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都御史江總憲知道袁閣老心裡尷尬,主動站了出來吸引眾人注意力,對天子奏道:「三名人證皆已陳述,故奏請聖裁。臣以為應當採取石祭酒與李僉憲所言。」
看著大臣一團和氣,景和天子心下欣然,便下旨道:「所言甚善!著吏部知曉,如此尤和不必外放了,還是原任即可。」
趙天官想了想,這次結果雖然遂了袁閣老的願,但自己並沒有丟面子,也沒什麼損失,只是李佑主動放人一馬而已,便上前接旨。
幾家歡喜幾家愁,眾人感慨這尤大人本次確實是死裡逃生險死還生,幾乎就是站在懸崖邊上被人拉了回來。他竟然還遇到了李佑發善心,這運氣當真是不錯。
但福建道監察御史、辦報副總裁官孫大人臉色顯出幾分陰沉。原以為他使一個絆子,再等李佑出手,便足以製造出讓天子不得不採用的「真相」。
那樣尤少卿便可以捲鋪蓋滾蛋了,而他將成為第一副總裁官,以後只要不犯大錯,幾乎可以鐵板釘釘的轉正。誰能料到李佑這個沒立場的小人,突然又把尤和救了回來!
這時候,本次朝議所有事項都已結束,正準備散場。突然又有位三十七八的官員出列,朗聲向天子奏道:「臣有本奏!」
眾人看去,認出這是內廷六科中的禮科掌科都給事中湯文德,在科道中也是很有資歷得了。天子暗暗打了個哈欠,只得准道:「講!」
李佑心頭一緊,他聽說過,彈劾自己的那本奏章就是湯掌科上的,這次看樣子還是來者不善。
果然,聽到湯掌科對天子奏道:「臣彈劾檢校右僉都御使、提督國子監學政李佑濫用職權、公然經商!」
殿里已經開始微微懈怠的群臣又重新提起精神頭,李大人真不愧是天生主角,難得在文華殿朝議上露一次面,便能有意無意地將各種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自己身上。這次總該是李佑時間了罷,還是精彩不容錯過!
湯掌科雖然用的是「經商」字眼,但眾人都曉得,其實就指的是李佑辦報坊的事情。
說實話,那李佑如此公然行事,投銀子開報坊,滿朝上下有幾個不知道?但他們更知道,李佑不是蠢貨,相反還是異常精明的人物,他膽敢招搖,絕非鬼迷心竅,其中內情必然不簡單!
所以滿朝大都是抱著靜觀其變的態度裝糊塗,明哲保身為先,畢竟李佑辦報除了讓幾個大佬心懷警惕,實際上並沒有招惹誰。這些日子彈劾李佑的奏章也就那麼一兩本。
讓眾人感興趣的是,今天這湯掌科當著天子和李佑的面,把這件事捅破了說,那李佑必然有反應,說不定要給大家貢獻出點內幕了。至於湯掌科本人的下場,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醬油黨紛紛表示要看戲,而有心思的人則各自考慮,湯掌科此舉算是帶了個頭,應該如何利用值得思量。
心思更深的人則開始分析,這到底是一個孤立的事件,還是有背景有根源的事件?湯掌科是獨立彈劾,還是與別人配合?且先關注雙方交鋒,必定會透露出很多信息。
李佑腦中轉了幾轉,發現自己對湯掌科不是很了解,也弄不清他的跟腳和來龍去脈。
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時候,湯掌科繼續奏道:「李佑以官員之身,在城東購買宅院,並招聘工匠、收羅器具,分明是不法行商之態!
此外,其身為國子監督學,不思勤於王事報效君恩,反而專註私事並因私廢公,利用職權意欲招納監生謀己之私利,分明又是濫用職權!」
湯掌科說的很詳細了,一條條列出來看,若都屬實的話,給李佑安上個「官員經商、濫用職權」的罪名一點也不冤枉。估計湯大人不會在這種場合花言巧語,必然也是有把握的。
說實在的,很多人都想這樣問李佑,因為這涉及到他做事的合法性,是他辦報的最根本性問題。偏偏李佑在這方面表現得很漠然,很法盲,讓人看著莫名其妙揪心,按說能精讀大明律的李佑不該是法盲。
在無數道目光的直視下,李佑邁前一步,對景和天子奏道:「陛下,臣有話講!」
得到天子許可後,李佑轉身對湯掌科笑道:「湯拾遺未免誇大其詞、危言聳聽了!」
湯掌科不為所動,淡然道:「本官句句屬實,哪裡誇大了?」
「只是尋覓地方印報而已,怎能算作經商?所以說湯拾遺道聽途說,有誇大之處。」
湯掌科不示弱地反駁道:「此乃狡辯之詞!印刷報紙雖然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但也不容你抵賴,須知世間早有近同之事,可以互相比照!
