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之間,各大煤鋪的掌柜李大官人的態度悄然變化了幾次,從無視變為關注,又從關注轉變為敬畏。在商言商,銀子就等於地位,一個能拿出十萬兩銀子的人,當然值得敬畏,無論是不是借來的。
李佑只靠民意掌控就輕易能將他們逼得停市,那或許還可以自我安慰說商場上民意不是關鍵因素;如今李佑手裡又多了足以秒殺他們幾十次的十萬兩銀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李佑此時雖然面無表情從容淡定,彷彿十萬兩銀子也算不得什麼似的,但心裡極其舒暢——拿錢把人砸暈的感覺真爽!不同於做官的別樣之爽!就像「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這句里,爽點在於十萬貫而不是下揚州。
其實本來叫高掌柜出面,到公所宣布一下收購消息就可以了,李佑作為東家不必親力親為。但李大官人兩輩子手頭緊的時候居多,後來做官又不能太俗氣,難得能體驗一次用銀子砸人的爽感,故而猥自枉屈地親自前來。
他的目的達到了,親口放出這個驚天數字後,李佑很直觀地感受到了別人對他的態度變化,很微妙。
坐在李佑左側第一位的葉老掌柜率先從十萬兩這個數字中清醒過來,同樣也覺察到了異常。他立刻悟到,這李佑前來就是為了炫耀所掌控的資金,至於目的,當然就是誅心!用巨額數目的銀子來打擊人心並製造不穩!
李佑覺得手段已經見效,便起身對著周圍拱拱手,「言盡於此,告辭!」其後帶著高掌柜出了大堂。
眾位掌柜目送懷揣十萬兩的李大官人飄然離去,隨即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話題自然離不開李佑和他的十萬兩,堂中登時人聲沸然。
後果這就展現了嗎?煤業會首葉老掌柜暗暗皺眉。如果放在平時,眾人肯定轉過頭來先問自己怎麼辦,而不是自行議論不停,這都已經持續半刻鐘了。可能眾人是無意的,但偶然後面都有必然,這種無意也能反映出很多情況了。
也許是自己敏感並多想了,老掌柜邊想邊重重地咳嗽。
眾家掌柜重新將注意力放到葉老會首身上,等待他的真知灼見。只見得老會首忽而皺眉凝思,忽而眉頭舒展,似有無窮思路。
最終葉老掌柜大手一揮,淡定地開口道:「於今之計,別無他法。只好去請大內公公們。」一力降十會,面對手握十萬現銀的巨無霸,他們這些囊中羞澀的窮人怎麼可能用商場手段斗得過……
在回泰盛煤鋪的路上,高掌柜感到豪情萬丈。他做了一輩子掌柜,經手銀子總是幾千兩兜兜轉轉,如今貌似有機會成為執掌十萬白銀的大掌柜,此生無憾了!
想至此,他對李大官人欽佩萬分道:「東家果然大本事,輕易便調來十萬兩銀子,這足以橫掃煤市。」
李佑搖搖頭,「連你也被唬住了?這個借款憑證看似真的,其實是只給別人看的,哪能真貸到十萬兩銀子?能有兩三萬就不錯了。」
聞言高掌柜瞠目結舌,原來這十萬兩借款憑單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惠昌銀號是個小銀號,之前信用主要靠著呂家擔保,如今柜上總共也就十幾萬兩存銀。苟家承諾找來二十萬兩存銀,到現在也沒湊夠。
李佑拿泰盛煤鋪抵押,從惠昌銀號借支萬兒八千的倒也可以,但若想弄出十萬兩,幾乎就要將銀號搬空了,這怎麼可能?
所以李大官人手裡那承諾十萬兩的借條看著很嚇人,其實與白條差不多,只是畫餅充饑或紙老虎嚇人而已。
高掌柜經手十萬白銀的夢想才出現了一刻鐘,便迅速破滅了。同時他也恍然大悟,為什麼東家給出眾煤鋪掌柜的收購價既不是三兩也不是一兩,而是二兩這麼糾結的價格。
當前囤積成本均價在一兩七錢左右,如果開出一兩價格,煤鋪掌柜們暫時不會考慮賠錢的事,反而要懷疑李大官人手裡到底有沒有這麼多銀子,不然為何摳門的開出如此低價。
如果開出三兩的價格,又可支付現銀,只怕煤鋪掌柜們哭著喊著來賣。比起以四兩價格零零碎碎地去賣,還不如以三兩價格一口氣將煤全賣給李佑,少賺一些也值得了。
至於行會若敢阻止那就是扯淡,高掌柜知道,真有實實在在利益時,行會是擋不住那些掌柜們的,逼急了可以分裂出去另立行會。
但二兩這個不高不低、只比成本稍稍高的價格就讓眾掌柜糾結了。賣掉有好處,可以迅速回籠銀子,至少保住成本,避免未來的不確定風險(本來很有把握的局面經過李佑攪局又變得莫測了);但也有不好地方,實在沒多少利潤,扣掉人工更是不會剩下幾兩銀子。
現在高掌柜徹底明白了,東家就是故意開出這麼一個令人糾結猶豫的價格,目的就是既要炫富震懾人心,又避免煤鋪掌柜們把他當肥羊撲上來找他賣煤,到時候拿不出銀子就丟人現眼了。簡而言之就是要表明,這裡錢多人不傻,休想來佔便宜!
