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並沒有在卿塵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因為對於一個從現代而來的人,所謂皇族尊貴所謂帝王威嚴,似乎都是一件不是很確切的事情,即便親眼見了,也只是身在夢中一般。
身在夢中,這便是卿塵這許多日子以來的想法。她總是覺得自己應該回去到屬於自己的時空,也總有一天會回去那裡,所以,對於現在身邊的一切,頗有些看戲的想法。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彷彿庄生曉夢,不知是入了蝴蝶之夢,還是自己夢到了蝴蝶。
反正便只是一出拉開了大紅帷幕的台戲,又何必在意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只要流雲水袖揚起,那一板一眼唱的真切叫彩,便是夢也絢爛,何況這帷幕張然掀起,難道由得你唱還是不唱?
看戲的人何嘗不在戲中,不如唱個滿堂紅罷了。
第二天還是在七皇子府中,沒有像卿塵所希望的一樣睡上一覺便躺在了自己的席夢思大床上。對於前晚那麼多的人,唯一留下的印象便是夜天溟眼中很深切的悲傷,讓她想起來的時侯覺得心中沉沉的,總隱著幾分惆悵在那裡,揮之不去。
陰天,空氣有些壓抑,夜天湛被天帝招進宮去陪進京面聖的西突厥王族,不在府里。卿塵拿出剩下的幾張雪濤箋,執起用了多日的一桿狼毫筆,添香研墨,心平氣和的坐在桌前練字。便如靳妃她們每日嫻靜如水做些針線女紅,身邊多數女子終其一生就是如此生活,像一張只有黑白色彩的淡墨畫,永遠摻雜不進五光十色。
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這託了喬木的絲蘿,只能看著喬木參天茂密而永遠的蔽於濃蔭之下,做著「應該」做的事情,守著「應該」守的本分。
不過即便卿塵心知肚明,她也不會甘心如此生活,她只是靜一靜心而已,不至於被擔憂沮喪等等情緒所左右,在回到正確的世界之前,保證寧文清還是寧文清。
落筆時還是先寫了那幾個字「生不能為相濟世,亦當為醫救人」,停筆看了看,雖不如他寫的好,但勾捺中已是自己的風格。字如其人,人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字當然也不會,只是細看之下,神骨中有什麼東西不謀而合,不由一笑。
一時興起,將幾張雪濤箋排開,揮筆行書,不留神一筆瀟洒勁道箋紙飄了出去,被剛進門一人抬手抓到:「幹嘛呢?」卻是夜天漓。
卿塵笑道:「無聊練字。」
夜天漓上前看了看:「整日待著你竟不悶,不如隨我去圍場騎馬怎樣?」
卿塵擲下了筆:「左右無事,好久沒騎馬了呢。」自恃當年在馬場里也算得上是箇中高手,對在馬背上馳騁十分的鐘情,一時被夜天漓挑起了興頭。
皇族的獵場和現代的騎馬場不甚相同,卿塵到了這裡時幾乎以為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天氣有一點兒陰,偶爾還飄著若有若無微蒙蒙的雨絲,絲絲縷縷的塗抹著大地,遠遠的能見叢林山野,如畫般起伏鋪展,似乎和遠天接為一線。
卿塵穿著夜天漓剛剛給她弄來的一身紫色騎裝,長發束在腦後顯得英姿颯爽,只是走了一圈竟沒見到一匹中意的馬,夜天漓笑道:「怎麼看你像選駙馬?」
卿塵瞪他一眼:「選馬要選和自己投緣的。」話未落音,她在那片被雨絲塗上一層油綠的草場上看到了一匹白馬,通體似雪,長鬢壓霜,神氣傲然的站在前方不遠處,那雙奕奕有神的眼睛帶著桀驁不馴,靈光四射,端得叫卿塵一見鍾情,贊道:「好馬!」
