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清晨離開的時候,卿塵睡的很沉,竟沒聽到一點兒聲響。醒來後心裡一陣空落落的,卻在手邊觸到樣溫涼的東西,一看之下,是那枚黑玉龍符。
倒不是他忘了帶,是特意留給她保管的。龍符是至關重要的東西,此時夜天凌將其留在她處也當同自身,就像是丈夫出門前囑咐一句「家裡便交給你照看了」,卿塵手撫那飄飛的紋路微微一笑。
大軍簡單休整之後隨後出發,再次紮營已將入薊州邊界。先前有報玄甲軍順利攻下漠陽,算時間最遲兩日便可配合大軍成合圍之勢。
待結束薊州之戰,北疆也將是冬去春至,但伊歌城中此時應該已是雁迴風暖春江水破的景緻,卻不知武英園的桃花是不是滿枝開早,今年怕是趕不及看了。
因為仍是在軍中,卿塵平日還是長衫束髮的打扮。殷采倩百般央求夜天湛終於得以留下,卻整日連鎧甲都不脫,騎馬射箭不輸男子,但總有事沒事就來卿塵帳中,真正倒和卿塵越發熟稔了。
黃昏時分帳中早上了燈,殷采倩在卿塵這裡待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事,丟下句「我去下湛哥哥那裡」便沒了人影。
卿塵搖頭笑了笑,左右無事,便拿了枝竹枝在地上隨手演化左原孫教習的陣法。帳外不時有風吹得簾帳晃動,忽然一陣旋風卷著什麼東西撞上大帳,案前燈火猛的閃晃,卿塵手中無意用力,竹枝「啪」的輕響,竟意外折斷在眼前。
她心頭突的一跳,沒來由的有些心緒不寧,微蹙著眉心瞅了會兒地上縱橫的陣局,起身走出營帳。
天邊長河落日,殘陽似血,朔風撲面,漠原如織。大軍沿河駐紮,數萬軍帳連綿起伏,長旗獵獵,盡在暮色下若隱若現。
她駐足帳前放眼眺望,耳邊飄來一陣遼遠的笛聲。
笛聲飛揚在北疆寥廓的大地,卻沒有將軍百戰,醉卧沙場,遙望玉門,埋骨他鄉的悲涼,明明是婉折輕回,偏有彈指千關,笑破強虜的揮灑,更帶著號令三軍,飛劍長歌的豪邁。朔風長沙的高遠處,只那麼輕輕一轉,便依稀又見緩步閑庭的飄逸,曲斛流觴的風雅。卿塵側首凝神聽著,一時竟忘了天寒風冷,月白色的玉帶隨風飄揚,不時的拂上臉龐,落日最後一絲餘暉也緩緩的退入了大地深處。
笛聲漸行漸遠,慢慢安寂下來,卿塵望向大軍帥營,一抹微笑透過輕暗的暮色漾開唇角。
營帳前有人在說話,卿塵扭頭看去,見衛長征同什麼人一起走過來。
衛長徵到了近前,微微一欠身:「王妃,中軍那邊派了兩隊侍衛過來加強防衛。」
卿塵已看到營前多了兩隊披甲佩劍的侍衛,眼前那人手撫劍柄,躬身說道:「末將吳召見過王妃!」
卿塵認得他是夜天湛帳前侍衛的副統領,看那些侍衛的服色,也都是夜天湛近衛中的人,微笑道:「原來是吳統領,我這裡其實也用不著這麼多人。」
吳召恭聲說道:「此處離薊州太近,只怕會萬一突發戰事,四爺的侍衛目前只有半數在此,所以末將奉命來保護王妃。外面風大,王妃還是進帳歇息吧。」
卿塵也不再說什麼,便道聲「有勞」回到帳中。
夜色已濃,一時間四處安靜,此處帳前沒有閑雜人等隨意走動,幾乎可以聽見外面營火舔著木柴「噼啪」作響。卿塵靜了靜心,隨手翻了卷書來看,一邊撫摸著趴在身上的雪戰。
雪戰乖巧的伏在卿塵膝頭,本來微微往後抿著耳朵十分愜意,忽然間卻撐起身子,豎耳傾聽。
卿塵抬起頭來,外面傳來腳步聲,她依稀聽到有人喝斥了一句:「吳召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攔!」
聲音隔著營帳尚遠,聽上去像是殷采倩,夜天湛的近衛都認得這位殷家大小姐,自然知道她刁蠻的脾氣,又哪裡敢真的攔她?果然緊接著垂簾一掀,殷采倩進了帳來。
帳中被她抖的一陣冷風,卿塵笑道:「這時候你過來,不是又想賴在我這兒睡吧?」
殷采倩將披風的帽子往下一擼,露出的臉龐因著了幾分寒氣微帶紅潤,燈下顯得明艷照人,她眉眼間卻流露出匆忙而驚慌的神色,幾步走到案前:「你還有心思和我說笑,四爺那邊出事了!」
卿塵心中一驚,笑容凝固:「他怎麼了?」
殷采倩回頭瞥了一眼,低聲匆匆說道:「他們遇到了突厥大軍!虞夙知道大勢已去,居然勾結了突厥人,他暗中放突厥三十萬大軍入關反攻漠陽,四爺他們只有一萬玄甲軍……」
殷采倩話未說完,卿塵便猛的站了起來,雪戰被嚇得從旁邊狼狽跳開,燈影一陣亂晃,她的心似狠狠的往下一墜,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驚懼,三十萬突厥大軍!
