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今年的第一場雪停停下下,竟持續了幾日,靜謐的寒夜紛紛攘攘覆了一地,襯的月色更多了幾分清寒。紫禁城層層起伏的琉璃金頂上厚厚的著了一層雪,彷彿整個化為一個素白的世界。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靜靜的滋生,沒有人察覺,也無從察覺。
夜已深沉,卿塵卻還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頭細細翻研,身上搭著一件狐裘,狐皮雪白柔順堪與戶外白雪爭光,映的雪膚花顏淡淡瑩瑩。夜天凌前日差人送了這件狐裘來給她,卿塵識得是上等質地的東西,不欲穿在宮中招人側目,只夜裡回房披蓋在身上,溫溫暖暖驅散這冬日嚴寒。卿塵看會兒書有時走神的毛病又犯,伸手撫摸這狐裘,不經意便想起夜天凌堅實的懷抱,一樣帶著暖意的呵護,層層包裹在身邊,叫人從心底生出踏實。如今每日站在金鑾殿上,眾人間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覺一切事情都沒有難的,時時刻刻都有著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覺里,他的影子已經那樣深刻的鐫刻在心底,隨著光陰愈染愈濃。
屋中桌上放著數冊醫書,數日之內,京中患病人數再增,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就像是洪水猛獸毫不留情的吞噬著人們的生命,日演日烈。苦於沒有試驗設施和醫藥條件,卿塵知道的許多西醫西藥派不上用場,便在中醫之中詳盡鑽研,以期能有新的發現。
轉眼至三更,卿塵熄燈睡下,剛迷迷糊糊間,聽到窗外好像有人輕聲叫道:「郡主,郡主……」聲音輕急,依稀像是碧瑤。
卿塵披衣下床,開了門,見碧瑤只穿了件雲錦長袍,雪地里瑟瑟發抖,一見卿塵出來,撲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們姐妹,求你……求你……」
卿塵急忙拉她起來,低聲喝道:「你這是幹什麼,竟敢深夜私來致遠殿?」
碧瑤跪在雪裡只是不起:「碧瑤沒有辦法,只能來求郡主了。」
卿塵見她如此,知道定是出了事,一邊扶她一邊沉聲道:「莫在此驚擾了他人,先進屋來。」
碧瑤方隨她起來,卿塵看她冷得瑟縮,找件衣服給她披上:「出什麼事了?你慢慢說。」
碧瑤眼中血絲密布,神情惶急,抓著卿塵只是跪:「太后……太后今晚頭疼高熱,現下已昏然不知人事了。」
卿塵心底一驚:「糊塗!你不快宣太醫,怎麼反來我這裡求?」
碧瑤哽咽道:「奴婢不敢……丹瓊她……她也高燒不退……」
卿塵眼底猛的一緊,顧不得追究他事:「什麼!」她一把握住碧瑤:「還有什麼人?」
碧瑤嚇得只會搖頭,卿塵冷聲道:「細細說癥狀給我。」
碧瑤哭道:「頭疼……渾身發熱……咳嗽……都不知人事……」
卿塵聽著她的話,心中寒意陡生,這和京中瘟疫的癥狀一模一樣,抓了衣服道:「走,去看看。」
到了慈安宮,今夜同碧瑤一起當值的紫瑗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般,直在寢宮前殿打轉,一見碧瑤帶了卿塵來,像見了救星,哭著求道:「郡主救我們。」
卿塵見紫瑗竟大膽同碧瑤一起瞞著,心中奇怪,但不及深究,對她們道:「在門口守著。」獨自進了端孝太后寢宮。
碧瑤和紫瑗無法可施,只握了手垂淚。不多會兒卿塵出來,面色隱在昏暗的檐下看不清晰,碧瑤急問道:「郡主……」
卿塵對她擺擺手:「帶我去看丹瓊,紫瑗守在這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別進太后寢宮。」
丹瓊和碧瑤共住一室,一床錦被蓋在身上,人昏睡不醒,小臉因高燒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卿塵進屋前便以絲帕掩了口鼻,此時搭她脈搏,眼中越來越凝重。很快出了屋子,一言不發直往端孝太后寢宮回去,碧瑤跟在身後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卿塵低頭思索,出了抄手迴廊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碧瑤回道:「就是今天。」
