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殿中內侍傳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月末的冊後大典,鳳衍聽說後,心下不免泛起隱憂。
近日來宮中多有帝後不和的說法,據傳言昊帝曾在含光宮大發雷霆,似乎為得是湛王之事。鳳衍在中書省值房內負手踱步,中宮皇后,這可是鳳家最大的依持。當初她遠湛王,棄九王,一手替鳳家選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現在大局初定,她卻又在這當口因湛王與之失和,豈能叫人不生擔憂?
再過幾日,天氣日漸炎熱,帝後同赴宣聖宮避暑。昊帝卻只在行宮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駕回宮,將皇后獨自留在宣聖宮。
如此一來不但鳳衍心中疑惑,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從當年的種種傳說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數人都猜測皇后不過是昊帝牽制湛王的棋子,或是鳳家聯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噓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嘆有情人難成眷屬。
這些傳言卿塵並非沒有聽到,卻充耳不聞,自在宣聖宮靜心休養。那次意外之後她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些許風寒竟反覆難愈,接連數日低熱不退。夜天凌甚為擔心,仔細問過御醫後,親自送她到宣聖宮靜養。
卿塵不耐煩宮中御醫隨侍,夜天凌也不堅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將張定水請來,要他在行宮小住一月。卿塵不由笑他小題大做,但平時與張定水談醫論葯,倒十分愜意。既無事煩擾,心情又輕鬆,身子便大有好轉。
靜苑幽林,三兩盞淡茶,清風白雲,流水自在山間。轉眼盛暑已過,卿塵覺得精神漸好,便準備回鸞天都,只因入秋之後不久,便是太皇太后大壽之日。
此次大壽宮中原想熱鬧慶祝一番,但太皇太后自去年冬天便卧病在床,身體衰弱,已沒有精力出席壽筵大典,只命一切從簡。
當日大正宮中政權更迭,夜天凌早便調撥御林禁衛駐守延熙宮,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卻也不曾驚擾到太皇太后。只是事後太皇太后得知天帝與汐王、濟王的情況,不免傷心不已。卿塵雖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治病醫痛,並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經開始籌劃殯儀,只恐怕太皇太后與太上皇都熬不過今年冬天,到時候手忙腳亂。
到了大壽那日,文武百官在聖華門叩祝太皇太后慈壽福安,延熙宮女官出宣太皇太后懿旨,頒下賞賜,免外臣覲見。蘇太妃與皇后率內外命婦、二品以上臣工內眷入延熙宮朝賀。獻禮、祝壽之後,各命婦、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內宮妃嬪及諸王妃賜宴。
早朝一過,夜天凌便直接趕來延熙宮,灝王、湛王、漓王亦隨後而至。太皇太后由侍女扶著自寢宮走出,夜天凌見皇祖母步履艱難,巍巍顫顫,明明是喜慶的日子心中卻沒來由生出傷感,斂了神情,快步上前親自攙扶。
太皇太后握了夜天凌的手,看著灝王幾個兄弟趨前叩請皇祖母壽安,突然長嘆一聲:「今年人少了,明年我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你們來賀壽。」
眾人笑意都是一滯,四周略見沉悶,卻接著便聽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見今年還多了人嗎?」
笑語春風,將凝滯的氣氛頓時帶了過去,眾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見夜天湛微笑對她頷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長,薄紗半遮面,讓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樣,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卻明亮嫵媚,顧盼間風姿盡現。
這正是于闐國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時候,皇上目光卻只在她那裡一停,隨即看向湛王,而與此同時,湛王也正向他這邊看來。兩人視線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間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
湛王攜于闐公主回天都之後,朝中形勢一直處於一個微妙的臨界點。大臣之間明顯分為兩派,擁護湛王之人並不減少,相反湛王息戰止兵之舉更讓眾人稱頌,甚至一些軍中將士也敬服湛王統御軍隊愛惜士兵,紛紛以「賢王」稱之。湛王這番以退為進收穫奇效,奪嫡宮變的刀光劍影逐漸淡去,一場沒有硝煙卻更為兇險的戰爭正緩緩拉開帷幕。
只是此時,無論是皇上還是湛王,卻沒有人願意將這些在太皇太后面前表露半分。
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給太皇太后賀壽,她漢語說的很是不錯,語調明朗輕快,入耳動聽。太皇太后見了朵霞這般形容,憶起些許往事,對蘇太妃道:「這倒叫我想起一人來。」
蘇太妃情知說得是誰,當年天帝帶著茉蓮公主回京時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頭,她柔聲道:「母后,隔著這面紗,什麼人都有幾分像的。」
太皇太后道:「想是我老了,有這面紗在,便看不清楚人了。」
十二在旁笑說:「七哥讓公主遮著面紗,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別人看去?這未免太小氣了吧!」
