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那日生辰,夜天湛一早朝服入宮,皇族之中自有禮儀規矩要做,天帝亦在夜天湛生母殷貴妃宮中賜了宴,待夜天湛回府已過晌午。前來賀壽的賓客絡繹不絕,將府中上下忙個人仰馬翻。等到夜幕低垂新月初升時,卻終於只剩了幾位皇子。除了領了差事不在天都的幾個,餘下的幾乎都聚在了這裡,自身為太子的老大之下,兄弟們借老七的壽辰打算痛飲幾杯,是為家宴。
夜天湛果然偏愛後院荷塘的凝翠亭,依舊將酒宴擺在了此處,把酒臨風,月下賞荷,都是極風雅又極清淡的事情。
前面喧鬧不已,卿塵卻是這府中清閑的一個,只去給夜天湛道了福壽便回房繼續看書。
最後清明微微隱沒在暗青色的天邊,桃花心木的窗棱,竹簾半卷,透過碧紗送進絲絲涼風。桂子香氣依稀糾纏,古老的桂樹綻放了這樣的清甜,暗香浮動,只是醉人。
卿塵手中半握著書卷,扭頭望向窗外,終於被那若有若無的淡香吸引,放下書推門走了出去。新月如痕,無垠清遠,四周靜謐如夢境沉沉,彷彿能聽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處悄然綻放,清風穿過樹梢,流連忘返。
桂子月中落,又何須淺碧輕紅,素雅之中自有梅蘭不及的風姿,無比的寧靜和舒泰。
卿塵凝視蒼穹,不知何時能找到瓏玲水晶和開啟時空的禁術,回到屬於自己的時空,她不想父母擔心傷心,也不想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在如此陌生的環境中一天天迷失自己。
月上東山,如同一雙熟悉的眼眸,清冷,淡然。
無由的牽念起來,這麼多日了,不曾消失或者忘卻過,縱有風華絕代也無法取代那樣的傲然和孤寂,那是他轉身離開的背影,留在她眼中最後的痕迹。
這時候凌和十一,他們在哪裡呢?
卿塵漫無目的沿迴廊緩步,荷香撲面,廊前隔幾步便懸著盞青紗明燈,倒映在清水暗波中,幽幽的別有溫柔盈岸。
不覺走到一個花牆拐角處,卿塵看不到對面,卻聽到那邊有腳步聲,腳步聲即亂且急,聽上去是幾個人。她怕撞上來人,腳下緩了緩退了一步讓開,那邊卻匆忙轉出幾個人來,當前一人走的急,冷不防撞在卿塵身上。
卿塵沒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哎呀」一聲,被撞的踉蹌幾步,險些跌倒。
「混帳奴才!」卿塵還沒看清來人,便聽到對方怒喝:「瞎了眼了?」
卿塵聞言柳眉微剔,這人還真是無禮,她明明已經先行站住,是他自己莽撞衝出來撞了人,論理也該他說聲抱歉,即便不道歉,何必出口傷人?
心裡有些惱火,但面上反到平靜異常,只是玉面淡淡,那雙平時清柔雋雅的鳳目斜飛上挑,看定來人。
那人看卿塵不著綾羅容顏陌生,只當是七皇子府中的丫鬟,見她也不行禮也不言語,心中火起,揚手便要向卿塵臉上扇去。
「三哥!」旁邊兩人同時出聲喝止,卻是夜天漓同夜天湛。而和卿塵撞了個滿懷的,正是當今和太子同出一胞,如今被封為濟王的三皇子夜天濟。
夜天湛眉色清朗如常,細看卻微帶著些焦急,回頭問卿塵:「沒事吧?」
卿塵聽他叫三哥,心知便是濟王了。今天是夜天湛壽辰,不想掃興,便輕輕搖頭。
濟王當時便一愣,懲戒個小小丫鬟,不想兩個皇弟竟都攔他,難道這女子有什麼來路?