卿塵冷不防停住,直視她問:「丹瓊是不是出過宮?」
碧瑤合膝跪倒在地,磕頭哭道:「碧瑤不敢瞞郡主,紫瑗掛心家中只有母親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了些葯,丹瓊年少貪玩,趁我不知道纏著她跟了去,誰知回來就這樣了。」一邊抽泣一邊只是磕頭。
卿塵抑聲道:「真是不要命了,我前幾日都白囑咐你們了嗎?出宮帶了京中瘟疫進來,我即便肯替你們瞞,丹瓊也未必能活得了。何況這是多大的事,誰能瞞得住!」
碧瑤聞言臉色慘白:「郡主救命。」
卿塵皺眉道:「起來,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她倆人出宮,還有誰知道?」
碧瑤搖頭:「沒人知道,簡延宮後有一道上了鎖的宮門無人守衛,年久日長門鎖已壞,她們想私下出宮都是從那裡悄悄去的。」
卿塵知道這病疫來得兇猛,心中焦慮萬分,但自己若亂她們更沒了方寸,強自穩著道:「不準再哭,你現在馬上去太醫院,報說太后不舒服,宣太醫過來瞧。太醫來看了以後,設法讓太醫准紫瑗去致遠殿報天帝知道,我回致遠殿,一會兒設法跟天帝再過來。記住,若查起來,咬死不能說她們出過宮,就說丹瓊一直跟在太后身邊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只要真沒人看見,誰也查不出來,最多治個照護不周的罪,比你們犯下的可輕多了。」
碧瑤嚇得不輕,道:「這……這若查出來,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塵眸中一沉:「欺君之罪,被君查知才算欺君,否則便沒有欺君這一說。切記和紫瑗倆人所說不能有二,生死便在這上面。」夜色中慈安宮明暗不定的光映過來,雪地里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瞳瞳映映,燈火沉沉。
碧瑤被她冷靜的語氣支撐著,心神清明了許多,叩首道:「郡主為了我們竟冒這樣的險,我們來世銜環結草做牛做馬也不能報。」
卿塵嘆道:「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尚未知,說這樣的話還早。這病我現在是不能治,也還沒有方子醫的好,究竟怎樣要看造化。」碧瑤知道事情嚴重,磕了個頭,匆匆去了。
卿塵悄悄回到致遠殿,靜靜等在房中,不多會兒果然慈安宮有人來報天帝,說端孝太后病重。不待天明深夜驚擾,那必是極不好了,天帝聞訊即刻帶了孫仕安和卿塵往慈安宮去。到了慈安宮卻被太醫院的人攔在寢宮外面,孫仕安上前喝道:「大膽了!竟敢攔聖上的駕!還不快讓開!」
端孝太后的病狀,診脈的當值太醫何儒義早就懷疑到了流傳的疫症上,雖是稟了上去,但說什麼也不敢讓天帝以身涉險,跪著道:「皇上龍體為重,恕臣斗膽,不敢請皇上進去。」
倒是天帝還沉得住氣,肅聲道:「何儒義,你倒是給朕說說為何不能進去!」
柯太醫磕頭道:「太后脈象虛浮,高熱不醒……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請皇上先顧及龍體。」
卿塵見天帝漸有怒色,這何儒義是宋德方的高徒,醫術雖不錯,卻是太醫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了個「何榆木」的外號,怕他一言不甚當真觸怒天帝,便請示道:「皇上,卿塵略知醫術,不若先讓卿塵進去看看太后,再來回稟皇上,請皇上定奪。」
孫仕安此時也聽出事情不簡單,不敢令天帝冒險,在旁跟著勸:「皇上息怒,不妨讓郡主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對卿塵的醫術倒有幾分信任,思索一下,終於准了奏。卿塵隨何儒義進寢宮,孫仕安伺候天帝到東殿至春閣奉茶取暖。
卿塵對端孝太后的癥狀早就一清二楚,此舉不過為了避免天帝接近危險,只是走了個過場便問何儒義道:「何太醫,怕真是那病,你看該如何?」
何儒義搖頭道:「下官本還存著僥倖,是自己斷錯了脈,現下郡主既也認定是那疫症,怕是沒錯了。這病症甚是厲害,我等無論如何要勸著皇上莫要近前來,若是在宮中散開,那是不堪設想。」
卿塵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鎖病源才好,否則想要不傳播也難。」
何儒義道:「事不宜遲,下官這就去稟奏皇上,請皇上定奪。」