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話,便見朵霞明眸流轉,說道:「輕紗遮面是我們西域的習俗,只為了遮擋風沙日晒,中原女子到了我們那裡也是這樣的。你們若是不喜歡,我便不戴了。」說著玉手輕揚,便將面紗落下。只見她肌膚白得異乎尋常,瓊鼻桃腮,丹唇皓齒,那雙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驟然搭配上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眾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約而同湧起驚艷的感覺。
卿塵早就聽說過朵霞的美貌以及她與湛王在西域的傳聞,淡淡笑著往夜天湛看去。這一轉頭,卻發現夜天湛也正看著她,眸底深處專註的神情脈脈無言,動人心腸。卻只瞬息,他揚唇一笑,笑里全是漫不在乎的瀟洒,對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讓朵霞摘了面紗,待會兒回府時我的侍衛們怕是要不夠用。」
太皇太后指著他:「看他得意的,凌兒,今晚你讓御林侍衛給他把公主送回府去。」
夜天凌答應:「皇祖母放心,待會兒再讓內廷司看看庫里還有多少絲緞,都送到湛王府,以後但凡公主出府,便讓七弟護個嚴實。」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一時間其樂融融。卿塵示意內侍傳宴,特地讓朵霞公主與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后說話,再往下便是靳慧與湛王世子元修。
湛王身邊是王妃衛嫣,一直頗含敵意地看著朵霞公主。朵霞卻就當沒看見,偶爾抬頭時黑寶石般的眼眸明光閃耀,隨即高傲地揚起下頜。衛嫣心頭便似被貓抓了一把,而更讓她耿耿於懷的卻是於近旁靜坐著的卿塵。
想起近來沸揚天都的傳言,自己的夫君便是為了這個女人連皇位都拱手出讓!她一句話,竟讓他連命都敢賭上,竟讓他將王府中他妻兒,將所有追隨他的仕族都棄之不顧!如今這個女人位居正宮,一身鸞紅鳳服明媚端秀,那紅如汩汩的鮮血澆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瘋狂生長,即將要湮沒人的理智。衛嫣手壓著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發抖,卻忽然便覺得一道溫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見夜天湛笑握玉盞,正自旁看過來:「我們該給皇祖母敬酒了。」
他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暖酒的香氣就在耳邊,鴉鬢修眉下一雙略挑的丹鳳眼在宮燈影里深淺難辨,衛嫣身不由己地隨他起身,端盞、微笑、祝酒……幾乎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能聽到他溫文從容的聲音,回蕩心頭。待到重新落座,席間眾人談笑依舊。夜天湛斟了酒對她舉杯,低聲道:「我這一年多征戰在外,府中辛苦你了。」
體貼的話語如玉罄輕擊,清水入盞,低沉而輕緩,衛嫣微垂螓首,「這都是妾身份內之事,只要王爺在外平安就好。」
夜天湛微微一笑,將酒飲盡。那早已預料的一笑,幾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過,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無影無蹤。他把玩著玉盞,盯著衛嫣漫不經心地道:「這些日子慧兒和朵霞一直相處得不錯。」
閑話中若有若無的深意,衛嫣心裡突地一跳,抬頭時他卻早已望向對面,目光落處,靳慧正抱著元修溫柔地微笑著。元修清秀可愛的模樣便如滿桶冰水將剛剛暖起來的心頭澆了個通透,衛嫣修長的指甲緩緩嵌進掌心,無聲垂眸。
元修已經一歲多了,正是要學著調皮的時候。他似乎特別喜歡卿塵,坐在靳慧懷中不時的要往卿塵那邊撲,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說什麼。靳慧被他鬧得沒轍了,便要讓人帶他下去,卿塵卻伸手接過元修,笑道:「任他鬧吧,皇祖母看著也高興,我抱著他就是。」
元修被卿塵抱著,立刻喜笑顏開,小手抓著她鸞服上的綬帶不放。卿塵環著元修在膝頭,孩子小小的身體帶著醇濃的奶香,那樣嬌嫩柔軟,叫人忍不住去呵護。元修有一雙像極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烏黑晶亮,望著人的時候總似帶上笑意。那烏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塵心裡有一處地方輕輕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這若是她的孩子該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會不知道要怎麼疼他。一股酸楚便那麼泛上心頭,她極輕地嘆息,不期然抬頭,卻見夜天凌正看著這邊。
四目相對,他眼神中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對他微微一笑,不必說什麼,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從來沒有怪他,又怎麼能怪他呢?他的痛絲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還平安地在身邊,她還有什麼不知足。
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塵懷裡蹭來蹭去,卿塵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著卿塵示意的方向口齒不清地道:「菜祖母!」
大伙兒頓時都樂了,卿塵啼笑皆非地點著元修額頭:「是太祖母,太……祖母。」
元修側首看太皇太后,好像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太祖母!」這下喊得正確無比,太皇太后慈懷大悅,忙著答應,誰料元修回頭仰著小臉看卿塵,清晰地對她叫道:「母親!」
卿塵愣在那裡,詫異低頭,元修順勢摟住她的脖子,軟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親在她臉上。他咯咯笑著抱卿塵,卿塵還沒回過神來,十二已在對面打趣道:「不得了,這麼小年紀就學會唐突佳人,長大了可怎麼辦?」
卿塵此時疼極了元修,護著他:「長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麼都好!」
十二道:「這話我倒要找皇祖母評評理了。哎!抱元修離皇祖母和公主遠點兒,你們前後左右的都是美人,別讓他小小年紀就看花了眼!」