在本官看來,印報視同於印書,發報可視同於刊行,報坊可視同於書坊,區別僅僅是印製樣式不同而已,是也不是?所以你印報,自然也應該算是經商!」
李佑很幼稚地反問道:「印書也算是經商?」
「書坊印商雕刻書版,刊印之後出售給各地書商,雖然是書,但在這行當里就是貨物,都是用銀子買賣,所以印書出售怎能不算經商?相比之下,印報出售也差不多!」湯掌科咬定道。
聽了湯掌科的話,眾人再想確實如此,只要涉及到銀錢買賣,那就是經商,李大人再善辯也否認不了這個道理。
卻又見李佑盯著湯掌科,嘿嘿笑著,在眾人等到不耐煩時,才開口反駁道:「誰說我出售報紙?我那報坊印出來的報紙,一文錢也不賣,全部免費贈送出去!請問湯拾遺,這算是經商么?」
李佑這種超前觀念,叫殿里眾人真心吃了一驚。辛辛苦苦印出來的報紙一文錢也不賣?就算有錢輸血,但也不能常年這樣堅持下去罷?難道李佑真為了爭奪輿論陣地,真會如此不惜血本的自掏腰包?
一時間殿里朝臣紛紛交頭接耳討論起來,而湯掌科相當明顯地愣了愣,他犯糊塗了——如果出售報紙那肯定算是經商,賣報紙必然也是買賣。但如果真像李佑所說的不要錢,都是免費贈送,那還算不算經商?
不止湯掌科,很多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不要錢的商品,那還是商品嗎?沒有貨幣參與交易,那還算是經商嗎?
李佑暫時沒有說話,給了眾人一點思考時間,然後才慢慢開口道:「請教湯掌科,若某鄉宗族修族譜,而有人捐贈銀兩,支付了刻版費、油墨費、紙張費,然後修成族譜若干本,這是不是要傳為美德?」
在這年頭,捐錢修族譜,當然是一大美德,無可置疑。李佑根本不用等回答,又發問道:「那麼這算不算經商?」
不等回答,李佑又提出一個新問題,「若有讀書人得到不傳於世的古籍,便自行出資雕版印書,然後捐贈給官府或者書閣存留,以收教化人心之效。湯拾遺說這是不是功德?算不算經商?」
隨即李佑又提出第三個問題,「若有當世文豪寫出得意之作,抄寫幾份後傳示眾人,這算不算經商?」
李佑舉了這幾個例子,漸漸將眾人想法送進了自己預想的軌道。
湯掌科語塞半晌,有點心態失衡地道:「詭辯!不過是名家白馬非馬之流的詭辯!」
之前他自以為佔盡了所有的道理,至少要讓李佑稍稍顧此失彼,誰知這李佑輕飄飄說出一個免費贈送,就將他的道理都堵死了。再如此說下去,簡直就像是個笑話。
詭辯不詭辯也不是你說了算的……李佑拋開湯掌科,又對天子奏道:「臣自行支付屋舍、工匠、筆墨、紙張、雜差等費用,待到印成後願分文不取,盡數贈送與各衙門和百姓,其中並不涉及報紙買賣,請陛下明察!」
景和天子聽到李佑列出了一串開銷,唯獨沒有「活字」一項,暗暗腹誹幾句,你以為朕不知道皇姐把經廠銅活字借出去後轉給你使用了嗎?
不過該裝糊塗還得裝,天子裁決道:「此事目前分辨不清,那便先觀其後效,不必以此入罪,常言道摸著石頭過河,讓李大人試行一陣子再議。若可教化人心,當為善行!」
湯掌科無可奈何,當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自己彈劾李佑,本該是很嚴肅的事情,卻成了笑話一般。
其實這個過程叫觀眾們有點失望,因為實在太輕描淡寫了。不知道原因是李佑水準太高,還是湯掌科戰鬥力太差。
本該是李佑遇到個天大難題,然後費盡心力戰勝敵人才是正經劇情。然而實在出人意料的輕鬆,李佑輕鬆地擊敗了湯掌科挑釁,湯掌科輕鬆地輸掉了與李佑面對面的戰鬥。
輕鬆不要緊,結果浮光掠影之下兩邊都沒有暴露出底細,看戲的人沒有任何收穫。既不清楚湯掌科彈劾李佑的深層因素,也沒看出李佑辦報紙的不簡單內情是什麼。
此時還有人想,是否該出列彈劾李佑居心叵測、妄圖操縱輿情?不過終究忍住了。如今報紙八字沒一撇,這樣彈劾就是空對空,不會有什麼用,天子都說了先觀察效果再議。
不過李佑的詭辯,彷彿給很多人心裡打開了一扇窗戶,尤其是那些家境富裕的大臣——原來免費印報紙不叫經商,那是不是也可以出資辦一份?
有錢就多印,沒錢就少印,免費發出去為自己揚名也不錯,以李佑的聰明才智研究出來的辦法,總是錯不了的。
也有比較窮困的大臣想道,自己雖然辦不起報紙,但可以找同道中人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