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谷峭壁,懸崖上一叢紅艷艷的山茶花似是擷取了山川之靈氣,臨淵怒放,招展多姿。
卿塵隨地坐在崖邊,注視著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風,前方依稀傳來激流的水聲。雨水裂開冬日乾枯的峽谷奔騰而過,穿越萬山叢林,翠綠迤邐覆著蒼山,舉目望去幾乎已不認得是當日夜天凌帶她來的地方。
雲騁在身後不遠處施施然散步吃草,四野空寂,如同此時一顆心,輕悵悵,空落落。
莫道不銷魂,相思甚處已成痴。只有在這兒,她才會肆無忌憚的想他。曾提韁立馬開懷暢笑,曾淵臨岳峙傲視天地,曾指點江山意氣飛揚,如此清晰,清晰的觸手可及,如同一灣清冽深潭,一紋一波漓漓暈漾著,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璽在光下璀璨,玲瓏剔透,映著她清麗的眸子。參不透紅塵,望不穿恩怨情仇,眾生苦,苦為情生。
往來糾纏心間的一縷執念,此時只余了渺遠的印記。她自知是認定了,沒有徵兆亦無絲毫猶豫,是他,為他,他不會離開,她也知道。
唇角掠過一絲明淡的微笑,卿塵站起來對著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濕濕的,風吹來有些涼意,浸著肌膚,同那笑化在了雲間。
風馳蹄聲輕快,停駐在山石錯雜中,夜天凌意外的看著山茶花中飄逸的白色身影,臨空搖曳,幾欲乘風歸去。
那一聲呼喊,自四面八方回蕩過來,一瞬漲滿了心口,苦澀酸甜,恍惚間竟叫人有種不顧一切的激狂。他飛身下馬,落在卿塵身後,張口欲喊,一眼見那下臨絕壁的山石搖搖欲墜就在崖邊半步之遙,怕驚嚇了她,只輕聲叫道:「卿塵!」
卿塵渾身一顫,不能置信的回身過來,怔怔看著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滿了眼中的淚水悄然而下,一言不發。
夜天凌往前邁了一步,卿塵突然搖頭:「別過來,別過來。」抬手將淚水抹掉,躲開了他的注視。
眼底猛的波動,夜天凌眉心驟緊,這半生征戰沙場進退朝堂,從未有此時這樣恐懼的感覺,轉身之下便是深淵,他沉聲,語出帶著一絲輕啞:「卿塵,你別做傻事。」
卿塵怔忡,突然淚水中帶出一抹淡笑:「你怕我跳下去?」她側頭問。
「是,我怕。」幾乎立刻便聽到夜天凌回答。
卿塵聞言斂了笑,靜靜看著夜天凌:「四哥,」她篤定說道,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我要和你執手偕老,共度此生,怎會允許自己懦弱,而用這樣的方式逃避?我只是,在想你。」
一字一句,深深敲進心湖,夜天凌眼中似是收斂了無垠明光,深邃輕柔一如星波,伸手道:「那裡危險,你先過來。」
卿塵便將手伸給他,自山石上跳下來。
還沒站穩,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臂上力道透著一種激狂,叫人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動不了,幾欲窒息。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氣惱揮手捶他,又被他環著掙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無處發泄,竟扭頭往他肩頭狠狠咬下。
夜天凌悶哼一聲,只是摟住她。那痛銳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牽起層層憐惜溫柔。過些時候,他才低聲問道:「氣消了?」
卿塵早已鬆口,頭抵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悶著不語。
夜天凌手指沿著她溫涼的秀髮滑下,感覺到她的淚水緩緩滲入衣襟,卻又不知該怎樣安慰。停頓了會兒,終於說了幾個字:「卿塵……對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遠空萬里,淺翠輕碧雲籠煙峰,迷離了雙眸。
冷傲如他,自負如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出來。卿塵怔怔聽著,普通莫過這寥寥幾字,卻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讓人失了思緒,一步邁入了他設下的領域。想著想著,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來。
夜天凌扶著她雙肩輕輕一退,微皺了眉頭:「又哭又笑,這是怎麼了?」
卿塵不語,看著他。卻見夜天凌也只是這般看著自己,少有情緒的眼中此時深沉而專註,近乎執著地要望進人心湖深處,攪起一股柔和而強勁的水流,將縷縷情思纏繞在那裡。他似乎只是盯著自己的眼睛,但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他眼底,清秀的身影是這流動著灼灼光彩,璀璨灑碎湖畔星子眸中的唯一,牽動情思,幽幽不可勝訴。
就這麼一個不慎被那兩泓深潭攝去了神志,卿塵只是痴痴的望著夜天凌。突然聽到一聲輕嘆,柔唇已被他俯身吻住,一道切實的熱度帶著霸氣的溫柔激起心湖千層浪,烈烈濃濃的,那麼霸道,讓她無處可逃,那麼輕柔,讓她被包容的眷寵,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清明縝密的頭腦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餘下他唇吻溫熱,恍惚間那雙溫柔覆過了清冷的眸子深深刻入了心底,如同夢境般的安然。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顫抖著睜開眼睛,長長睫毛微微一動,卻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轉瞬即逝,輕輕抬起她的頭,修長手指將她臉上隱約殘留的淚痕抹去。一剎那,卿塵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深痛不安的神色,彷彿他竟在懼怕什麼,有什麼隱在他心底不願想起偏又揮之不去。
