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略消,雲天高遠,漸有了些涼爽的意味,轉眼已過了近月。
案子到了這裡,丹瓊和碧瑤等人已被安排送回家鄉,而卿塵則做為此案的證人留在了京城,並且被留在了七皇子府中。
在府中這些天,不能隨意出門,每天無事可做,卿塵便安靜的待著。閑時只是拿筆練字,這裡名家書法筆帖收有不少,她卻只記著凌當日寫的那句「生不能為相濟世,亦當為醫救人」,每每提筆,便照著那個練了下去。這些天下來字也長進良多,自覺比凌的剛勁是不足,卻清秀有餘。
夜天湛書房之中藏書甚豐,古今政史,天文地理,農工醫藥,奇說異論,可謂應有盡有。卿塵自幼便喜歡讀書,左右府中無人管她,沒事便去翻閱,常常看到入迷。
書房中總是靜靜的只有她一人,但也會遇到夜天湛。她卻不知夜天湛不在府中的時侯,這裡是連靳妃都不準入內的地方。
因翻找巫族禁術,卿塵近日卻迷上了五行之術。自其中演變出來的縱橫陣勢兵法韜略尤其叫人心醉神迷,將一本《兵武六韜》帶回房中看了一夜,便去尋第二卷。
方走到書房門口,見夜天湛和一個身著灰衫的老者坐在窗前說話。知道是府中有客,不便打擾,便要回去,夜天湛卻抬眸看見她:「卿塵!」
卿塵只得停住腳步,轉身道:「七爺。」
夜天湛道:「可是有事?」
卿塵道:「只是想來找書,不知七爺這裡有客,倒唐突了。」
夜天湛笑指了指身邊:「過來坐,我給你引見,這位是莫不平莫先生,曾任我朝監天司正卿祭司,亦是當年我們幾個皇子的老師。」
卿塵早聽聞這被稱為當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此人據說辭官多年雲遊四海去了,不想今日能在七皇子府中見著。著眼打量,覺得這老者相貌平平,毫無過人之處,只是頜下一縷五柳鬍鬚讓人看起來覺得有幾分仙風道骨。夜天湛對莫不平介紹道:「這位是卿塵姑娘。」
莫不平精湛而不外露的目光在卿塵臉上停留一下,卿塵對莫不平福了一福:「見過莫先生。」莫不平對她微微點頭,伸手捋著五柳須。
幾人面前擺著整個黃楊木樹根雕成的茶桌,桌上是一套上好的紫砂八瓣瓜棱形茶具,一縷微微的茶香盈繞室中,夜天湛正親手沖茶。卿塵便接過道:「我來吧。」
夜天湛雖將執壺遞到卿塵手中,卻道:「沖茶可是門學問。」
卿塵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道:「品茶也是學問。」側頭聞了聞茶香:「可是武夷大紅袍?」
夜天湛欣然點頭。見卿塵用茶挾子在沸水將茶具一一洗凈熱燙,輕輕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許茶葉傾於紙上分了粗細。
素綠的茶葉襯著卿塵修長瑩白的手指微動,靜靜的,賞心悅目。夜天湛見卿塵取最茶中粗者填盞底,次用細末填於中層,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甌,便提起一旁小火爐上燒著的執壺,懸壺高沖,注水入甌。
強勁的水流使茶葉在甌中轉動起來,熱力直透甌底,茶香散開,頓時便溢滿了書房。
直至清水逸出甌口,卿塵拿起茶筅,將飄浮在茶湯表面的泡沫輕輕擊拂乾淨,茶中色澤漸開,珠璣磊落。卿塵卻不急,用青花透亮的蓋子蓋在甌上,提銚淋遍外壁,清除茶沫保暖香氣。稍會兒,素手挾住茶甌口沿,食指抵住甌蓋的鈕,在茶甌的口沿與蓋之間露出一條水縫,一個關公巡城,將茶水注入弧形排開的各個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許,再一點點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濃淡均勻。
夜天湛見卿塵手法嫻熟,顯然不是第一次沖茶,微微點頭,卿塵放下茶甌,端了一杯奉給夜天湛:「請七爺指正。」
觀杯中茶色橙黃明亮,聞茶之香氣飄溢馥郁,華采煥然,輕雲淡生。輕啜一口,岩韻十足,齒頰留香,香高而持久,並不脫原茶真味桂花香,夜天湛不禁贊道:「好茶,早不知你這麼好的茶藝,以後來這書房看書,可就不能白看了。」
卿塵自己淺嘗了一下:「七爺想喝茶還不是有多少人趕著衝來?這是茶好,茶好,尤其還是水好。大紅袍本就講究三分茶七分水,這水清清甘冽,滋味甘醇,才更添茶香。」
夜天湛笑道:「沖茶之水,山水為上,江河次之,井水為下,這水是京郊『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天莫先生來,十有八九可沖著我的茶來的。」
莫不平回味無窮的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塵又將沖好的第二湯斟入杯中,笑道:「如此七爺是心疼老夫喝茶了?」
夜天湛「呵呵」一笑,做個請的手勢。莫不平閉目細品半日,對卿塵道:「卿塵姑娘這置茶的心境一番從容氣象,淡然自若,著實難得。老夫品茶無數,此盞茶淡,卻深得大紅袍之霸道,烈氣於溫婉之中時隱時現聚而不散,好啊!」
卿塵淡淡一笑:「我是因喜歡這茶香,半路出家自己找了茶經來看,得之皮毛而已。想必莫先生定深諳茶道,還請不吝賜教。」
莫不平聞言捋著鬍鬚道:「為茶之道,便如撫琴弈子,說什麼賜教。其中只在一個意境,有人一輩子也只能窺其門徑,有人心間自有靈山。」
夜天湛漫不經心的看了卿塵一眼,他曾問過卿塵家世,卿塵只答無父無母,獨自居於荒野小村。然這月余住在府中,見她雖然有時俏皮玩鬧不依規矩,但舉止談吐大方得體,知書達理見識不凡,在他書房之中翻閱書籍,連兵書醫書都有涉獵。即便是不施脂粉布衣素裙,她整個人自有一種高華脫俗的氣質,這氣質只有嚴謹的家教中日積月累才會流露。聽她的琴,看她的舉止和現在的茶道,絕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卻不知她究竟隱瞞了什麼,又為什麼隱瞞。
任夜天湛如何猜測,也不會想到卿塵是來自幾千年後的另一個時空,就這一方茶道,也是自幼隨外公浸淫了二十餘年來的。他只覺得卿塵身上像是帶著無數的謎團,越是撲朔迷離,越是引人入勝。
卿塵笑了笑,放下茶盞好奇的問了句:「早聽說莫先生相術天下第一,七爺可曾試過?」
夜天湛一笑,看定莫不平:「幾年之前莫先生便說天機不可泄露,如今可還是這句話?」
莫不平看著夜天湛神采飛揚的面容,旋而笑著低頭品茶。