再打量卿塵,見她神情淡淡夜色中看不甚清晰,卻自有一種不屈於人的高潔氣度。方要開口相詢,前方鬧哄哄的一群人奔過來,當先一人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孩子。這孩子正是濟王膝下獨子元廷,今天隨他來七皇子府上,偷偷溜出了宴席去玩鬧,不知怎麼竟暈倒了。濟王他們正是得了信,才從前面匆忙趕來。
幾人見了小世子,忙上前去看。濟王一見兒子小臉蒼白如紙,手腳冰涼,也顧不得其他,急得對身邊人喊道:「太醫呢,怎麼還沒到?」
夜天漓勸道:「三哥稍安毋躁,已去傳太醫了。」
夜天湛見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回身對卿塵說:「三哥方才是心裡著急,才莽撞了些,你別放在心上。」
卿塵對他笑了笑表示算了,突然看到元廷小手中緊攥著一把花草樣的東西,凝神分辨了下,略有些吃驚:「草烏!」
「什麼?」夜天湛問道。卿塵見元廷呼吸急促,渾身僵直,對夜天湛道:「可能讓我看看?」夜天湛點頭,卿塵上前看了看元廷手中的草葉,又伸手撥看他眼瞼,一邊把脈一邊道:「是草烏的劇毒,快!去找些甘草,若無便取蜂蜜來,遲了便來不及了!」想必是孩子貪玩好奇誤服了毒草,這草烏之毒是要致命的。
七皇子府里跟著的小廝早一溜煙跑了去拿。卿塵伸手將元廷反抱過來,用手指壓他的舌根,引他拚命嘔吐,將吃進去的東西吐出大半。眾人就近去了「碧澤園」,將孩子安置躺好,此時小廝已將蜂蜜甘草一併拿了來,喂服了些。稍會兒,元廷身子微暖,呼吸似也順暢了些。卿塵再把了脈,抬頭對夜天湛道:「性命暫時無礙,但得用藥清了餘毒才行。」找紙筆列了個方子:「煎好了一日四次。」
此時皇庭太醫已趕了來,卿塵便讓開一旁,聽到太醫診後道:「確實是草烏的劇毒,幸好施救及時才保得性命,就依這方子速速煎服。」她也便起身離開。
夜天湛見元廷已無恙,對夜天漓道:「十二弟,你先去報個平安,免得父皇惦記。」夜天漓答應著去了。
夜天湛轉身出來,夜荷綻放,微香撲面,他同卿塵沿荷塘走了會兒,說道:「我竟不知你還會醫術。」
卿塵微微笑道:「略知一二而已,你那些書我也不是白借的。」
夜天湛讚賞的看了她一眼,道:「我先替三哥多謝你,前面父皇來了,我得過去,改日找你說話。」原來天帝今天聽說兒子們在七皇子府中宴聚,興緻忽起便輕車簡從的來了七皇子府。突然出了這事,此時還等著回復。
卿塵點頭道:「既如此你便快去吧,我也回房了。」
卻見前面知安小跑過來,對夜天湛請了個安道:「七爺,前面傳話來,皇上要見卿塵姑娘。」
卿塵一愣:「見我?」
夜天湛也頗為意外,沉吟一下道:「無防,我同你一起過去。」皇命難違,卿塵只得同夜天湛一併往凝翠亭中去。
凝翠亭中本是一番其樂融融,卻因著元廷的事略有些肅靜。元廷無恙,濟王剛自那邊過來,正和天帝回話。
知安在前提了盞琉璃燈,引了夜天湛同卿塵沿荷塘上九曲迴廊蜿蜒而行,遠遠那迤邐燈火下,一道白衣勝雪仿若流泄於夜色的輕紗,令人似自碧葉荷色間凌波而來。夜天湛無意回頭,心中竟有剎那失神,但這神情馬上被眼中風華笑意取代,上前對天帝道:「父皇,這位便是卿塵姑娘。」
卿塵見夜天湛對那人說話,便知道這位一身雲青龍紋長衫的老人就是天朝君王,令當今四海稱臣的天帝。還不及看清身邊其他人,便有一道深銳的目光直投自己眼底。
居然有心頭微凜的感覺,果然帝王威嚴,卿塵挑挑眉梢,不急不緩斂衣施禮道:「卿塵見過天帝,萬歲萬萬歲。」
卻有個溫和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免了,方才是你醫好了元廷?」許是因家宴的緣故,天帝的語氣倒不像想像中那麼駭人的嚴肅。
卿塵便謝恩起身,答道:「是。」嘴角始終帶著那淺淺一笑,從容淡定。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邊坐著太子夜天灝,金冠紫綬玉帶,俊面白皙溫文爾雅,像是飽讀詩書的儒雅才子,如溫潤的美玉般安靜,卻自有這夜色也難以掩蓋的高貴氣質。如果說天帝是讓人不敢忤逆的峻嚴威儀,而他便是讓人無法褻瀆的高潔出塵。
「嗯,不錯。」天帝道:「朕聽說天舞齋的案子也是你牽出來的,還彈的一手好琴,連老七的笛子都比了下去,可有此事?」
卿塵看了看夜天湛,盡量使語氣恭敬,回道:「卿塵本來也以為是自己的琴贏了七皇子,可是那日在這荷塘上聽了一曲,方知七皇子是故意讓卿塵。」
夜天湛含笑不語,天帝似乎心情不錯,對卿塵笑道:「哪日不妨要朕聽聽,看究竟如何。」
卿塵福了一福道:「卿塵遵命。」
此時太子突然在旁說道:「父皇,你看這卿塵姑娘,可有些像一個人?」
天帝聞言凝神打量卿塵,當然,不僅僅是他一個人,在座的各位皇子都上了心,倒是夜天湛不必再看,笑說道:「乍見是覺得有點兒像,再看又覺得不同了。」
卿塵一臉疑問的看他,卻聽天帝笑道:「可是說鸞飛那丫頭?」
「正是。」太子道:「剛剛遠遠看去,我還以為是鸞飛隨父皇一同來了。」