「四哥。」她輕聲叫道:「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遠山疊嶂,簡單說道:「想你。」
卿塵微微一愣:「我不是在這裡嗎?」
「嗯。」夜天凌應道,回神凝視眼前人兒,眼底已恢復了那清淡深銳。兩人攜手在一處岩石上坐下,卿塵側頭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間明凈的陽光透過薄霧,映在夜天凌側臉勾勒出稜角分明,舉目處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於那雲峰之上,遙遙的看了出去。卿塵微一晃神,覺得此時的他渾身透著一股清寂的味道,似乎天地間只剩了他一人,孤單而遙遠,清冷而寂寞。
那種壓抑著的痛楚和憂傷,極隱約的,卿塵微微皺了皺眉頭,卻聽到夜天凌別於往日淡漠的聲音說道:「真的願意跟著我嗎?」說話的時候他依然看著遠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卿塵沒說什麼,只將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有些微涼,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莫先生,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莫不平嗎?卿塵問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關於我。」
「關於你,」卿塵回憶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說的時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靜寂,然在看向卿塵時終又有一抹苦澀流過:「莫先生是我朝奇門異術的第一人,多年之前還是皇子老師之時,曾為我佔過一卦。」
卿塵道:「是什麼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卿塵微微愣神:「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卿塵又問:「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眯,極冷一笑:「其芒盛,天合無雙,親者去,近者離,雖日月而蔽之,孤絕獨以終。」
卿塵眼中一動,眉目淡遠:「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銳,帶著抹孤傲:「我亦不信。然那日皇祖母金殿指婚,這忘了許久的卦語卻在那一瞬掠入我腦中,還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馬半生,我冒過不少險,但卻偏偏不敢冒這個險,拿你賭這一卦。所以那時候我幾乎什麼都沒想,便回絕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賜婚前,我去找過莫先生,莫先生推算,卻道天數無常推而不得,要我順心而為。我思量了許久,斟酌了許久,卻是放不下,所以終還是去求了皇祖母,誰知這竟險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宮,去見老七,我幾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處卻又有一絲難言的滋味,覺得或者這才是對的。待這幾日明白了你那麼做的原因,要見你也不是不能,但我卻沒去,只因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卿塵,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夜天凌靜靜的說著,卿塵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第一次,他那樣坦白的展現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卻又偏偏帶著絲深忍的惆悵,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術獨步天下,卻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這裡,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塵似笑非笑的嘆了口氣:「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這裡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獨,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認定了我,便是孤星該散了。」
生生世世,輪迴皆緣法。既來了,便是該來了。
夜天凌突然揚眉長笑一聲,豪逸清揚:「這懼怕滋味,我竟也惑在其中了。卿塵,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塵道淡定說道:「卿塵亦無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極燦亮的光彩,將她攏住,瞬而似乎恢復了平常的他,眼神中熠熠奪目鋒芒落在看似無盡遙遠的紫禁城上方,將那掩映在金光中的瓊樓殿宇銳透,冷冽說道:「那便看看我和老天誰更硬吧。」
峰巒遠,王圖霸業,敢與天公試比高。卿塵隨他一笑,笑蒼天意氣,紅塵千百度,終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