那慌亂的感覺一瞬在心頭襲過,「什麼時候的事?誰來報的?」卿塵立刻問道。
她眼中驟然銳利的清光竟嚇了殷采倩一跳,說道:「應該是入夜前便接到急報了,我從七哥那兒出來無意聽到了他們說話,他們將人關了起來,要瞞下此事,借突厥之手致四爺於死地!」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不知是驚還是怕。
這一消息比前者更令人震駭,卿塵緊緊攥著手中的書,只覺得渾身冰冷,「難道已經拖了半夜,七爺按兵不動?」她將書卷擲於案上疾步向外走去,卻被殷采倩攔住。
「你去哪兒?這樣出不去的!吳召他們奉命借著安全的幌子分別將你和左先生困在營中,若不是他們不敢放肆,我也進不來。你先換我的衣服出去再說,你別怪湛哥哥,不是他派的人。」
難怪突然要增派防守,找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亦叫人不疑有他。卿塵一手接過殷采倩遞來的披風,卻不穿上,心中電念飛轉:「七爺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誰下的命令?」她沉聲問了一句,語氣中已是近乎冰冷的鎮靜。
殷采倩搖頭:「我不知道湛哥哥是不是接到急報了,好像並沒有,他們是……」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並不想將那人說出來,卿塵冷聲道:「鞏思呈!」
殷采倩默然承認了她的猜測,鞏思呈畢竟是殷家之人,她也不能不顧忌,卿塵緊接著問道:「你為什麼要來告訴我?」
她沉著而幽深的目光在殷采倩眼中瞬時和一個人的重合,何其相似的眼神,冷光深藏,洞穿肺腑,她似乎感覺到了一種無聲的壓力,讓人無法抗拒,回答道:「我不想四爺,還有……還有十一爺出事,快想辦法吧,突厥三十萬的兵力,再晚就來不及了。」
卿塵盯了她一瞬,將手中披風重新遞給她:「你現在去七爺那裡,設法讓七爺知道此事。」
殷采倩卻猶豫不前,說了一句她原本極不想說的話:「若是湛哥哥根本就知道呢?」
卿塵微微閉目,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睜開眼睛:「如果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下的,你便儘力將事情鬧大,至少鬧到驚動史仲侯和夏步鋒!」
殷采倩低頭想了想,微微一咬嘴唇:「好!我聽你的,那你怎麼辦?」
「我們分頭行事,外面的人攔不住我。」卿塵說罷深深望著殷采倩:「多謝你!」
殷采倩揚眸匆匆一笑,道:「不用謝,我只是覺得這樣做沒錯!」
卿塵在殷采倩離開後迅速回憶了一下已看了千百遍的軍機圖,薊州附近的形勢從未像此刻一樣清晰明了,城池地形歷歷在目。
片刻之後她起身出帳叫道:「長征!」衛長征不料她這時候竟要出去,詫異道:「王妃可是有事吩咐?」
營帳近旁依舊是凌王府的玄甲侍衛,吳召帶來的人都在外圍,也正因此,他們可以遠遠將來營帳的人先行攔下,令衛長征等人一時也難以察覺異樣。
卿塵往闃黑的夜色深處掃了一眼:「帶上人跟我走!」
衛長征只聽口氣便知道出了事,不做多問,即刻率人跟上。
卿塵此時心中如火煎油烹,萬分焦慮,戰場勝負往往只在瞬間,或許現在根本已經遲了。
誰也沒有想到虞夙窮途末路之下竟走此險棋,突厥得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必先除夜天凌而後兵犯中原,對於夜天湛,卿塵不敢賭,也沒時間去猜測他究竟是不是已經下了清除對手的決心。
她輸不起,他是閑玉湖前翩翩多情人,也是志比天高心機似海的湛王爺。
她已無暇去琢磨任何人的角色和目的,整個心間只余了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生,她生,那個人死,她死。
千般計策翻滾心頭,她緊緊握住手中的那塊黑玉龍符,無論夜天湛作何態度,她已決定在最短的時間內不惜一切代價調軍馳援,只盼望夜天凌和十一能藉助玄甲軍的驍勇支撐到那一刻。
果然沒走多遠吳召便帶人迎上前來:「這麼晚了,王妃要去哪裡?」
他依舊是那種恭敬的語調,垂眸立著,卻將去路擋下,言語中終究還是露出了些許異樣。
