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情夫要走,歸德長公主連忙叫住,又道:「你目前這個狀況,也是沒法子。下詔獄、青天煤這種事,放在別人身上與放在你身上,效果是不一樣的。
放到別人身上,那是一夜之間名動天下,褒揚美譽紛至沓來;但放到本來已經很出名的你身上,那就是過猶不及,如何處置便讓朝廷為難了,總不能再提拔成二十齣頭的侍郎罷?正所謂功高不賞,賞無可賞,無可安置,唯有閑置,更何況還有人心莫測,不用我多言。」
李佑無奈道:「這些本非我目的,只是前陣子行事時順帶得到的。若不如此,就只有請遺詔強行誅除段知恩了,殺人容易收尾卻難,讓陛下心裡記恨更得不償失。兩相抉擇,還是這樣好一些,閑置就閑置罷,這樣也不錯!」
如果從來不曾安分的情夫耐不住寂寞,千歲殿下會不奇怪,但聽情夫居然很有內涵地說「閑置也不錯」,就讓她詫異了。
李佑嘆道:「我輩生於此世乃是幸運之極也,因為史書上有無數經驗引以為鑒。幼主當政初期的權臣里,有幾個下場好的?有幾個得以保全身名善終的?周公、孔明畢竟是少數里的少數。所以此時閑置也是不錯的。」
說是這麼說,長公主憑直覺也能猜到這是情夫的無奈自嘲之語,他這人閑不住的。又勸道:「你太會為自己揚名了,以後該安心多做點實事,腳踏實地的比較好,名副其實才是根本。」
李佑聞言大為氣惱,拂袖不悅道:「果是婦孺之見,連你也居然如此說,告辭!」
「站住!」千歲殿下憑空被李佑罵了一句後也惱了,要知道,就連天子也不敢說她婦孺之見!當即拍案斥道:「勸你務實也成婦孺之見?你把話說清楚再走!」
李佑轉身冷笑道:「難道我沒做實事么?我所作所為對得起你朱家俸祿,即使沒被罰乾淨!當年在虛江縣時,我祈雨成功,助縣尊修建二十里石塘通流防洪,生絲荒年管制絲市維持小織戶生存,此外也整治過市場惡棍!這不是實事?
到了蘇州府里,我檢舉過侵吞糧庫大案、在糧荒時力保全城不亂、平息過十九個行業東主與傭工的糾紛、清理過累積獄案、整頓過衙門、修建便民出入的新城門!這些不是實事?
在京師中書任上,我兢兢業業負責分票、解決了你們權貴濫請鹽引導致的北方鹽商叫歇風潮、奏請過天子親政!這不算實事?
在江北任上,我親赴險境保住皇陵,破了私鹽大案每年為國挽回上億斤的流失,其餘整理鹽業、安撫民心、修橋鋪路、賑濟善政不用細說,天子南巡時親眼所見並褒獎過!這些不算實事?
在五城提督雖然時日較短,但也處置了南城蠹蟲、及時清理了京師獄案!至於平息煤市就不提了,這些不算實事?
那我反要問你,如果上面這些不算實事,什麼才能叫實事?如果這些不算實事,那天下官員有幾個敢說做實事了?你說的實事到底是什麼?
所以我自任官以來問心無愧!如果連我這樣的實心任事的官員下場都是閑置,那國將不國也就指日可待了!」
歸德長公主被李佑駁斥得啞口無言,坐在那裡目瞪口呆。她就是隨口一說而已,純屬家常話,怎的情夫的反應出奇劇烈,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連國將不國都說了出來。
難道兩人就不能好好說話了?若要敏感脆弱到這個地步,事有不順便動輒發火,豈是「夫妻」相處之道?
