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憐卿塵沒有回四面樓也沒有去凌王府,而是幾人商量以後,心甘情願的被送回了左相府。
被已逐漸康復的左相夫人抱在懷裡大哭時,卿塵真的覺得自己是在演戲,謝了一幕又拉開另一幕,或者奧斯卡影后獎頒給自己都不過分。不過卿塵認為如果現在真的要頒奧斯卡獎,最佳男主角左相鳳衍當之無愧。左相府剛剛送走了來小坐的太子殿下夜天灝,太子、七皇子、九皇子等等,左相鳳衍應酬的面面俱到湯水不漏,但若非如此,鳳衍又豈能在左相這個位置上相安多年?
對於自己這個終於被抓回家的「女兒」,鳳衍夫婦很是關照。只是卿塵對鳳衍曾經提起的「好姻緣」心有餘悸,小心翼翼的避免,鳳衍倒也沒事人一樣絕口不談。大家其樂融融相安無事,看起來真是一副天倫之樂的美景。
不過說實話,當左相夫人把卿塵摟在身旁淚流滿面的時候,卿塵忍不住鼻子酸酸的,眼淚就那麼不受控制的滑了下來。不管其他如何,左相夫人是一個母親,當母親懷抱自己女兒的時候,卿塵絕不懷疑這疼愛的真誠,她能感覺的到,這讓她想起自己不知還能否見面的媽媽。因而她也不由得為自己出現在左相府感到高興,至少,她給這位母親帶來了偌大的安慰和快樂。
夜天凌所料不錯,天帝近來心情很好,再加上鳳衍從旁大言感謝四王爺尋回愛女之恩,所以調動幾千親衛的事情便也一掠而過,只是訓斥了幾句了事。
端孝太后八十大壽,因為是整壽,所以格外的隆重些,皇城內外早就布置得當,四處喜氣洋洋。端孝太后人老心慈,天帝為母后祈福納壽,特地下旨大赦了天下,看起來當真是一片四海昇平安居樂業的景象。
天帝以孝治天下,對端孝太后極其孝順,一早便去陪她用了早膳,賀壽請安。太子之下諸位皇子自不能懈怠,先後來到慈安宮,再加上後宮妃嬪各府誥命,一時間慈安宮中熱鬧非凡,不時傳出歡聲笑語。端孝太后兒孫媳婦承歡膝下,不由慈心大悅。
依祖制,當晚端孝太后在慈安宮中賜宴。慈安宮裡燃起了無數盞流蘇燈,光華流彩富麗堂皇,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輝映,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尊榮氣派。其間宮女們提著小巧宮燈腳步輕盈,曳地長裙飄灑而過,隨之而來的不免是美酒馥郁的芬芳。
席間既有天帝在,各皇子王孫多有些拘束。夜天凌性子冷淡,樂得少那些應酬熱鬧,為端孝太后敬了壽酒,又略飲了幾杯,偶爾和身邊太子閑聊幾句。
殿中歌女長袖善舞婉轉多姿,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一曲華美的歌舞唱畢,齊聲恭賀端孝太后福壽綿長,流雲般退了下去。
夜天凌往對面看了一眼,見十一十二兩兄弟也不似往日喧鬧,中規中矩的,突然聽到端孝太后叫道:「老四。」
「孫兒在。」夜天凌站起來應道:「皇祖母有何吩咐?」
端孝太后嘆道:「你一帶兵出去就是大半年,皇祖母惦念的緊。今日見你們都在,心裡著實高興。」
夜天凌從小由端孝太后帶大,這位皇祖母是他最親近尊敬之人:「孫兒不能在皇祖母身旁盡孝,還請皇祖母不要怪罪孫兒。」
端孝太后笑道:「這何罪之有?皇祖母問你,小時候你在慈安宮,討去的那紫竹簫還有嗎?」
夜天凌答道:「皇祖母所賜,孫兒自然好好收藏著。」
端孝太后扭頭對天帝道:「皇上,老四簫吹得好,哀家多少年沒聽著了。」
天帝也笑道:「老四經常帶兵在外,兒子也極少聽到,今日不如借母后的光,要老四為母后吹奏一曲賀壽如何?」
端孝太后道:「哀家正有此意,老四,你賞不賞皇祖母和你父皇臉?」
夜天凌向來不會拂逆端孝太后意願,淡淡道:「孫兒遵命。只是怕簫音太過清淡熱鬧不足,掃了皇祖母興。」
太子知道自己這個四弟生性淡漠,一柄簫吹得雖是極好,但確如他自己所說,太過清冷了,與這壽筵怕是會格格不入,於是笑道:「皇祖母,有簫無琴未免美中不足,不如請了琴師過來,與四弟合奏,如此可好?」
端孝太后對太子道:「這主意雖好,但老四那性子我還不知道,從小心高氣傲的,他看的上哪個琴師?只怕那琴師跟不上,還丟了丑這裡,沒得讓人家沒臉。」
鳳鸞飛伺候在天帝身邊,突然看到父親鳳衍對她施了個眼神,略一思索,已然會意,俯身在天帝之旁耳語幾句。天帝聞言對鳳衍道:「朕還真忘了,鳳家的二女兒不是彈的一手好琴,連老七都比下去了嗎?」
鳳衍站起來恭聲答道:「小女卿塵倒是會彈兩首曲子,只是豈敢和七皇子相提並論。」