太皇太后笑罵十二嘴貧,朵霞公主倒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樣清冷,不像灝王那樣淡遠,也不像夜天湛那樣難以琢磨,最好相處,不禁就對他笑了過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紅。
夜天湛此時卻沒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著卿塵和元修。
衛嫣冷眼旁觀,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貴與疏離,他笑得這般真實,一縷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緩緩流淌,輕輕蔓延,衛嫣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此時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著那個抱著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親,哪怕只一刻看著都是令人愉悅的。他這樣由衷的不加絲毫掩飾的笑,她曾經多少次熱切地盼望過,眼前她看到了,卻偏偏又恨極了這樣的笑。
她若是什麼都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該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聽得那樣清楚,他叫著別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經站到了懸崖的邊際,底下是萬丈深淵,而他的笑在前方誘惑著她,縱身躍下。
「娘娘既然這麼喜歡元修,不如請皇上下旨接元修入宮來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后身邊,常常得見。」
衛嫣的話突兀地響起,夜天湛笑意猛收,不能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聲驚呼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忍住。
殿中歡聲笑語剎那全無,在場之人紛紛看向皇上。
原本親王世子入宮教養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這形勢,元修一旦入宮,便如殷皇后般成了牽制湛王的人質。只要皇上有這個心思,這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時機。
所有人都在等著皇上一句話,卻只見皇上唇邊一抹淡笑,諱莫如深。他將手邊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塵和元修一眼。
元修此時玩得累了,抓著卿塵的衣襟漸漸要睡過去,幼小的孩子絲毫不知自己正面臨什麼樣的局面。卿塵輕輕拍著他,溫柔含笑道:「孩子還小,離開母親難免會不適應,」她抬頭和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長大些,自然是要進宮學習的。到時候不妨請大皇兄做師傅,咱們交給十二王爺不放心,交給大皇兄總是放心的吧?」
十二接話道:「怎麼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時別求我來教啊!」
這時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雙全,虎父無犬子,元修將來必定如他般出眾,豈用得著他人操心?」
夜天湛先前一刻的驚怒早已恢復如常,隨即道:「還要請皇兄多加教誨才是。」
夜天凌道:「孩子還小,說這些未免過早了,難得此時還能在母親身邊撒嬌,何苦逼迫他們。」
夜天湛不料他會有這樣的話,這話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說這代人的事與下代無關。再想想汐王和濟王,除了賜死了汐王長子之外,倒真是沒有過分牽連。便是這份心胸氣度,他揚眉往上看去,只覺有此對手,竟叫人胸懷舒暢。
卿塵說完那話,便只低頭哄著元修入睡,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挑起事端的衛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話別人或許不懂,她卻聽懂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的意思他果然也懂了。
眼見著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將他交給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過孩子來緊緊抱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卿塵對她安慰地一笑,輕聲道:「放心。」
靳慧微噙著淚,「多謝娘娘。」
卿塵此時才往衛嫣那裡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鋒銳利盯得衛嫣臉色青白,她轉身徐徐笑道:「坐了這麼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皇上,咱們還是請皇祖母早點歇息吧。」
太皇太后確也已經精神不濟,夜天凌便率眾人再為太皇太后上壽,卿塵親自扶了太皇太后入內安歇。這時一個女官匆匆入內,在卿塵身前輕聲稟報了什麼,卿塵眉心一攏,還未及說話,殿前內侍已經高聲通報:「殷娘娘到!」
夜天湛聞聲渾身一震,轉身便往殿外看去。
金檐華柱下,殷皇后正快步走來,身後跟著若干女官內侍,倉惶小跑。她身著明紅鸞裙鳳衣,雲鬢高聳,釵鈿華美,妝容精緻,儀態高貴,眼底些許的憔悴並沒有影響她驕傲的身姿,端莊雍容,一如從前。
原本已經要退出的眾人都停住了腳步,殷皇后到了殿中,先給太皇太后行禮:「母后大壽,我險些便不能來,如今晚了一步,還請母后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命她平身,殷皇后環視眾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后!」衛嫣等人也急忙隨他拜下。
