都聽說有幾起。
當然圍觀的人越多越好,苟指揮就越覺得爽快,打李佑臉面的快感就越大。至於幾個蒼蠅嗡嗡叫的非議算得什麼,又少不了幾根毫毛,若有人能當場認出李佑,那就更妙了。
李佑站在一片狼藉中,冷冷地對苟指揮道:「後面還有銀庫,你有膽也去砸了罷。」
苟指揮開心得仰天大笑,「你以為本官稀罕幾個銀子么,砸的就是你的門面!砸了後面銀庫別人又看不到!你該去找靠山們哭鼻子了,本官準備了銀子等著你的好消息,或者向你賠禮致歉一笑泯恩仇!」
李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猶自嘴硬道:「很好,你洗乾淨脖子等死罷!」
隨後他不再理睬苟指揮,轉身對著店內掌柜、師傅、夥計等吩咐起來。出完憋了三個月惡氣的苟指揮神清氣爽,仍不肯離去,笑意盎然地站在門口看著李佑安排後事。
「戴掌柜跟我去一趟十王府,其餘人在此看守店面,你們放心,天塌不了!」李佑拍了拍戴掌柜的肩膀說。
戴掌柜還在拿著半塊牌匾心疼,聽到李佑的吩咐,抬頭問道:「去十王府作甚?」
李佑又嘆口氣道:「去向歸德長公主報信。她家的銀號遭遇惡人打砸,我們雖然守護不周,但必須要儘快告知她!」
戴掌柜迷惑不解,這家銀號,到底是誰的?他到京師時間不長,又沒混跡過權貴圈子,對歸德長公主幾個字倒沒有太大感覺。
但在門檻看戲的苟指揮聽到了歸德長公主的名字,眼眶猛然一張,下意識以為自己聽錯了。
「別愣了!這事如何處理,我們是做不了主,須得請長公主來決斷。」李佑呵斥還在發獃的戴掌柜。
這次苟指揮聽清楚了,是長公主無誤,本朝只有一位長公主歸德千歲,絕對不會是別人!
歸德長公主的厲害,京師權貴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以說,在勛戚這個圈子中,從實權到地位,沒人能與長公主比肩。哪怕是國公也要差一線,但這一線是幾乎不可逾越的決定性的一線。
苟指揮只覺得渾身冷汗直流,不能置信地開口問道:「這家銀號,究竟是誰的產業?」
李佑對苟指揮的問題置若罔聞,與他擦身而過視若不見。他站在門外,對著看熱鬧的民眾拱手道:「小店惠昌銀號,是歸德長公主愛子名下產業,今日被惡霸武安伯家次子砸爛,煩請諸位做個公證。」
李佑說完後,這些民眾卻很沒責任感的一鬨而散。砸店的是惡霸,店鋪的主人更了不得,誰知道裡面有什麼內幕,他們這些小百姓哪有資格夾在中間做什麼公證,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李佑的當然不是真想讓他們做公證,這種事拳頭大的說了算,公證有個屁用,李佑的目的是要將「歸德長公主家店面被武安伯家砸了」的消息傳散開。
歸德長公主不傻,她知道給苟指揮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砸她家的店面,這其中肯定有誤會,絕對不是有意為之。如果事情不公開,臉面事情就無所謂,也許私下裡就妥協解決掉了。
但現在李大人將帶有「歸德長公主」字眼的消息擴散了,若人人都知道武安伯砸了長公主的店,那就容不得千歲殿下暗箱妥協了,必須要給予公開的報復!
因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誤會問題,而已涉及到了長公主的臉面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