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吳起鈞自致遠殿退出來,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帶著深冬徹骨嚴寒,然而他卻已汗透衣衫,站在階前穩了穩心神,這才慢慢往宮外走去。
東宮前夜走水,大火險些燒了整個紫禁城,幸虧撲救的及時,只是好端端的東宮卻已化做一片焦墟。侍衛們拚死救護了太子出來,然太子妃卻慘死火場,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宮人說到太子妃死於自盡,這東宮大火亦是太子親手縱燒的。
事情非同小可,誰也不敢怠慢,緊接著便報奏了天帝,如今這宮裡哪還有點兒新春冊後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蟬,生怕一句話說錯,惹禍上身。
吳起鈞尚未出了致遠殿,便見幾個內廷衛同太子往這邊來,避到一旁:「臣吳起鈞給殿下請安。」
夜天灝神色淡遠,朦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覺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吳大人,什麼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罷了。」
吳起鈞額頭滲出汗來,忙道:「殿下言重,臣豈敢。」
夜天灝哈哈一笑,徑直往暖閣里去了。
卿塵和孫仕安默不作聲的站在天帝身側,一天一夜未睡,誰也不覺困意。自吳起鈞出去後,天帝面色陰鬱,一句話也不說的看著那奏報東宮失火的條陳。太子供認不諱親手縱火,將太子妃的自盡也攬到自己頭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倆人都知道,天帝此時是怒極了,心裡想必也傷透了,反靜了下來。
金猊火爐中雖點的紅旺,溫暖如春的西暖閣卻瀰漫著叫人窒息的死寂,直到太子進來跪在地上,天帝都沒抬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將手中的摺子合起,點頭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竟殺人放火也學會了,朕的好兒子。」
夜天灝深深叩首,將象徵著儲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請父皇成全兒臣。」
天帝冷冷的看著那頂白玉冠:「成全你什麼?做下這樣的事,拖出午門去斬了嗎?!」
夜天灝淡淡一笑:「多謝父皇。」
「你!」天帝猛的站起來,手指太子,身子氣得哆嗦,頭上襲來暈眩,竟一晃險些摔倒。卿塵和孫仕安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皇上!」
兩人扶著天帝坐下,卿塵知道是急怒攻心,替天帝按壓了幾個穴位順氣活血。孫仕安道:「皇上,要不要傳御醫看看?」天帝緩了緩說道:「不必。」
卿塵亦勸道:「皇上請息怒,保重龍體。」
夜天灝跪在那裡,雙手緊握成拳,一瞬間眼裡掩飾不了關切。見天帝無恙,淡淡一松,又恢復了那漠然的冷淡。天帝語氣中儘是失望:「朕這麼多年來,在你身上化了多少心血,竟換來今天。」
夜天灝神情哀切:「是兒臣的罪,若不是因為兒臣這個儲君,衍昭和衍暄兩位皇兄或許便不會死,這儲君之位,本就應該是他們的。」
當年天帝的兄長弘文仁皇帝病故,其長子衍昭年方十歲,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端孝太后因幼主當國,恐生政亂,同左相鳳衍、右相許克宗等內閣大臣商定,保當今天帝即位登基,封弘文仁皇帝長子夜衍昭為儲君。但沒過幾年,夜衍昭自盡,夜衍暄病故,儲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灝身上。
天帝緩緩的站起來:「你說什麼!」
夜天灝再叩了個頭:「聖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亂回京,屬下諸將卻連遭貶斥,自己也去了左騎將軍銜,空有一個儲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氣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兒臣年齡相當,一向身體康健,聖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還有三皇叔……」
「夠了!」他還要說,天帝揮手狠狠給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連自己都踉蹌一旁。