悟通這些道理,高掌柜不由得嘆息,論起權謀心術,這方面自己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啊,東家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
李佑默默想道,先示之以能,後示之以富,讓他們知道比手段比不過,比銀子更比不過。無可奈何之下,他們總該將惜薪司黃公公之類的角色搬出來了罷?
他敢斷定,只要煤鋪掌柜們沒法子,有關內宦一定會跳出來的。幾萬兩銀子面臨折本風險,足夠讓那些愛財的公公們急紅眼了。
次日,整個煤市靜悄悄,其他煤鋪重新關上了煤場大門。而泰盛煤鋪繼續賣總限量六萬斤的「青天煤」,另外還有若干慕名而來,一定要買「善心煤」的優質客戶。
除了成千上萬人擁擠不堪,難免磕磕碰碰,有幾起吵架事故,其他平安無事。一直到午時,低價煤已賣完,人群漸漸散了。
李佑內院開小灶,兩葷兩素加頂級江南白糧。可惜才吃了一半,便聽到韓宗在外面叫道:「老爺!上次那個黃公公來啦!」
「叫他候著!」李佑吩咐下去。暗想道,這幫能在暗無天日的宮廷中混到副主管地位的太監也真是不傻,知道趁著人群散了才過來。否則上萬人群情洶洶,打死他都沒人負責。
李佑吃干抹凈,又美美地睡了一小覺,這才起身去見客。卻見惜薪司右司副兼西廠管事太監黃公公捧著茶,氣定神閑、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廳中,與高掌柜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看到李佑,黃公公放下茶杯,抬手見禮道:「多日不見,李大人原來在這裡發財,恭喜恭喜,預祝財源廣進!」
對一個曾經重權在握的前官員說這樣的話,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聽出其中的諷刺之意。若有高官做,誰想去當商戶發財?
李佑知道現在自己就是這個處境,這上面沒有什麼好糾纏的,便冷哼一聲,只問道:「年終用度多,你不在西廠燒炭,卻來此有何貴幹?」
黃公公陰測測地笑道:「當然是與貴店有關,徵召你們為鋪戶,今後一起發財。」
所謂鋪戶,就是被官府或大內徵召的定點採購商戶,前文介紹過,在這個世道充當鋪戶是很坑人的事情。商家充當鋪戶,可類比壯丁被徵發為徭役。
官府或的大內指定鋪戶去採辦貨物,然後售與官府和大內所用,這叫做和買,名字好聽和氣,其實給的價格常常只有市價的半數,商戶只能忍氣吞聲。不然當鋪戶為何被比擬為服役?凡是被指定為鋪戶的商家,無不想方設法托門路打關節,為得就是取消鋪戶。
李佑怎能不明白這些,當即拒絕道:「店中沒有多餘貨物,無可供應!所以無法被徵召!」
黃司副胸有成竹道:「明人不說暗話,你這鋪里怎能說沒有貨物?十幾萬斤煤總是有的罷。」
李佑不耐煩地像趕蒼蠅一般,揮手道:「你休要尋釁滋事,小心秋後算賬!趁早滾罷!」
黃公公臉色一變,嗓音拔高後顯出幾分尖利,指著李佑斥道:「大內徵召,容不得你拒絕!」又對著身後的隨從小內監喝道:「拿來!」
便見那小內監從懷中掏出厚厚的一卷精製黃紙,遞給了黃司副。根據寬度樣式,李佑揣測這是皇家封條。
黃公公打開一張封條道:「貴店存煤暫且征買封存,以備宮中御用,日後再行結價!現在便去煤場,將出入封禁!李佑你膽敢抗拒皇家召買么,不然進了天牢你也沒理!」
李佑端詳黃公公片刻,突然暴喝一聲:「打!」
「打什麼?」黃公公沒有反應過來。
早就安排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家奴突然齊齊發難,以韓宗為首,變戲法地從角落裡、桌底下抄出木棒,緊緊地圍住黃公公和兩個隨從小內監,劈頭蓋臉地狠狠打下去。
黃公公毫無防備,他根本就沒想到會遭遇暴力襲擊。幾個回合後,他就倒在地上,但李家惡奴仍然不收手,一頓棒打腳踢只打得黃公公皮開肉綻,渾身青紫,亂喊亂叫的討饒也不被理睬。但另兩個小內監只被打倒在一邊就沒人去理了,受罪輕得多。
圍著黃公公的李家家奴們閃開位置,李佑走過去蹲在黃公公腦袋邊上,嘲笑道:「我早看你不順眼了,還來自討苦吃!」
隨後又對兩個小內監喝道:「你們起身將黃公公抬走!不要髒了這裡的地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