等她醒過神來,李佑的身影已經快消失在花園月門裡了,忽然又回過頭,很沒正行地對她眨了眨眼。千歲殿下莫名其妙發獃半晌,突然明白了。情夫這些話,不是對她說的,是要通過她的嘴對天子說的……
既然刷名望刷過了頭,就難免會有人趁機向天子進讒言,說他李佑夸夸其談有名無實。而他剛才那些話,就是為了預防這種讒言的,防患於未然也。有實事打底,名望怎麼也不能說成是虛名。
李佑從十王府歸德長公主宅第出來,正值午時。路過皇城南,這邊商家店肆極多,李佑便左右觀望尋覓吃飯地方,卻見新開了一家酒樓,招牌上赫然寫著「洞庭樓」。
想起蘇州府里也有個洞庭樓,乃是太湖洞庭山的豪商宋家所開,由好友宋問古主持,李佑在蘇州府時候常去蹭飯的。
思及此他吩咐轎夫過去,在門前下了轎子。剛進門,李佑尚未與店中小廝說話,便見一位綢緞袍子中年人匆匆迎上前來,揖拜道:「余西洞庭山宋問志,閣下若非同鄉李探花先生也!何故至於斯?」
聽西洞庭山幾個字,李佑便猜出這個洞庭樓必然是宋家在京城新開的產業,而且只名字就看得出來,宋問志與好友宋問古肯定是同族兄弟了。
這宋家果然是半儒半商,宋問古在蘇州整日與文人才子廝混,眼前這位宋問志說話也是文縐縐的,讓李佑沒來由地感到有趣,又心有感慨地以戲言答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宋問志當即卡了殼,很是無語,低頭苦苦思索怎麼對答才能不掉價。
他也是讀過書的,聽出來李探花這是化用戰國時屈原大夫與漁父問答的典故。如果追求風雅,他應該照本宣科地用漁父的原話應對。
但問題是,李探花這樣大名士有憤世嫉俗指桑罵魁的資本,但他一個商人可沒有跟著說「世人皆濁、世人皆醉」的勇氣。尤其是在京城地面,這樣說不就等於是罵朝廷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么?
見對方無言以對,李佑忍不住「哈哈」大笑,瀟洒地拍了拍還在糾結的宋問志肩膀,又戲言道:「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還不上酒!」
宋問志尷尬地賠著笑了笑,將李佑請到二樓臨窗處,又搬了屏風,與其他地方隔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雅閣。
李佑揮退旁人,不要人侍候,自酌自飲自取其樂。幾杯酒下肚,望著窗外天高雲淡,街上行人匆匆。一時感古思今,剽竊慾望一發不可收拾,忍不住撫窗而高歌曰:
「立功名兮若草萊,買田陽羨尚徘徊。三春破夢神仙骨,萬里閑難宰相才。明月虛江何處問,燕雲渤海未歸來。高樓酹酒呼千載,大樹西風滿劫灰。」
是一首很符合當前不得志閑人心情的七律,別人不得志是真不得志,李大人這次感慨不得志是真矯情了。
但這些年來李大人不得志時候太難得了,很稀有,所以抓緊機會矯情也情有可原,畢竟各種根基都還在,說不定明天又飛黃騰達了。
屏風背後,宋問志低聲催促寫字好的賬房先生:「快快記下,明日去尋個名家書寫裱糊,高張於店中。我們蘇州人都知道,李探花從來不愛潑墨揮毫,可惜可惜。」
落魄秀才出身的賬房先生心有戚戚地搖頭晃腦道:「李大人向來以簪花擁妓神仙骨、縱酒狂歌宰相才自比的,今日卻道三春破夢神仙骨、萬里閑難宰相才,看來心境有變啊。此中閑散歸鄉之心,聞而欷歔。」
李大人「作」了一首詩,自我感覺良好,很符合當前情景心情。又喝了幾杯,醉眼矇矓里,忽然聽到窗外陣陣嘈雜的聲音。忍不住探頭看去,卻見從遠處街角湧來數百人,朝著大明門方向而去。
喲?瞧著陣勢,有群體性事件發生了!若李大人仍然擔任五城提督御史,這會兒就該火燒眉毛地率領官軍差役去滅火了,但如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樂得看熱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人群路過洞庭樓門前,即便李佑一雙醉眼,也在樓上看清楚了,這些人一水兒的瀾衫平巾打扮,分明是國子監監生的制服!