殷皇后低頭看向兒子,神情之中滿是愛恨交加。她握著夜天湛的手微微發抖,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忍了下去,再一抬頭看到了朵霞,有些驚訝。夜天湛忙道:「母后,這是朵霞公主。」
誰知殷皇后立刻眉眼一落,冷聲道:「生得這般妖媚,這些異族女人除了蠱惑男人禍國殃民之外做不出半點兒好事,你給我記住了,離這種狐媚子遠些!」
眾皆聞言色變,誰都聽得出她這不光掃了朵霞的顏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隱見怒意,卻只礙著在太皇太后面前沒有發作。
朵霞身為公主,在於闐國備受國王寵愛,入嫁天朝也被視為上賓,禮遇有加,何曾聽過這般話語,美目一挑,站起來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誤國誤民的事,都將女子說成是紅顏禍水,卻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無道。若是心志清明,誰能蠱惑得了他們?若原本便糊塗,即便沒有絕色當前也是一樣。我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情願隨他遠嫁中原,倒不認為他是那種區區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聵之人。」
大家都沒想到朵霞如此大膽,竟然當面頂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頭即刻給殷皇后請罪:「母后,朵霞年輕不懂事,話說得有些過了,兒臣替她給母后陪不是。兒臣不是糊塗之人。還請母后放心。」
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麼放心?別說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後不還是壞在那異族妖女手中!你又哪裡不糊塗了?」
夜天湛焦慮萬分,他心中縱有千般打算,現在卻一分也不能對殷皇后說,只沉聲截斷她的話:「母后!」
殷皇后甩開他的手,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裡,夜氏皇族從始帝往下,哪個不是困在這個『情』字里?穆帝、天帝,還有眼前這些,無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嗎?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紙里包不住火,您心裡再清楚不過,現在這個皇上,到底是……」
她話未說完,太皇太后厲聲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處冷澹澹地泛出殺意。殷皇后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別人不知,卿塵卻清楚是什麼,心谷遽沉。若再說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
太皇太后扶著卿塵的手面對眾人,徐徐說道:「灝兒,帶著你的弟弟們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一律不準進殿。」
看過眼前兒孫,太皇太后老邁的眼中隱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光澤,那是歷經歲月的睿智與通達,看盡人世的平靜與深沉。些許的病態都被這光澤掩蓋,此時的太皇太后似是換作了另外一個人。
內侍宮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親,遲疑不願舉步。十二走到他身邊,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對上那雙素來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縱即逝的銳光如他臂上現在感覺著的力道,強迫他壓下心中翻騰不已的情緒。他回頭,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燦爛的琉璃燈下向他投來一瞥,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原來離他這般遙遠,生他養他的人,竟最無法了解他。
隨著腳步漸漸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殷皇后、夜天凌和卿塵四人,變得異常安靜。
冷酒殘宴,絲毫不再有壽辰的喜慶,變得沉悶無比。卿塵重新攙扶著太皇太后坐下,殷皇后下頜微抬,面對著夜天凌,繼而轉頭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沒有想到那件事還會有人知道吧?當初蓮妃不慎動了胎氣早產,偏偏就在來延熙宮給母后問安的時候。母后一向不喜歡蓮妃,那時卻肯替她一力保證,天帝自然不會懷疑孩子究竟是誰的。如今想想,蓮妃素來來故作冷淡,原來是恐怕這個秘密被人查知。」
太皇太后雙目半闔,略加思量,說道:「哦,你們是找到了當年那個御醫。」
殷皇后道:「母后原來還記得那個御醫。」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不錯,我雖然老了,這麼個人還是記得起來的。當初我一時心軟,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終究還是生出後患。也難為你們能想到此事,也還能找到這個人。」
殷皇后道:「這便是天意,查了這些年,本以為不可能,卻到底還是找到了。」
太皇太后道:「看來你們是早就有心了,不過現在你們知道了,又怎樣呢?」
殷皇后道:「母后將這秘密隱藏了這麼多年,縱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護著他,卻不想想蓮妃那種狐媚子,誰知她當初懷的究竟是什麼人的孩子?」
「砰」的一聲,夜天凌一掌擊上御案,他再好的涵養,聽到殷皇后當面如此侮辱母親,也不禁怒火中燒:「你說什麼!」
卿塵心中一驚,太皇太后扭頭喝道:「凌兒!」
夜天凌凡事肆無忌憚,卻唯獨對太皇太后尊敬有加,終於強忍下心中怒意。卿塵將手覆在他手上,他臉上冷意稍緩,但依舊駭人。