夜天灝嘴角立刻溢出一縷殷紅的鮮血,孫仕安侍奉天帝幾十年,前後這些事都是他眼見著發生的,抱扶著天帝顫聲對太子求道:「殿下,您就別說了,老奴求您了。」
天帝看著跪在身前的兒子:「你當真,枉費朕一番苦心。」
鮮紅的血跡沿夜天灝白玉般的臉流下,滴滴濺至青石地上,嘴角輕蔑凄苦,笑的刺目驚心:「兒臣謝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氣得面色青白,被孫仕安攙著坐到軟榻上:「出去,你給朕出去。」
卿塵和孫仕安對視一眼,忙上前扶夜天灝:「殿下先回去吧。」夜天灝凝視日見蒼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戀的離開此處。
卿塵隨著送到外面,低聲道:「殿下同皇上畢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灝扭頭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愛的人,我的兄弟,哪個不是一片苦心?不防成全了他們,皆大歡喜。」說罷高吟道:「他人笑我也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披髮仰首大笑而去。
卿塵淡淡看著他的背影,廊前長風吹來,捲起殘雪紛飛。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轉身對幾個內廷衛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記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們是問。」
那侍衛中領班的正是謝衛,微一點頭,帶人緊隨著夜天灝去了。
卿塵回去冬暖閣,見天帝臉色已好了些,上前輕聲道:「皇上,卿塵給你請脈,身子要緊。」
天帝聲音疲憊而痛楚:「不必了,你替朕擬旨……」停了許久,終於繼續說道:「太子自入主東宮以來,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淫亂肆惡,難出諸口,自即日起廢為庶人,貶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首,說到最後,竟是老淚縱橫。
卿塵心中一凜,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遠,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孫仕安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打斷他們道:「朕意已決,你等無須多言。卿塵擬旨。」
卿塵走到案旁,手中之筆似有千斤之重,黃綾刺目,朱墨似血。寫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揮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義,都在這一道旨意中化為烏有,灰飛煙滅。
卿塵捧著這道多少人期盼已久的聖旨,靜靜的出了西暖閣,她在想自己的心裡,是不是也曾想像過這旨意的降臨。
小太監李進過來低聲道:「郡主,七爺和禮部虞大人來了,要通傳嗎?」
卿塵想了想道:「等會兒吧,現下若不是急事便莫要打擾皇上。」夜天湛已和禮部虞尚書到了西暖閣,詢問的看了她一眼。
卿塵輕輕搖頭:「七爺,皇上身子不適,若是能等的事便稍等等的好。」
夜天湛點頭,見卿塵手捧聖旨,東宮事出快兩日了,便知是有了處置的旨意。一抬眼,見卿塵身上裙袍曳地一角沾有血跡,隱憂掠過眸底道:「父皇可安好?」
卿塵道:「皇上無恙。」
夜天湛對虞尚書微一示意,虞尚書將要奏的條陳交給卿塵:「煩勞郡主,下官先行告退了。」
眾臣奏章一向都經由卿塵之手呈上,點頭接過:「若是還有其他事,虞大人不防晚些時候再來。」
虞尚書道:「多謝郡主提點。」前面先走,夜天湛同卿塵緩步而行,邊問道:「衣服上如何有血?」
卿塵低頭一看,知道是沾了地上的血跡,不想這也落在他眼裡,道:「不小心沾染的。」
夜天湛見她無恙,點點頭,卿塵沒說是怎麼回事兒,他也沒有追問。晨光下的致遠殿清寧幽冷,縷縷風來處處涼意,過了一會兒,又道:「你這幾日在父皇身邊,可知此事父皇有何決斷?」
卿塵道:「已有了旨意。」
夜天湛道:「我並非說旨意。」
卿塵一愣,隨即醒悟,淡淡笑了笑:「只做自己安心之事,便萬無不是。」
夜天湛眉梢一動,目光從卿塵靜如止水的玉容掠過,抬頭遠望。遙遙天際,依稀滲出萬道霞光,映在他雲淡風清的眸中,仿若雨露甘霖當頭澆灑,燦爛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