卿塵心想如此便只有封了慈安宮,隔離宮中之人,但這又豈是易事?待要勸何儒義委婉些對天帝說,何儒義早已步入至春閣。卿塵只得隨他而入,將端孝太后病症細細稟呈天帝聽,天帝自己深知醫理,愈聽面色愈是沉重,問道:「何儒義,你太醫院怎麼說?」
何儒義躬身回道:「回皇上,太后此症與京隸兩地疫症相符,臣斗膽請皇上暫封慈安宮。」
話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悅道:「大膽!慈安宮乃是太后寢宮,豈容你說封便封?」
何儒義立時跪下叩頭道:「臣據實之言,還請皇上斟酌,慈安宮不封,宮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宮中防範謹慎,怎會有疫症傳入?」
何儒義再磕個頭道:「臣不清楚病疫如何入宮,但太后病症厲害,皇上萬萬不能馬虎。」
天帝怒道:「何儒義,你醫不好太后的病,竟胡亂往疫症上推,朕必要親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幾個腦袋?」說罷便要往端孝太后寢宮去,孫仕安等人忙勸,但天帝至尊之軀,卻也沒人敢就是攔著,反而卿塵一步趕上,跪在雪地中道:「請皇上留步!」孫仕安等忙跪下一片,苦苦相勸。
天帝被她攔下,道:「卿塵你也大膽了,敢擋朕的駕。朕的母親卧病不起,朕卻不得探視,天下豈有此理!」
卿塵微微叩首道:「卿塵寧肯忤逆皇上,也絕不能讓皇上進去。何況您不僅僅是太后的兒子,還是天下的皇上,身系黎民百姓,豈能因一己之私而棄朝堂於不顧?」
天帝不料卿塵如此直言不諱,但她話中有理,一時也難駁斥回去,在雪地里來回踱了兩步,心緒煩亂:「好,你們一個個知醫懂葯,倒是給朕說要怎樣!」
卿塵道:「何太醫所言極是,卿塵請皇上即刻下旨封宮,使疫症不能四散。卿塵近日在醫藥上下了不少功夫,願自請留在慈安宮,一來服侍太后,二來尋方求葯,以期能解此病疫。」
天帝雖為母親情況焦慮萬分,但卻也不糊塗。太醫院和卿塵結論一致,疫情入宮是何等兇險,豈容大意,冷靜下來後問卿塵道:「你可有把握?」
卿塵垂眸道:「卿塵不敢說,只求儘力而為。何況太后一向待卿塵甚厚,卿塵去照顧她老人家也是應該的。」她自幫碧瑤她們隱瞞的那一刻便早已決心如此了,端孝太后自她進宮來處處疼愛呵護,卿塵早將老人家當了親生祖母來看。更何況,太后對於夜天凌是這宮中最親的人,卿塵心底又何嘗不怪紫瑗丹瓊魯莽闖禍,但是除了多賠上幾條人命又有何用?她能做的,怕也只有這些。
此時本在端孝太后身邊伺候的紫瑗匆匆過來,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后的宮女丹瓊突然暈倒,似乎……似乎也發起了高熱。」
所有人同時一驚,唯有卿塵依然淡淡的看著面前一方白雪,這正是她方才藉機吩咐紫瑗來報的,如此或可讓天帝下定決心封鎖慈安宮,而一旦查起來也好說丹瓊是伺候太后染上了疫症,不至於牽扯出事情緣由和紫瑗碧瑤兩人。
何儒義急忙問紫瑗道:「可是剛剛一直跟在太后身邊的那個宮女?是不是和太后一樣癥狀?」
紫瑗點頭:「是,丹瓊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后身邊。癥狀……癥狀奴婢不敢妄斷。」其實方才何儒義看到的是碧瑤,慈安宮中宮女眾多,誰也不能一一認識記得,何況姐妹倆人本就好混淆,紫瑗既說碧瑤是丹瓊,此時又有誰去分辨?
藉此機會,卿塵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請皇上下旨封宮!」
何儒義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請皇上下旨封宮。」
身旁跪了一地人,天帝面向慈安宮方向佇立半晌,緩緩說道:「傳朕口諭,封禁慈安宮。」說罷,回身便走,卿塵那一瞬間看到一種十分沉痛的神色,雪夜中天帝遠去的背影雖然被畢恭畢敬的環繞著,但在眾人拱衛的中心顯得異常蒼老和孤獨。她俯在雪中,渾身冰涼,冰雪隨著身體的溫度緩緩的化做雪水,浸濕了衣袍,直逼肌膚。她不知道這樣逼迫天帝、隱瞞真情、欺君犯上到底是不是應該,她只知道如果不這樣,紫瑗、碧瑤、丹瓊都難逃一死,而端孝太后也不會因此康復如初。無論在何時何地,只有實際的東西才是她要去保護和謀取的,現在對於她來說,就是身邊幾人的生命,至於以後會是什麼,自會有以後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