殷皇后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厲嚇得退了一步,但隨即站定,毫不相讓地繼續說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兒子,有何資格繼承大統?即便天帝曾有傳位詔書,也分明是被矇騙所至!他篡位奪嫡,如今又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生死不知,母后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種威嚴的氣勢從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來找我,想必還沒忘記天帝是怎麼登上這帝位的,當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麼資格繼承大統?」
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時英明決斷,才有這數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業豈能毀在別人手中?還請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業,那你可知我當時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為國擇賢君而立。」
太皇太后隱隱一笑,說道:「不錯,正是如此。當年穆帝駕崩,身後留有兩子,我不立他們,固然是因為他們年幼,卻更是因為他們做不了這個位置。那兩個孩子,衍昭生性衝動,愛感情用事,衍暄膽小懦弱,難當大任。若將這偌大的國家交給他們,如何叫人放心?國立幼主,在旁虎視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權,我們孤兒寡母,豈不艱難?所以我設法迫使他們擁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維艱,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後來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現在我護著皇上,都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私心,只為這天朝的基業不能葬送在我這裡。皇上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我深知他必不會讓我失望。」
殷皇后道:「母后這樣說,我倒要問了,難道湛兒就不如別人嗎?」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道:「湛兒很好,憑心而論,有些地方他甚至勝過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這個母親。」
殷皇后纖眉細挑,神色傲然不悅:「母后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后不急不緩地道:「其實你也很好,這些年來我在旁看著你執掌後宮,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這已經是很難得了。論手段,論精明,這後宮之中沒人比得上你,但唯獨有一點,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為是。」
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這皇宮裡誰是乾乾淨淨清高著的?若沒有野心,又哪來站在這裡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穩了。」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氣,我說湛兒壞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讓他娶得那個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孫!我的話你眼下不明白沒關係,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個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豈會讓你生出什麼是非?我便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誰也別想興風作浪!」說話間她眼底凌厲漸生,聲音略提:「來人!」
常年隨侍太皇太后的兩個掌儀女官無聲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說過的話等你想通了,便也不會覺得委屈了。」她冷聲對掌儀女官說道:「送她回清泉宮,賜酒一杯,白綾三尺!」
卿塵悚然驚住,就連夜天凌也未曾料到這般結果,一時詫異。
殷皇后臉色一片雪白,這聽著熟稔的話她曾不知說過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著太皇太后,卻只見到太皇太后蒼白的眉梢淡掃著冷意,絕然無情,那平靜的目光迫過來,竟讓她止不住渾身發抖,連發間的釵環也顫得輕聲作響。她狠狠握著鳳服華帶的一角,冰滑的絲緞深涼刺骨,兩個女官面無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著!」卿塵出聲阻止,趨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緩笑,是慈祥,也是堅決:「卿塵,心慈手軟,必留後患,我豈會在同一件事上錯兩次?你也好好看著,要執掌這後宮並不容易。有些人無罪,卻必死。」
這道理卿塵不是不知,卻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為不可為!」
她苦苦堅持時,夜天凌上前將她挽起,立在那裡淡聲道:「皇祖母,請您開恩。」冰冰冷冷的話語,卻也是求情了。卿塵如釋重負地看向他,他平視前方,似不察覺,只是攬在她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
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說了這話,含笑凝視他良久,而後唇邊轉出一聲鬆弛的微嘆,揮手道:「帶她下去,從今日起不準踏出清泉宮一步,不準見任何人。」