他曾和幾位大皇子有數年師徒之緣,深知天帝膝下各個皇子人中龍鳳,皆是心存大志之人。眼前這位七皇子,這幾年間廣攬朝臣禮交士族,手中差事件件辦的圓滑漂亮,朝野內外無人不知當今有個風雅賢德的七皇子。他身為皇子,已是尊貴非常,現在既要問天命,這一問,一答,已不是普通的問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見夜天湛依然不著痕迹的看著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聽搪塞,悠悠說道:「七皇子尊貴不止於此,老夫言盡於此。」
以皇子之尊尚且不止,唯帝王或太子爾。夜天湛不露心緒,面帶微笑,對莫不平舉杯道:「先生請。」
莫不平拈鬚點頭,飲了一口茶,卻若有所思的看向卿塵。
卿塵此時正將沸水再次注入甌中,沖泡第五道茶。心裡卻在暗暗想,莫不平這老傢伙什麼相術不相術,分明是大耍太極拳。夜天湛一根正苗紅的大好青年,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精明強幹,文武雙全,不但備受當今聖上器重,更是在朝中四面逢緣,深得士族閥門擁戴。以他如今的聲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災人禍鬼迷心竅,自然是前途光明無限,前面還不是王爺侯爵等著他晉封?莫不平這句「尊貴不止於此」,明擺著是天下第一大廢話,太極拳黑帶級數,千年得道老狐狸一隻。
萬事皆由心生,一樣的話,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樣的答案,不一樣的世間天地。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塵這一番腹誹,他於相術上確實是得道頗深,數年前觀夜天湛面相,早知他此生與皇位無緣,只是不便當面拂他心志。此次再見夜天湛,卻發現他的命相竟於數年前有異,生出了他推算不準的變數。
既然推算而不得,不如模稜兩可之。
但要知各人自有天命,天命天定,終其一生斷無更改之說。莫不平奇於夜天湛命格轉換,暗自觀算,發現這一變數竟始於他身邊的卿塵。更讓他不解的是,卿塵的命相卻是他生平首次見到一個參不透的,他即不能知卿塵的過去,亦不能知卿塵的未來。如今竟然見到如此異數,不由得他不驚訝,隔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相詢:「卿塵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請問生辰八字?」
他如此一問,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雙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僅看面相,向來不問生辰,為何今天卻對卿塵有了例外?
卿塵這邊卻一愣,生辰八字?莫不平此問自然是要為她推算命數,她倒是真想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答案。只是這時代說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裡一時間便說的出來。
除了莫不平一道目光等在這裡,卿塵不抬頭也知道夜天湛一樣看著自己等答案,不慌不忙的將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說道:「聽說極品的大紅袍沖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七爺這茶確實是難得的好茶,倒難怪莫先生要因茶而來。」
有了這幾句話的時間緩衝,心中打定主意,託了茶盅對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強求?」
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叫莫不平好生無奈,從來只有他拒絕別人的時侯,還不見有人不想知曉自己命運的。
眼見卿塵小小姑娘一臉從容靜漠,不死心的又問一句:「卿塵姑娘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數?」
卿塵唇角淡笑,望向眾人的一泓秋水幽深的不見深淺,說白了是無奈至極反倒表現不出什麼感情了,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個軟釘子。
窗外夏蟬清鳴聲聲,將這盛夏攪的歡鬧翻騰,書房中幾人卻安靜悠然,涼風習習送爽,茶香滿室。卿塵輕啜了一小口茶。
此時夜天湛突然問道:「那先生看卿塵的面相,可有所得?」
卿塵暗喜,為了不泄漏眼中喜悅的情緒,先低了頭斟茶倒水,一邊靜等著莫不平答話。
誰知莫不平卻半天不見聲音,待卿塵斟了一圈茶實在沉不住氣終於再抬頭時,他慢慢說道:「老夫不知。」
嗯?此時連卿塵都忍不住挑起了鳳眉,夜天湛問道:「此話怎講?」
莫不平一雙銳利的老眼再次審視卿塵,卿塵壓住情緒平靜的和他對視。最後莫不平搖了搖頭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卿塵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詢生辰。」
此言一出,滿座詫異,卿塵見兩人不約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繼續不動聲色淺淺笑道:「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活著才有趣,若是什麼都知道了,反到沒了這樂趣。不如我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飲一杯。」舉杯飲茶,寬寬的袖子擋下來,避過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不知何故,大家的話都少了幾分,只余得綠蔭影里幾隻清蟬,聲聲唱吟著無人道破的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