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武二十七年的冬天,草木棲息,山石肅遠,天地像歷年來每一個冬天一樣慢慢的變冷,紫禁城中越發多了些沉沉的靜穆和莊嚴。
再有幾日便是元旦,照宮中規矩,元旦、除夕都是皇家家宴的日子,元旦雖不如除夕隆重盛大,但也自有一番熱鬧。內務府早早準備下去,各宮各殿都多了些歡樂祥和的氣氛,忙碌一片。
然而恰是此時發生了一件大事,在這個本來安靜平穩的冬天掀起了一股洶湧激蕩的暗流。自此以後幾多年歲,無數人事浮沉其間,盡始於此。
卿塵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安靜的夜晚,事情發生的毫無預兆。而實際上,所有的事情都有著多多少少的先機,只不過沒有人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也無法從中預料些什麼罷了。
那晚睡的並不算早,卿塵和碧瑤丹瓊兩姐妹略說了會兒話方回自己屋中,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時明時暗的燭火發獃。
時間慢慢的在身邊流逝,有時候想起之前的事情,恍如隔世。抬手看那碧璽,七彩的光澤有著幽幽難禁的美麗,卿塵突然想如果有那麼一天自己真的能發動那個禁術就此消失在這裡的話,自己會不會流淚。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很奇怪,好像現在的自己切實的變成了自己,而真正的那個,卻像一場夢境。卿塵閉上眼睛,眼底仍存留著燭火點點的倒影,慢慢的又消失了去。鳩佔鵲巢,她一字一句的暗自說道,被外面低低的叩門聲驚醒。
碧瑤比她早一步去開了院門,門外站著的,是內廷大總管,孫仕安。
孫仕安站在門外,那張平時看起來庸碌低沉的臉上沒有任何端倪,卿塵對碧瑤示意了一下,碧瑤知曉分寸,道了聲安退回自己房中關了門。
深夜叩門,卿塵並不認為會是什麼好事,何況來人是孫仕安:「孫總管,深夜至此,所為何事?」
孫仕安垂眸道:「鸞飛小姐出了點事,左相出使在外,是以老奴奉聖上之命來請郡主。」
卿塵意外的問:「鸞飛?她出什麼事了?」卿塵雖對鸞飛這個名義上的妹妹不甚了解,但也知她跟在天帝身邊多年,素來精明細心進退有度,事事處理的八面玲瓏。這樣的人,豈會鬧出什麼事情?
孫仕安聲音仍舊壓的低沉:「請郡主添件衣服,隨老奴去,晚了恐不好收拾。」
卿塵隨手拿了件披風,隨孫仕安出門,問道:「究竟怎麼回事兒?」
孫仕安看似四平八穩,腳下卻絲毫不緩,急向宮門而去,一邊對卿塵低聲道:「鸞飛小姐同太子殿下私下出宮而去,聖上聞訊震怒,著清王爺領京畿司將兩人追回,不料素日護衛殿下的內廷御林侍衛趕到,現下兩方在城中僵持起來。」
卿塵心底一驚,私下出宮而去,這是什麼意思?這若說重了,便是私奔。她看向孫仕安:「他倆人……」
孫仕安微一點頭:「殿下留書於聖上,請去太子位,唯求得一紅顏。」
卿塵知道依天朝規矩,位列修儀的士族女子在二十五歲前嚴禁談婚論嫁,二十五歲後由天帝指婚方可出閣。但為了避免使某個皇子權利過大,一般來說也只是配於閥門權貴之子,而少有嫁於皇族。鸞飛和太子之舉,可謂冒天下之大不韙,棄祖制宗法與不顧。他倆人乃是天帝至親至信之人,不但私自出宮還惹起了京畿司同內廷侍衛的衝突,天帝現在恐怕豈止震怒而已。
夜深人靜,馬蹄敲擊在青石路面的聲音打破了靜謐安詳,格外的令人心生不安。卿塵和孫仕安一前一後,向西城趕去。
不過稍許時候,卿塵便遠遠的看到前方火把林立,一身青衣的京畿司衛兵和身著紅色袍甲的內廷侍衛軍對峙在城中,粗略估計竟有數千人之多。
五皇子夜天清似乎正在和太子說些什麼,想必是在勸說兩人,太子和鸞飛並立在他對面,臉龐隱在火光暗處,看不清神色。
