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瑟瑟,天地已是蕭索萬分,慈安宮中早早添上了火盆。端孝太后上了年紀,難免有些腰酸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時更是天寒加重,卿塵用金針刺穴之法慢慢調治,再加以熱敷,今年倒是減輕了不少。天帝得聞此事龍心大悅,著實褒獎了卿塵一番,說要賞賜些什麼才好。卿塵趁機請求天帝准許自己翻閱太醫院典籍,並和御醫探討醫術,以便能進一步學習中醫。此事雖前無祖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端孝太后從旁說項,天帝竟破例准了卿塵。
這日端孝太后午後小憩,卿塵沒有午睡的習慣,便如往常一樣到太醫院翻書。太醫院典藏雲集藥草豐富不是民間能比的,卿塵如同進了一個得天獨厚的寶庫一般,每天看一兩個時辰回去,能學到很多東西。運氣好碰到老太醫令宋德方,便纏住他虛心請教一二。宋德方一來知卿塵深受太后寵愛無法拒絕;二來卿塵曉得很多現代醫學知識,經常見識不凡語出驚人;再加上她聰敏好學大膽獨到,一老一少談得無比投機,常常忘了時間。
不過今日宋德方卻不在,卿塵只有自己抱著本書研究。正看到精彩處,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叫道:「鳳主。」
話音入耳,卿塵已聽出是冥天的聲音,叫自己「鳳主」也只有冥衣樓的人才會,心裡閃過一個他怎麼進了宮中的念頭,一邊回頭看去。
這一看,頓時愣住當場,瞪著身後人道:「是你……」
身後,曾經總領天監司、做過各位皇子老師的莫不平,捋著他那五柳鬍鬚笑眯眯的看著卿塵的驚訝,當然,這驚訝是早在他意料之中的。
卿塵將手中醫書合上,隨意看了一下四周。時值正午,除了幾位當值御醫在外面,整個太醫院靜悄悄的沒有什麼動靜。
事出意外,不摸底細的情況下卿塵絕不輕易說話,只是看著莫不平。
莫不平顯然不打算和卿塵大眼瞪小眼站在這裡,手底翻出一塊玉牌:「屬下見過鳳主,此處不便行禮,還請鳳主見諒。」
見了那天字玉牌,卿塵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樓的總護劍使冥天。怪不得之前總覺得冥天很熟悉,果然是熟人。這隻老狐狸,卿塵再一次給莫不平下了定義,低聲恨恨說道:「早告訴我是你,會死啊?」
莫不平笑,老臉上像開出了朵菊花:「鳳主似乎未曾相詢。」
卿塵無語,理由還真是充分,拋開這個話題,問他:「你怎麼來了這裡?」
莫不平答:「屬下曾任天監司監正,得天帝特許可隨意進出皇宮。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來太醫院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是天監司總理,又怎麼會和冥衣樓扯上關係?」為避免被人看到,卿塵同莫不平往太醫院深處而去,一邊不解的問。
莫不平用他那蒼老中帶著幾分沉穩的聲音說道:「冥衣樓雖出身江湖,但自太祖皇帝始便歸附了天朝,歷來只聽命於天子一人,是以難免與朝中有些關係。」
「哦?」這個卿塵倒是第一次聽說:「太祖皇帝?那麼說,現在冥衣樓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帶了些許肅然:「不,現在的冥衣樓依舊效忠於先帝。」
「先帝?」卿塵挑起了眉毛,一個死人?聽起來很有故事的樣子:「願聞其詳。而且……如此情況,你們要所謂樓主又做什麼用?」
莫不平知卿塵對冥衣樓不甚了解,而且看起來解決了夜天凌的事情以後就更不很積極的想知道詳情,便對她解釋說道:「冥衣樓的樓主皆是女子,也曾有幾位是歷代皇后。只因冥衣樓對於皇族來說,是保證並監督皇權的一個秘密,所以雖效忠皇上卻各有其政。若出現異常,一明一暗,便可相互照應。」
卿塵聽的糊塗,乾脆問道:「簡單點兒說吧,冥衣樓找上了我,要幹什麼?」
莫不平笑道:「鳳主當真是痛快人。」
卿塵也不知他是誇自己還是笑自己沒耐心,無所謂的道:「我只是不願浪費時間,還要回慈安宮去。」
「不是我們找上鳳主,是鳳主找上我們。」莫不平繼續道:「或者屬下相信……是先帝託付了鳳主。」
「咳。」卿塵對莫不平的措詞感到奇怪,提醒他:「先帝……應該是歸天多年了吧。」
「二十七年。」莫不平答道:「當今弟承兄業,登基整整二十七年。」
「然後呢?」卿塵問。
莫不平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來送到卿塵面前。