夜天湛臉上掛在溫文微笑:「左相不必謙虛,二小姐的琴我心服口服,確是一絕。」
如果卿塵在這裡,恐怕聽到她們女兒小姐的早已鬱悶到吐血,當著天子王孫滿朝文武,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天帝道:「嗯,朕上次便想聽聽,母后意下如何?」
端孝太后笑道:「是不是鸞飛丫頭提起過的那個姐姐?哀家也早想見見,快叫人去帶來。」
底下早有人安排了下去,夜天凌亦遣了跟自己的隨從回府取紫竹簫。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卿塵已被接到了宮門,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命運巨大的齒輪從這一晚開始無法抗拒的沿著它既定的軌道緩緩契合,改變了她,甚至是所有人的未來。但多年以後卿塵再想起,如果當時有人給了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知道自己還是會選擇去,即便前面是可以預知的浪濤風波,她也願意做這樣的選擇。而她同樣知道,有人願意在這選擇中站在她身旁,那麼,還有什麼可後悔的。
卿塵在慈安宮宮女的引領下進到殿中,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身邊。和這熱鬧的宴席相比,他那身天青色的長袍未免有些肅淡,慈安宮華麗的燈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澱淀,給那清俊的臉龐增添了一點兒暖意。
夜天凌目光淡淡掃過卿塵的臉龐,自一旁宮女手中的鋪了絲緞的托盤上拿起紫竹簫。
毫不意外的,卿塵發現夜天湛等人都在。卿塵恭恭敬敬對天帝和端孝太后叩拜行禮。
「好個俊俏的女兒。」端孝太后滿眼讚賞的對鳳衍說:「左相好福氣,生的女兒個個跟畫里人似的。」
鳳衍忙答道:「太后洪福齊天,臣等不過得了您庇佑而已。」
端孝太后笑問卿塵:「你可願與我這皇孫合奏一首曲子,給哀家賀壽?」
卿塵早知是為此事來的,盈盈拜倒:「卿塵不勝榮幸。」
左右已備了琴來,卿塵調試幾下,對夜天凌道:「凌王爺請。」
夜天凌目光終於落到卿塵眼底,卿塵微微一笑,等著他的曲子。
紫竹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個轉,輕抵唇邊,一縷明徹空靈的簫音悠悠飄出。眾人只覺耳目一清,隨著這簫音彷彿巍巍金殿化為天地,一片清潔純白遼遠無垠。瓊瑤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無清香浮動,伴著紛紛輕雪灑落人間。
出人意料的,卿塵閉上了眼睛,微微側耳傾聽。在簫聲漸行漸遠即將消失的時候,她的手指看似隨意自弦上拂過,瓏玲音起乍然明亮,在這潔白無瑕的世界中仿若打開了晶瑩的光澤,一片冰清玉潔。
夜天凌的簫音就在此時迴轉揚起,卿塵手指輕動細挑琴弦,每一個音符都那樣完美的追隨著紫竹簫的清揚,冰天雪地中點點寒梅迎風綻放,一片醉人艷紅欺霜壓雪林落於天地之間。
卿塵嘴邊露出一絲淺笑,睜開眼睛時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邊的廣袤,無止無盡。有一點星光在那幽暗深處悄然綻放,卿塵從那裡看到了寒梅睥睨風霜的凌傲。萬里冰封,千里雪飄,有誰知梅的風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梅的寂寞。指下隨他峻峭,琴聲如玉,清澈的低韻在這孤寂幻影中迎風流轉,蹁躚起舞。
簫音不絕,如歌似泣,琴聲乍舒,低吟淺唱,似簫而再非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輝煌的慈安宮彷彿出現了一片寧靜的世界,雪光瑩瑩,疏枝綴玉,微風帶起紛紛然雪影梅香,一個是青衫磊落,一個是白衣翩然。叫人驚嘆,叫人神往,叫人心中塵慮盡去,只余這無限風姿久久縈繞心頭。
清音盡收《梅花落》,簫聲遠琴音淡,夜天凌和卿塵面向端孝太后拜倒:「恭賀太后福壽萬年,慈恩綿長。」
「平身平身。」端孝太后滿是笑意對卿塵招手:「快過來讓哀家好好看看。」