京畿衛和內廷侍衛素來不和,平日小打小鬧是常有之事。此時各為其主,刀劍林立,看來一觸即發。所謂保護殿下或許也只是一個因頭,這一場對峙壓抑了許久,早晚觸動了起來。
卿塵和孫仕安縱馬上前,京畿衛中讓開一條通道讓他倆行到前面。卿塵見鸞飛卸去釵環素麵朝天,簡單的挽了個墜雲髻,青布衣裙一副小家碧玉模樣。太子亦穿了身普通布衫,白皙臉上靜雅如玉,粗布掩飾不了他舉手投足高貴的氣質,自有一種叫人不能冒犯的平靜和遠離塵世的洒然。
為何生在帝王家。
卿塵翻身下馬,看著兩人執手相握,翩翩然一對佳偶璧人,天規祖訓,又怎忍心拆散兩人。心底最深處盼望他們能安度此劫,但卻又依稀知道,或許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希翼罷了。即便放他們走,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又能走到哪兒去?回,亦是皇城幽幽,永無天日。
鸞飛見了她和孫仕安,一雙明媚杏眼浮起了複雜的神色,對她一笑道:「姐姐,妹妹不忠於君不孝於親,怕是不能在父母膝下盡孝了,以後有勞姐姐。」
卿塵暗嘆一口氣,勸道:「鸞飛,聽姐姐的話,速於太子殿下一同回宮,我們向天帝求情,還不至太遲。」
孫仕安也道:「殿下,聖上痛怒難當,老奴斗膽,請殿下三思。」
太子看了鸞飛一眼,道:「你們莫要再勸了,我既已走了這一步,便不打算再回皇宮。內廷各侍衛,自此起我已不是天朝太子,你們速速回去,莫要胡鬧。」
五皇子顯然已經勸的口乾舌燥,滿目無奈。卿塵看著裝束整齊護在太子身邊的內廷侍衛,心底掠起一陣無由的涼意,拚死護主固然是好,但若放在天帝眼中不知又是什麼情形,畢竟這天下的主人,唯有天帝一人。
五皇子嘆了口氣道:「殿下,父皇已命四哥的西郊大軍封了所有城門,即便我放你走,也於事無補。事已至此,唯有跟我回去見父皇才好。」
聽到夜天凌已奉命調軍封鎖出路,太子和鸞飛相視一眼,兩人眼中儘是惻然。鸞飛慘笑道:「不想鸞飛竟害了殿下。」
太子卻仍舊神色安然,甚至看向鸞飛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溫柔:「一切是我自願,如何說你害了我?」
鸞飛看了看四周諸人,尤其是圍困森嚴的京畿衛,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天帝掌心:「殿下,你隨五皇子和姐姐回去吧,只要向天帝認錯,天帝會原諒你的。」
太子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凝視鸞飛:「春有風花秋有月,歲歲長相伴。」
鸞飛微微一震,喃喃說道:「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與君同。」閉目抬頭,亦微笑,突然說道:「殿下保重,鸞飛先走了。」說罷很快的一抬手,手中一個小小瓷瓶里什麼東西揚頭倒入嘴中。太子猛然驚醒,伸手去奪:「鸞飛!」
「鸞飛住手!」卿塵亦察覺不好,眼睜睜的看著鸞飛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倒下,腰肢軟軟落入太子臂彎,髮髻零散開來,烏雲般垂落一地,風中飄舞,如同瀕臨死亡的舞蹈,絕美而凄切。
太子不想鸞飛竟在自己面前服毒自盡,心中狂痛,本來安靜的臉上幾近絕望:「鸞飛!鸞飛!」
卿塵上前幾步:「讓我看看她!」
太子卻猛的一擋:「都別過來!」將鸞飛護在懷中。內廷侍衛得太子令,護衛上前,一牽百動,京畿衛頓時做出反應,四周突然間洶湧暗流,騷動起來。
卿塵被擋在不遠處,急道:「殿下,讓我看看鸞飛,或許還有救。」