兩名掌儀女官俯首應命,殷皇后從瀕死的震駭中迴轉過來,懼恨交替,神色青白慘惻。她一一看過眼前三人,猛地廣袖長揮,頭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一直看著殷皇后驕傲的背影消失不見,身子一晃,扶住几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盡,取而代之儘是疲憊。卿塵和夜天凌匆忙趕上前去,扶持在側,卿塵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醫奉葯進來。」
太皇太后搖頭止住卿塵,看向夜天凌:「原來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隱瞞皇祖母,孫兒確實已經知道了。」
太皇太后一陣輕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微闔著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憶著什麼,「她今天說的有句話倒是對的,夜氏皇族這些男兒,幾乎個個都困在『情』字里。當年穆帝因你的母親發兵西北,待你母親入宮後,更是將國事荒廢一旁,常常數月不朝,以至於權臣當道,內外混亂,民生困苦。我辛苦壓制那些閥門仕族,扶持天帝繼位,原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卻不想他竟也迷戀上你母親。我擔心他重蹈覆轍,與穆帝一般糊塗,曾想要賜死你母親,他就跪在這寢宮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鐵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蓮妃竟也來求我,那時候她已經有了你。」她抬手輕輕拍著夜天凌的手臂,長長嘆息:「我的皇孫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來?我答應幫她保住孩子,隱瞞事情真相,但卻要她發誓絕不準迷惑天帝,哪怕連對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從此就當這個孩子不是她的,交給我來撫養。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言。凌兒,你心裡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話中撥開雲霧,夜天凌此時眼前儘是母親的容顏,渺遠,凄清,掩在憂傷下的那雙眼睛曾經多少次暗暗留駐於他,他又曾經多少次報以冷漠與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獨自轉身面對著空闊寂靜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裡發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換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愴的情緒直衝上心頭,他非但沒有體諒母親,更加沒有保護好母親。孤星蔽日,這個荒謬的預言原來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緊隨著他,莫不平啊,還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號。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負,事實真相,果然總是千瘡百孔。
突然間,他耳邊響起卿塵淡定的話語:「皇祖母,皇上怎麼會恨您呢?若不是有您護著,我們哪裡能有今日,天朝又怎麼會有現在這番局面?我們讓皇祖母這樣操心,該請您不要怪罪我們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覺,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讓他再說,只是伸手握著他,滿目欣慰看向卿塵:「好啊,我沒看錯我的皇孫,也沒看錯你這丫頭,總算不枉我讓天帝把你指給了凌兒。丫頭,你當初跪在我這裡說不嫁的時候,心裡可害怕?」
卿塵吃驚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沒有老眼昏花,你真以為一個孫仕,便能讓天帝做出那樣的決斷?」
卿塵眉梢輕揚,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與那時雨中兇狠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當時來。
只見太皇太后眯著眼睛端詳過來,卿塵低聲道:「什麼都瞞不過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來印璽,擬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塵手中,「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得最後一件事了,你們今天替她求情,這道懿旨用還是不用,也都在你們自己。」
雖然以後夜天凌要處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則更為妥當。卿塵慢慢將詔書收好,鳳眸之中幽靜,儘是一片深思。
慈悲與狠辣,仁義與殺伐,當生殺大權握於手中的時候,該與不該,做與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當面臨著選擇,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認真思索,即便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無愧、無悔?
太皇太后將他倆人深深看著,歲月無情,在那眼中沉澱了歷盡風雨的波瀾。彈指一生,數十年已往,不覺就歷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這一刻才真正覺得鬆緩下來。想這一代代的綿延,多少男兒英豪,多少紅顏翩翩,誰人不為情苦?誰又不為情所困?只是若遇對了那個人,何處不是清歡?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卻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總算也是不負他們,可以放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