卿塵不知上到端孝太后席前是不是會有違規矩,但是太后叫她過去,也不能站著不動。正猶豫是過去還是要說什麼「不敢」之類的話,突然看到離著不遠的夜天湛對自己微微抬頭示意了一下。得到這樣的暗示,卿塵放心的遵太后懿旨,邁上了席邊台階。
端孝太后拉著卿塵的手上下打量:「嗯,才貌雙全,知書達理,哀家都不捨得放你回家了。」對天帝笑道:「皇上,這樣的好女子哪裡去找,不如和左相要來我們家做媳婦如何?」
天帝對卿塵也頗為喜愛,道:「母后所言極是,只是中意給您哪個孫兒?」
卿塵大驚,驀然有數道眼神齊刷刷的落在她的臉上。卻聽端孝太后道:「老四經常帶兵在外,府中總沒個人也不是辦法……」
話未說完,夜天凌已離席拜倒打斷了端孝太后的話:「皇祖母,孫兒……」
他沒有說下去,而端孝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沒有再繼續。夜天凌雖然神色平靜的毫無波瀾,但是卿塵從他抬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東西,是令人不解的驚訝、決絕、漠然還有隱藏至深的一抹痛楚。這所有的情緒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過,快的叫人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慈安宮中突然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安靜中,沒人任何人說話。
一定有什麼是所有人都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一個女人的直覺告訴卿塵,是什麼事使得夜天凌在壽筵上拂逆他最尊敬的端孝太后,當著三公九卿拒絕即將降臨的指婚?
短暫的沉默瞬時消失,端孝太后滿是擔憂的看了夜天凌一眼,嘆道:「也罷,算了。」卿塵驀地鬆了口氣。
一旁,夜天湛隨即對端孝太后笑說:「皇祖母,左相剛剛尋回女兒才幾日,您便指了出去,這叫左相和夫人如何捨得?」
本來凝滯的氣氛隨著夜天湛風趣溫潤的聲音頓時一松,春風拂面,左相跟著笑道:「太后疼她,這是小女的福分,老臣豈會不捨得?」
鸞飛和父親對視一眼,也忙笑對端孝太后道:「太后身邊的伺候的幾位宮女已到了出宮的年齡,內務府正挑人呢。您若是真喜歡我姐姐,不如留她跟在您身邊,我們姐妹也能常常得見,豈不兩全其美?」
卿塵默不作聲,目光落在鳳衍處,又不動聲色的看了看鸞飛,不知他們打什麼主意。
端孝太后問卿塵:「你可願意?」
卿塵心中嘆氣,恭恭敬敬的對端孝太后拜下:「卿塵年輕不懂事,日後還請太后多加教誨。」
「好,好。」端孝太后老懷大慰,對夜天凌道:「老四,回去坐著去,皇祖母罰你一杯酒。」
「是。」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隨即又自己斟滿一杯,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再向卿塵這裡看一眼。
卿塵看著夜天凌削瘦的側臉,想起很久以前聽人說過,薄唇的男人,心中無情。夜天凌那冰冷銳利的唇角像一道利刃,在她心中無聲划過,薄薄的卻清晰的,將他和所有人分隔兩面。
方才那一瞬間,凜然,恐懼,驚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聽到他的反應時心裡的酸澀。
拒絕了呢,卿塵對自己苦笑,那樣清楚的告訴了所有人,他不願。
自己心中,為什麼如此難以平靜?卿塵握緊了手,不禁自嘲,女人,虛榮的化身,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絕,一樣會心有不平。那麼,換了他呢?
卿塵坐在端孝太后身邊,信目看過席下,除了埋頭飲酒的夜天凌,夜天灝、夜天湛、夜天澈、夜天漓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意無意的向自己看來。或者安撫,或者微笑,或者溫暖,或者還有一點兒叫人咬牙的戲謔。但是有一道目光帶來的卻是清晰的不安,九皇子夜天溟,他那叫人心悸的注視,從卿塵本就不甚輕鬆的心頭沉沉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