太子慘然抬頭,舉起從鸞飛手中搶下的瓷瓶:「鶴頂紅,不會有救了。」卿塵定睛一看,那瓶子果然是來自宮中,專門用來賜死後宮妃嬪用的鶴頂紅。一顆心驟然沉到谷底,她不是大羅金仙,這樣的條件下,自恃解不了鶴頂紅之毒。
「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與君同。」太子凝望鸞飛生機全無的玉容,突然仰天大笑:「上窮碧落下黃泉,處處與君同!」就在眾人驚愕的同時,迅速的將鸞飛餘下的鶴頂紅倒往自己嘴中。
五皇子等面色大變,飛身去救卻已不及。一片驚亂中,突然一隻狼牙墨羽箭精光凌厲破空而來,趕在所有人之前準確無誤的擊中太子手中的瓷瓶,「當」的一聲爆響,瓶中藥汁濺滿太子一身,人卻毫髮無傷。
長箭擦著太子的面頰飛過,插入不遠處的石縫之中,京畿衛內廷軍被這一箭震住,安靜了片刻。五皇子和孫仕安立時圍上前去,半扶半按穩住太子。
卿塵亦幫手接過鸞飛的身子,抬頭看去,風馳已到了眼前,夜天凌一身墨色武士勁裝,手執三尺長弓,飛身下馬幾步來到太子身前。
太子無恙,夜天凌沉聲道:「皇兄何苦糊塗?」眾人心中此時才湧起後怕,夜天凌這一箭若是稍偏一點兒,太子便已喪命箭下,那這軾殺太子的罪名,他如何向天帝交待?這著實比太子要服毒身亡還來的兇險。
太子木然被五皇子等圍住,卻不聞周遭人事,只是靜靜的看著鸞飛。卿塵看了鸞飛情況,纖眉一皺,默然不語。
卻不想短暫的停頓後,突然一陣喝罵,京畿衛和內廷軍竟有人動起手來,刀槍拳腳,眼見愈演愈烈,局面更添混亂。夜天凌回頭看去,眼底一寒,身形微動人已穿入兩陣之間,一道清光閃過,幾名動上手的人踉蹌著退了開去,空出一片空地。
「造反嗎?」夜天凌冷喝道,手底長劍映著月光,如同修羅魅影般森寒。
兩邊人馬同時一靜,夜天凌領兵多年,在軍中威信極高,再加上他素來冷麵嚴苛,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造反」兩字,何人擔當的起?他冷冷的看了看仍舊躍躍欲試的內廷侍衛:「李成玉,管好你的內廷軍,再有人妄動,莫怪本王無情。」收劍回鞘,又道:「五弟。」京畿衛一向由五皇子統領約束,夜天凌不欲越權,只是一抬手,回身去看太子和鸞飛。
隨著他的手勢,京畿衛和內廷軍突然發現外圍陣列了倍與雙方的玄衣鐵衛,同神武門犒軍的威勢震天相比,這些鐵衛出現的悄無聲息,隱藏在夜色的黑暗中叫人心底陡然一陣恐懼。可以想像如果兩邊再鬧下去,以夜天凌的手段,恐怕誰都討不了好去。
五皇子方從太子這裡脫身出來,對京畿衛喝道:「統統歸隊,反了你們!」
內廷侍衛統領李成玉攝於夜天凌的威嚴,亦約束手下莫要再起事端。
夜天凌面色淡淡,對太子道:「請皇兄回宮,父皇深夜難安,你我為人臣子於心何忍?」
太子無動於衷,只是看著鸞飛。
夜天凌俯身下去,問卿塵:「怎樣?」
卿塵皺眉,似乎遇到了很難理解的事情,道:「不好說,或許還有救。」
太子聞言眼底猛的掠過一道光澤:「你說什麼?」
卿塵抬頭道:「如果來的及,或許還能救回鸞飛性命,殿下,就算為了鸞飛先回宮再做計較吧。」
太子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你無非想誆我回宮罷了,鸞飛飲了鶴頂紅,還有誰人能救她?」
卿塵靜靜道:「鸞飛體內生機未絕胸口尚有餘溫,我是她姐姐,殿下回不回宮我都要救她。殿下若還想待在此處,那我要先帶鸞飛回去了。」此話說來軟硬兼施,不容置疑。夜天凌亦深知此時只有鸞飛能打動太子,俯身幫卿塵抱起鸞飛:「送你們回宮。」
太子急道:「當真能救鸞飛?」
卿塵正色道:「卿塵不打誑語。」
太子劍眉皺起,閉目長嘆一聲,心灰意冷的說道:「罷了,我跟你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