夜天漓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笑道:「你倒會挑,不過還是死心吧,這匹『雲騁』沒有人敢騎。」
「為什麼?」卿塵一邊問著,人已經向那馬走去。
夜天漓只好跟她過去:「雲騁,還有一匹風馳是前年西突厥進貢來的兩匹寶馬,好馬性烈挑主人,摔傷了不少人呢,所以只有放養在這獵場之中,你少招惹它。」
此時走到馬前,雲騁見到有人過來,不屑一顧的看了他們一眼,邁著長長的步子轉身踱開。
還真是傲氣十足,卿塵心知遇上這種烈馬,便像對待非常之人,十分不容易被馴化,但一旦臣服於己,卻又最忠誠於主人,也不去追雲騁,只站在那裡輕輕叫道:「雲騁……」臉上笑得一派無害,美不勝收。
雲騁停下來看了看卿塵,和人像極了的眼中流露出警惕但有趣的神色。
夜天漓見卿塵站在距離雲騁不遠處,一本正經像同人一樣在和馬說話。不由的笑著搖頭,反正只要她不上馬,怎麼都好說,陪她玩就是了。難得今天耐性好,便站在一旁樹下等著。誰知不過一回神的功夫,卿塵突然回頭對他一笑,得意的眨了眨眼,竟很快翻身上馬。
夜天漓大吃一驚,喊道:「卿塵!」雲騁已經很不滿意的一聲長嘶,原地幾乎一個人立,接著便像一道銀光一般向前衝去。
夜天漓急忙一聲呼哨,不遠處衝出一匹黑馬,瞬間到了眼前,通體烏黑油亮,看來也不是凡品。他飛身上馬,一提韁繩迅速往雲騁去的方向追去,但云騁神駿無比,這時早已只能遠遠看到一個白點兒,夜天漓知道烈馬厲害,驚出一身冷汗,打馬狂追,卻見一人一騎越來越遠,哪裡追得上。
卿塵被雲騁帶著猛的衝出去,先嚇了一跳,不過畢竟騎過馬的人,飛快的一纏馬韁,穩在馬上。所幸雲騁只是放蹄狂奔,並沒有亂擺亂跳想將人甩下馬背。卿塵當下收斂心神,調整姿勢,肩部打開微微俯身,盡量和雲騁的跑動保持同一韻律,試圖在那樣劇烈的顛簸中穩住自己的身體。
身邊疾風凜冽,刮的肌膚生疼,沿途景色飛一般後退。卿塵膽大,欲擒故縱,索性放手略抖韁繩,不但不約束雲騁,反而縱容它疾奔,待雲騁跑上了興緻,脆聲笑道:「雲騁,好樣的!」不知跑了多久,手下慢慢試著收放韁繩,逐漸雲騁野性稍收,竟聽了她指揮。
身後遠遠傳來夜天漓焦急的喊聲,卿塵小心翼翼的拉了拉韁繩,對雲騁道:「雲騁,你跑的這麼快,會嚇死他們的。」當足了雲騁是人一樣對待。
馬通靈性,雲騁雖然性野,但似乎和卿塵投了緣,像是真能聽懂卿塵的話一般,速度緩了一緩。便這一剎那,夜天漓很快追了上來,落後一些跟著不少侍衛。
卿塵在馬背上回頭一看,見夜天漓的侍衛有幾個拿了套馬索,敢情是要硬截下雲騁。突然興起,波光盈盈的媚眼中露出惡作劇的前兆,一種狡黠可愛的笑意,俯身道:「雲騁,咱們一起逗他們玩,比自己玩好多了。」
雲騁雖然不能答話,但是卿塵卻可以感覺它會配合自己,故意放慢了速度讓夜天漓他們趕上來,卿塵便也主動喊了聲:「救命!」
夜天漓此時已經到了她身邊,喊道:「你俯在馬背上穩住身子!」伸手想拉韁繩,被雲騁一偏,躲了過去,當然,那是卿塵一邊手「很不小心的」抖了抖的緣故。
身後的侍衛見卿塵在馬上看似險象環生,夜天漓急得火上眉梢,馳馬上前,套馬索便圈了過來。
雲騁在卿塵的指揮下,本來疾速向前,猛的停住當地,不但把追來的人馬閃到了幾步開外,飛來的套馬索也盡數落空,接著一個神龍擺尾般的大轉身,扭頭向後射出。
卿塵騎術本來就不錯,再加上雲騁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良駒,人馬心靈相通,和侍衛們兜起圈子。雲騁玩的放性,有時不必卿塵指揮,自行便把他們耍的團團轉。
夜天漓跟著卿塵和雲騁轉了幾個圈,突然醒悟到不對。留心一看,卿塵臉上簡直就是小狐狸一樣沒心沒肺的壞笑,哪裡有半分害怕的影子,心裡又笑又氣,竟是白擔心一場。