卿塵冷冷一笑,臉色在營火下明暗不清:「我去哪裡是不是還要經吳統領准許?」
面對突如其來的責問吳召暗中微驚,但依舊擋在前面:「末將是覺得外面太過危險,王妃還是請回吧。」
「你是請我,還是命令我呢?」卿塵足下不停往前走去:「讓開!」
吳召再上前一步攔路:「王妃萬一有什麼差池,末將不好交待!」
「用不著你交待,你既然是來保護我的,不放心可以跟著!」卿塵徑直前行,吳召立在她身前,盔甲的遮掩下神色驚疑不定。忽然他視野中闖入一雙月白的靴子,如水似蘭的清香拂面而至,駭的他匆忙抬頭,卻正營火一閃,卿塵那雙微吊的鳳眸在的火光盛亮處清晰的有一刃浮光划過他的眼底直逼心頭,澈寒如秋水,冷凝如鋒。
吳召幾乎是狼狽的大退了幾步,才避免和卿塵撞上。卿塵負手身後視他如無物,她前行一步吳召便後退一步,四周其他侍衛被她的目光一掃無一人敢抬頭對視,遑論冒犯阻擋,紛紛退到一旁。
卿塵眼中瀲瀲寒意逼著吳召:「長征,有人敢放肆便不必客氣!」
衛長征及所率玄甲侍衛手按劍柄隨護身後,冷劍的寒氣緩緩散布開來,吳召不得已終於側身讓開。
卿塵傲然揚長而去,消失在黑夜的翩飛白衣飛揚奪目,似一道利鞭狠狠的抽在吳召眼前,背後風過一陣寒涼,竟已是渾身冷汗。
眼見她帶人直奔南宮競帳營,吳召氣憤的砸了一下劍柄,喝道:「去報鞏先生知道!」
營帳中鍾定方、馮常鈞、邵休兵這幾名親近殷家的大將此時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鎮定的鞏思呈反剪著雙手不住踱步,似是滿腹心事。
自從那日因李步引發爭執之後,鞏思呈心裡便一直存著擔憂,天帝既能連龍符都交付凌王,此後難說是不是會有更多的東西。他與左原孫同窗多年,深知左原孫此人心性高傲且極重舊情,自景王遇事後心灰意冷退隱出仕,更是極少與人交往。此番左原孫雖說是為柯南緒而來,卻顯然同凌王關係非比尋常,這兩件事令他隱約察覺到有些事情十分不尋常,北疆一戰奪的是軍權,現在想起來竟沒有絲毫的把握。
「鞏先生!」馮常鈞出言問道:「你可是在擔心什麼事情?」
他們這些大將與南宮競等人不同,爵位都是一門世襲,其身份和皇親貴胄的羽林軍倒是有幾分相似。此時鐘定方把玩著劍上精緻的佩飾,抬頭說道:「今晚之事畢竟還瞞著七爺,先生擔心也是情理。」話雖這麼說,可他口氣中卻沒有絲毫覺得不妥的痕迹,反倒帶出幾分漫不在乎。
鞏思呈停下腳步:「我並非擔心七爺知道,此事即便是報至帥營,七爺也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借我們之手反而還讓七爺免了為難。」
「那先生究竟顧慮些什麼?」
鞏思呈靜默稍許,長出了口氣:「凌王的手段非同常人,此次若不能成功,日後恐怕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哼!」一直沒作聲的邵休兵冷哼道:「不過是那個狐媚的女人弄出些麻煩,先皇被她禍害的盛年早勢,也不知皇上怎麼就也迷上了這個女人,凌王再厲害也是一半異族的血統,他有什麼資格和七爺爭?」
「邵將軍慎言!」馮常鈞在幾人中較為穩重,縱邵休兵所言他心中也是一樣的想法,可禍從口出,這樣的犯忌諱的事還是不說的好。
鞏思呈亦對邵休兵遞去一個謹慎的眼神,卻不由自己又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只是皇上卻未必這麼想啊!
他正蹙眉沉思,忽然吳召掀了帳簾匆匆進來,顯然是有急事,連在座幾位將軍都沒顧上:「鞏先生,那邊出了點兒事!」
鞏思呈一驚:「怎麼了?」
「凌王妃知道了前方的急報,帶人離開營帳了!」
「什麼?」鞏思呈聲音忍不住略微一高:「去了哪兒?」
「看方向是南宮競的大帳。」
鞏思呈極懊惱:「我早便說過,南宮競此人當初就不該留!」
鍾定方站起來:「速去阻止他們,別將事情鬧出去!」
邵休兵將原本握在手中的佩玉一擲:「我帶人封了出路,不信他們還能硬闖!」
鞏思呈抬手阻止:「犯不著這麼大張旗鼓,就只一個字便可――拖!已過了半夜,玄甲軍縱有通天之能,又能在三十萬突厥大軍前抵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