喲?太學監生群體性事件?這事兒更大了!李大人連忙對韓宗吩咐道:「去打聽打聽怎麼回事!」
一刻鐘後,韓宗從樓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樓梯,對主人稟報道:「小的去街邊商家打聽過,還真有不少知道的。據說前日有個權貴打死了監生,而官府處置不公,激起了國子監眾怒,所以聚眾去禮部請願了。」
如此說來,該朱部郎頭痛了,李佑暗忖道。學校事務歸禮部儀制司管,儀制司里又歸員外郎朱放鶴先生分管,所以太學生鬧場子,少不得麻煩到朱放鶴。
看來這幾天朱先生沒心情與自己喝酒了,李大人又想道,本想也通過朱放鶴走走門路,看能不能謀個好官職。
不過很可惜,李佑猜錯了。次日,李佑一睡到日上三竿,正懶洋洋地在書房閑坐時,朱放鶴卻登門來找他。
兩人見了面,朱部郎不由分說拉著李佑道:「走!喝幾杯去!」
李佑不禁奇道:「國子監有監生被打死,昨天出了大亂子,你還有心情找我喝酒?」
「你也知道了?這次確實動靜不小。」朱放鶴嘆道:「事情不只是一件,除夕的時候,有個監生因為肄業在即卻選不到官,便懸樑自盡了。本來為此事國子監內就悲憤得很,結果又出了監生被打死的事情,越發地將事情大鬧起來。」
還有監生懸樑自盡的事情?李佑直言不諱道:「國子監我也去過幾次,不只是最近,人心一直都是很不安分!我很納悶,朝廷又給不了好前途,還聚集數千監生在京師作甚?自討苦吃么!」
刨掉李佑這樣的,官場上最主要的出身有三種,進士舉人和監生。進士當然是清流,舉人次之,監生就是最下等的濁流。
在國朝初年,人才稀缺,科考還沒完善,監生做官政治待遇和進士類似。到了後來科舉昌盛,科考出身的進士舉人逐漸佔據了上流,監生出路越來越窄,地位也越來越低。
進士地位太高比不過,但這舉人做官卻直接擠壓了監生的空間。官位數目是大體固定不變的,好官美職的數目更是稀缺的,但每年都有大批監生肄業,每三年就增加一千多舉人。積壓這麼多年,監生選官難度越來越大,怨氣當然也越來越大,一旦遇到契機,就像乾柴遇火花,鬧出點亂子也算正常。
所以李佑才說,國子監人心一直都很不安分。但在現有科舉為尊的體制下,這是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神仙來了也沒轍。
能指望由進士特別是高名進士把持的朝廷放開口子,讓監生這個群體獲得上升通道嗎?單個人若機緣好還是有可能的,他李佑連功名都沒有,一樣坐在了現如今的地位。但是監生作為一個龐大群體,是不可能被放開限制的。
對於攤上國子監亂事的朱部郎,他只能報以同情,寬慰道:「這誰都沒法子,依我看來,天下政務里學校事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國子監尤甚,你拖一天算一天好了。走!我請你飲酒澆愁。」
朱部郎愣了愣,「你以為是我需要借酒澆愁?我這次是來請你喝酒的!」
李佑沒聽明白他的意思,疑問道:「什麼意思?」
朱部郎豪情萬丈的說:「國子監祭酒石大人上疏,道是太學近年來學風極差,亂像頻仍,需用重典,故而奏請讓你以外差身份督察國子監學政。」
石祭酒,海內名臣,前天下第一知府,前蘇松道參政也,老相識了……李佑大驚,石綸這個老而不死為賊的,見不得他很清閑嗎?連忙推辭道:「這不可能的,在下連個功名都沒有,如何能管得學校事!」
朱部郎點點頭道:「我本也如此想的,但內閣竟然最快速的准了,神乎其神啊。所以我才請老弟你飲酒壯行,以後你我就是共同作戰的同僚了,一起努力!」
李佑瞠目結舌,做夢也沒想到這事居然落到了自己頭上。內閣這幫閣老,別的事情拖拖拉拉,這件事情倒是乾脆利落!從昨天到現在,他一直同情朱部郎,原來真正需要同情地是自己啊!
「我就是個白身!白身!哪有資格去辦理清貴的學校事務!」李佑忍不住吼道。
朱部郎哈哈笑道:「正是萬里閑難宰相才啊,朝廷信重你,這不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