卿塵一眼瞥見夜天漓勒韁停馬,知道被他看穿了,對雲騁悄聲道:「穿幫嘍,那咱們和他玩跑的快好了。」也提了韁繩停住,抬頭對夜天漓露出很無辜很善良很楚楚動人的笑臉:「我們來比腳程,看看誰騎得快怎樣?」
夜天漓哭笑不得:「你想嚇死我?七哥要我來陪你,你要是出個好歹,我不被他罵死才怪!」
卿塵沒細想夜天漓話中另有他意,抿嘴一笑:「你不是說昨天我配的玫瑰露好嗎?贏了我便配製了送你。」
夜天漓狠狠瞪她一眼,又被她用澄白清明無辜至極的眼神看回,縱馬上前,看雲騁那漂亮的眼中居然都帶著狡猾的笑意,當真驚魂方定,有氣又不知如何發泄。
卿塵一提韁繩:「開始!」話音一落,雲騁已經像離弦之箭,飆射而出。
夜天漓一夾馬肚,坐下黑馬也不甘示弱,緊隨其後。
少年英姿,怒馬如龍,兩人一前一後賓士獵場之中,意氣風發酣暢淋漓。雲騁確實是百年難見的良駒,夜天漓的黑馬縱然也是馬中極品,卻還始終落在後面。
正賓士在興頭上,遠遠迎面過來一群人,卿塵馬上凝神一看,卻是太子夜天灝帶了一隊侍衛飛馳前來。看他清秀斯文的樣子,誰知穿了一身武士服,在馬上竟也是颯然豪爽,絲毫不遜於他人。
卿塵拍拍雲騁要它停住,雲騁說停就停,穩穩立定,夜天漓緊隨而來,一步之差。
卿塵收韁下馬給太子行禮,一落地,只覺雙腿又酸又累,險些沒站住,夜天漓一把扶住她:「怎麼了?」
雲騁鬆了韁繩,自己施施然溜達到一邊兒去,不理睬別人。卿塵扶了夜天漓的手:「累死了。」騎馬雖然對體力要求不高,但畢竟許久未騎又碰上了雲騁這樣難馴的馬,終究還是有些吃不消。
夜天漓看卿塵皺著眉活動腿腳,道:「誰讓你去招惹雲騁,人沒摔著便是命大。」
卿塵神采飛揚:「你還說雲騁野,它聽我的話呢。」
夜天灝一直看著雲騁,此時將目光從雲騁身上收回,不能置信的道:「竟當真是雲騁!」
卿塵笑道:「果真好馬。」說罷打了個響指,對抬頭看過來的雲騁招呼一下。
雲騁顯然還不十分情願這樣的招呼,傲氣十足輕嘶一聲,才過來卿塵身邊。卿塵伸手摸它鬃毛,眼中露出友善的神情,掏出一塊松子糖,雲騁毫不客氣的含去嘴裡,順便還用鼻子蹭了蹭卿塵的手掌,終於表示出了親熱,任卿塵將它微亂的鬃毛理順。
太子對夜天漓道:「父皇和西突厥的阿史那王來了馬場,正找雲騁呢。」
夜天漓向那邊一望,隱約能見內廷禁衛張起的黃色大旗,知道是天帝親臨了,道:「這阿史那王一來便找雲騁,可是又想看我天朝的笑話?」
卻說突厥一族盤踞漠北,雖因王位之爭分裂為東西兩部,但自天朝立國以來始終和中原休戚不斷,時戰時合。前年西突厥兵犯薊州大敗,其主阿史那王遣使臣朝貢了風馳雲騁兩匹寶馬,美其名曰是貢品,實際上有著八分意思是想看天朝的笑話。草原上的烈馬難馴,等閑人碰都碰不得,當著前來「求和」的西突厥使臣,若是朝廷上下無人馴服的了風馳雲騁,即便是戰場上曾經勝過無數場,此時也難免失了顏面。
西突厥沒有想到的是,往年兩軍征戰,幾乎每一仗都敗在了天帝的四皇子手下,此次帶來風馳雲騁,這四皇子眼見烈馬摔傷了幾個馴馬師,便向天帝請命。
雖然突厥使臣恨不得四皇子摔死在馬上,卻眼睜睜的看著兩匹馬中性子最烈的風馳幾個回合之後乖乖向對手俯首稱臣。
神情漠然清冷,天神般駕馭風馳之上的四皇子,像是一塊千年寒冰,再次使西突厥鎩羽而歸。那雙深寂到猶似廣袤夜空的眸子,那種冷冷淡淡不屑一顧的目光,便如一把利劍划出漠漠寒光,將突厥兩部萬萬鐵騎拒之境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突厥軍中朝中現在是聞四皇子之名色變,將之視為鬼神一般,見而繞道。
但目下四皇子不在天都,風馳也隨他在前方戰場,阿史那王雖是為顯示自己不與東突厥合作的誠意而來朝見,但故意要找雲騁,顯然其心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