卿塵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這是……」話未說完,又「嗯?」的一聲,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湊到那骨頭前仔細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這骨頭依稀發出一種青灰色,卿塵伸手自懷中取了一包銀針,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頭中,再拔出來時,銀針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這是先弘文仁皇帝的遺骨。」莫不平沉聲說道。
好大的膽子,卿塵神情一斂,抬頭:「你們偷入西陵先帝墓,把這個盜了出來?」
「這對冥衣樓來說並非太困難。」莫不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雖是大不敬,卻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主對此有何看法?」
卿塵接過那遺骨,細細看察,沉吟稍會:「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一種慢性毒。你的意思是弘文仁皇帝……」
莫不平點頭:「不錯,那麼鳳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塵盯了莫不平半晌,嘆氣道:「問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說罷抬頭,看了看帝宇宮的方向。
莫不平亦將目光投向帝宇宮:「他若是正常登基,便自會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樓,而這麼多年過去,冥衣樓除了被多次暗中剿殺外,從未見過有人持皇族信物前來接掌。所以冥衣樓要做的,是輔佐正統的皇族登基,而絕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嗯?」卿塵意外的道:「難道弘文仁皇帝還有血脈在世?據我所知弘文仁皇帝膝下子息單薄,雖余有兩子,但已於聖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後過世。如果天帝是軾兄登基,那莫先生所說的正統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沒有立刻回答卿塵,反而道:「鳳主是否和四皇子很是相熟?」
夜天凌?看了莫不平一眼,不知他為何要問這個:「要說熟也可以,我和他……怎麼說呢,相互救過彼此性命,所以可能比起其他人特別一些,僅此而已。真要說熟,倒不如說我和七皇子熟些,我在七皇子府中住過許久,這你知道。」
莫不平點頭:「那鳳主看好四皇子還是七皇子?」如此敏感忌諱的話題,自莫不平嘴中說出卻平平淡淡的毫不為奇。
卿塵當然不會認為莫不平是在八卦的打聽年輕人感情問題,抬了抬眼:「呵,莫先生當時不是說過,七皇子尊貴不止於此嗎?」說著笑看莫不平。
莫不平一愣,不想卿塵重提此事,看著卿塵狡黠的眼神,突然忍不住也笑道:「鳳主莫打趣屬下了。」
「玩笑而已。」卿塵擺擺手:「你想聽真話?那真話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腳步,卿塵也站住:「太子夜天灝,你可以說他文不如七皇子,武不如四皇子,但是文足以治國,武亦可平天下。就地位、政績、人緣、性情、實力和天帝的恩寵程度,現在還沒有哪個皇子能替代吧。所以我的實話就是,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嘆道:「可惜龍子龍孫皆非凡種,諸位皇子卻未必甘心其下。」
卿塵一攤手:「與我何干?」
莫不平道:「您是冥衣樓的鳳主,是以屬下方將一切一一相告。」
卿塵理了理垂來肩頭的長髮,眼底清澈,彷彿一縷陽光映在了微縮的瞳孔中,瞬間被那幽靜的黑色吸了進去,笑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讓我帶著冥衣樓出師勤王廢了奪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讓你所說的正統皇族登基即位君臨天下?」大逆不道誅連九族的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卿塵嘴中說出,就連莫不平也著實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當然他不可能明白,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說幾句這樣的話實在是比吃飯喝水還更容易些。