卿塵還沒有把這消化,突然又聽一直不作聲的夜天漓說道:「其實若說像,我倒覺得更像九嫂些。」
被人比來看去實在是叫人彆扭至極,哪裡就來那麼多人相像,何況這根本就不是本來自己。這時候什麼「身心皆如幻」早已忘了個一乾二淨,於是面上雖帶著笑,卿塵看向夜天漓的眼光已經有找他麻煩的心思了。
此時她聽到一個聲音緩緩說:「是像纖舞。」心中無端的一緊,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的抓了一下,這聲音中不知為什麼,帶著那樣沉痛的感覺,依稀有什麼哀傷無法化解,叫人不由得替他傷心斷腸。
望過去,說話的是另一位皇子,夜天漓這時帶著歉意說道:「九哥,我並非有心……」
九皇子夜天溟臉上浮起一絲苦笑,搖頭道:「我知道。」說罷眼光淡淡的落在卿塵身上,轉而自飲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方又道:「倒不是眉眼像,只是這形貌之間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哪裡竟有些神似,皇兄方才以為是鸞飛隨父皇來了,我倒險些是覺得纖舞又活了過來。哈,鸞飛和纖舞她們姐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的樣子。」
卿塵後背一陣發涼,原來是拿她比做了已經去世的人,怪不得夜天漓他們之前都沒說起。聽言語中,似乎這九皇子和妻子之間感情頗深,只不知是怎樣的紅顏薄命,落得這裡一人傷心。
小心翼翼的避開夜天溟的目光,卿塵可不想無端招惹是非,偏偏濟王卻在此時說道:「說來也巧,她們幾人竟都姓鳳,想必也是緣分。」在天帝面前,或者也因著卿塵方才施以援手,濟王倒不復之前跋扈囂張,言語客氣有禮。
夜天溟顯然也並沒有打算放過卿塵,亦問道:「卿塵姑娘和鳳家可有淵源?」
閥門鳳家位列四大士族之首,自天朝開國以來,歷代皆有子侄登堂拜相,掌控著朝廷政要,至多時一族同朝為官者竟達一百九十三人。然近代名聲最勝的還屬是官拜兩朝宰相,已故敏誠皇后的兄長,深受當今天帝倚重的左丞相鳳衍。
太子方才提到鳳衍的小女兒鳳鸞飛受封「修儀」一職,跟隨天帝身邊。皇族修儀歷代由女子擔任,不屬後宮妃嬪之列,別於百官之上,手中並無實權。但像現在的中央機要秘書一樣,時刻陪侍天帝批閱奏章,起草詔書傳達口諭,自然而然便參與了朝中大小政務,倒是朝野人人尊敬人人巴結之人。是以這一職位也往往是由士族閥門家的女兒出任,被視為士族女子中一種極高的榮耀。
鳳衍的大女兒鳳纖舞則嫁於當朝九皇子夜天溟,本來伉儷情深舉案齊眉的一段佳話,只可惜這九王妃偏偏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藥石無效,宮中御醫雖多,卻終究回天無力香消玉殞。
卿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和這權傾朝野的鳳家並無關係。
夜天溟自嘲一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說罷又自飲了一杯。
天帝看起來對這幾個兒子都極其疼愛,看向夜天溟的時侯卿塵在他臉上發現了那種屬於父親的神情。但是,僅僅是一瞬間,他便又換作個高高在上的天帝,不親不疏的嚴父,對兒子無法掩飾的傷心既不出言寬慰,然而,也並沒有苛責。
本來對這個話題的談論應該已然結束,正當卿塵鬆了口氣的時候,夜天溟突然又道:「鳳家的女兒左臂上都有一記紫砂鳳蝶,是自小便請丹青名家朱羨情用漠雲山的瑤砂紋上去的,只有拇指大小,卻栩栩如生振翅欲飛,再加上漠雲山瑤砂神采飽滿,歷久不衰的色澤,堪為人間一絕。」說這話的時侯神情似是有些恍惚,幾分酒意幾分迷離,彷彿已經跌入一個遙遠的回憶中,猶自沉淪。
卿塵聞言心下詫異,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紫砂鳳蝶倒是沒有,不過這裡卻繪有一隻洗不掉的銀蝶,蝶翼舒展,形貌傳神,在一截雪白皓臂之上蹁躚起舞,美不勝收,她無意中撫著左臂的舉動神情卻盡數落在了夜天湛眼底,更是沒有瞞過天帝銳利的眼神和向她看過來的夜天溟。
夜天湛方道了聲:「卿塵……」夜天溟已不由自主的站起來,問道:「可竟是你臂上也有紫蝶?」
「啊?」卿塵抬頭便看到天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忙搖頭澄清:「不是,我臂上雖然是有一隻蝴蝶,但是銀色的,並非紫蝶。」
「哦。」夜天溟失望的應了一聲,可能他自己也不知心中在盼望什麼而又失望著什麼,淡淡道:「父皇面前,兒臣冒昧了,還請父皇恕罪。」
天帝輕輕一揮手,便真正的帶過了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