莫不平乾咳了一聲:「咳,鳳主。」
「不是嗎?」卿塵鳳目中淡淡閃過光華:「如果你不能信任,我自然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守口如瓶。但是你是冥衣樓的人,剛剛又說過那些話,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大家說的坦白些不是更省力氣?」
莫不平和卿塵在太醫院的御藥房前遙遙站住,承認道:「這是冥衣樓的責任,鳳主是整個冥衣樓認可的主人。」
可不可以遞辭職信?卿塵真的很想問一句,但是她安靜的站在莫不平面前,一個想法緩緩掠過了她的腦海,那就是,她已經知道了某些秘密。
對於保守秘密並向秘密效忠的組織來說,對待不同秘密合作的人會是什麼樣的態度呢?她心裡湧起一點兒警醒,於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反而轉移了一下話題:「冥熙的事,處理的怎樣了?」既不是答應她會真的領著冥衣樓去做什麼,也從側面並不否定她和冥衣樓的關係,一招小小的太極拳。
莫不平答道:「屬下這次來見鳳主,最重要的就是這件事。」
「說吧。」卿塵道。
莫不平道:「熙部掌管冥衣樓總財政,冥熙不但背叛我們,竟還將樓中明裡暗中所屬的大半財產揮霍殆盡。我們看到的錢帳,多數是他偽造而成,真正所余不足三成。他是知總有一天難逃敗露,方才鋌而走險。」
卿塵皺眉,隨口說了句:「你當的好家呢。」
誰知莫不平突然單膝跪下,沉聲道:「屬下失職,請鳳主降罪。」
卿塵吃了一驚,急忙扶他起來,提醒道:「這是太醫院,若被人看到,豈不惹出麻煩?」
莫不平雖然不再請罪,但神色卻頗為蕭頹:「這近二十年來,屬下四處設法查找上任樓主及先帝突然駕崩的原因,對樓內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熙趁機惹下此等大禍。屬下無顏面對先帝重託。」
卿塵自然沒有責罰他的意思,只是道:「事情既已發生,多說自責之話無益。冥熙此舉,是否掏空了冥衣樓的財力?所余賬目還能支撐多久?」
莫不平道:「三兩個月還是可以,冥玄冥空等已儘力整治彌補,但也實為艱難。」
卿塵粗略盤算了一下,像冥衣樓這樣規模的組織,運轉起來是一筆很大的費用,不知去哪裡籌措銀兩才好。只聽莫不平繼續說道:「所以屬下才來請示鳳主,冥衣樓負責監守皇族歷代傳下的寶庫,可否現在啟用,以扭轉局面。」
居然還有這樣的後備儲蓄?卿塵對皇家種種手段有了新的認識,說道:「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莫不平卻說道:「但開啟寶庫的鑰匙卻不在冥衣樓。」
「在哪裡?」卿塵問。
莫不平輕聲道:「蓮妃。」
太醫院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有醫正前來御藥房取葯路過此處,見到卿塵和莫不平便停下施禮招呼。卿塵略略提高聲音:「莫先生,不如我們去看看宋太醫回來了沒有?你要的那味葯還真古怪。」
莫不平便也笑道:「若不回來,老夫也不等了,改日再來尋他。」
卿塵記起自己出來已經有些時候,雖然無數問題想問莫不平,還是時間地點都不合適。只問了關鍵的:「鑰匙什麼樣子?」
莫不平低聲答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一道串珠。屬下查了很久,先帝沒有將此交給敬惠皇后,而是賜給了當時還是貴人的蓮妃。」
紫晶鏈!卿塵眼底輕輕一亮,又一條水晶被她找到了,追問一句:「怎麼會是先帝賜給蓮妃?」
莫不平道:「蓮妃曾是先帝的寵妃,當今即位後,先帝所有妃子依律削髮送至千憫寺禮佛,但唯有蓮妃留在了宮中,晉封為妃並於聖武元年誕下了皇子。」
卿塵沉默著跨過一道兩旁站立著錦衣侍衛的側門,往前走了一會兒,忽然伸出一隻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寫了個「四」字,然後露出詢問的目光。
莫不平看著她,唇邊皺起笑紋:「鳳主聰慧,但屬下也只是猜測,尚未證實。」
卿塵笑,看了看紅瓦宮牆上露出的一方藍天:「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改日出宮我去四面樓找你。」
看看四下無人,莫不平深深的對她一拜,轉身先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