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繩索在薄暮入夜的遮掩下輕輕一晃,悄無聲息的搭上雁涼城頭。
万俟朔風手上稍微用力,試了試繩索是否牢靠。絲絲點點的細雨將他的眉眼洗的閃亮,黑衣貼身,勾勒出完美而充滿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線下看起來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流露出一種令人側目的狂放氣度。
卿塵打量四周,此處正是雁涼城敵我雙方都難以估計的一個死角,大軍攻城雖難,但對万俟朔風這樣的高手來說,帶一個人入城卻並不算什麼。
「可以了。」万俟朔風低聲道,轉頭見卿塵凝神看著城頭,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這麼著急?」
卿塵收回目光,輕聲說道:「他在等我回去。」
万俟朔風方要說話,面上忽然帶出一絲凝重,尖銳的目光往雁涼城中掠去,繼而浮起十分明顯的不解。
卿塵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道:「怎麼了?」
万俟朔風蹙眉道:「夜天凌怎麼回事,竟這時主動引誘突厥大軍攻城?」
卿塵修長月眉淡淡一凜,此時隔著若隱若現的細雨已能聽清大戰廝殺的聲音,心中竟莫名的湧起一種不詳的感覺。她和万俟朔風突然同時抬頭看向對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們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為了你鋌而走險,稍有不慎,他將毫無優勢可言。」万俟朔風單手纏上繩索輕輕一抖,不慌不忙說道。
卿塵心底燒灼著焦慮,容顏似水卻平靜無波:「你反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万俟朔風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將法,我說過向來喜歡冒險,我決定了的事,便無反悔之言。」
「我並無意激將於你,」卿塵不似與他玩笑:「心志不堅,必然連累四爺,你若對此事有絲毫動搖,便現在回頭,否則對雙方都無任何好處。」
万俟朔風劍眉高挑,再次重新將她審視:「你倒替他打算的周詳,我若回頭,帶你一起回突厥嗎?」
卿塵淡淡道:「悉聽尊便。」話未落音,万俟朔風有力的手臂圈上腰間,他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將這麼個難得的王妃送還,夜天凌怎麼也該心存感激吧。」說罷卿塵只覺身子一輕,万俟朔風借了繩索之力幾個起落便登上雁涼城頭。
「什麼人!」此處雖僻靜,但亦有將士巡守,万俟朔風並未刻意隱藏形跡,立刻便被發現。
兩道長槍破空襲來,万俟朔風腳踏奇步,身形一動,「鏘!」的一聲刺耳的摩擦,寬刀未曾出鞘,看似平淡無奇的穿入兩槍空隙,借力打力將凌厲夾擊化解與無形。兩名士兵只覺有種怪異的真力沿槍而上,長槍幾乎拿捏不穩,大退了幾步方站定,卿塵疾聲喝道:「住手!是我!」
帶兵的將領借著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過望,趨前拜倒:「王妃!」
刀槍交鋒與戰馬嘶鳴的聲音此時越發清楚,卿塵急急問道:「四爺呢?」
「四爺在前城。」
卿塵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裡如重石落地,「速帶我去!」
半空頻頻有冷箭飈射,陰雨遮斷暮空,不斷沖洗著戰火與血腥,深夜裡濃重的殺伐之氣,舔噬著早已裂痕斑駁的城牆。
城頭接連不斷墜落死傷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層層鮮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斷劍殘矢,橫屍遍地,突厥人悍勇兇殘,守城將士已然殺紅了眼,有你無我。
綿綿陰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表情半隱半現,彷彿一尊岩石雕琢的塑像,只能見到唇角的一刃鋒冷若經刀削,刻出難以動搖的沉定。即便這一日斬殺千軍,對戰激烈,他身上戰甲卻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帶著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從容。
腳下城牆每一次震動都代表著一波硬撼交鋒,因是主動出擊,誘敵卻敵都似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亂的按著某種詭異的痕迹進行。玄甲軍平日非人的訓練此時發揮出不可思議的韌性,敵弱我守,逢強而強,突厥大軍攻守之間處處掣肘,似乎極為被動。
入夜之前,十一帶神機營五百戰士與冥衣樓此次隨軍而來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將戰況越牽越雜,幾乎使大半敵軍都捲入混亂中,只要突厥後營有一絲空虛,十一他們便有機可乘。
居高處黢黑的原野盡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終注視著大軍之後。不過多時,透過冷雨紛飛,可以看到戰場遠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黑煙。他唇角忽爾微不可察的一掠,除了神機營的火雷,還有什麼能在陰雨中引火作亂?
腰間的歸離劍輕輕響動了一下,夜天凌無意中側了側身,眼角出其不意捕捉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似被一根細絲驀然抽過,轉身看去。
相隔不遠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塵向他這邊跑來,月色衣裙如一抹浮雲飄搖,陰暗的天地間剎那清華,亮的雨霧消散,夜天凌幾疑自己眼花,頃刻愕然後手下披風一揚,快步便向前趕去。
「四哥!」卿塵遠遠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樣,一時痴在當地,腳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對,瞬間凝駐,夜天凌眸心驟然收縮,猛地伸手將卿塵帶入了懷中。
觸手可及的溫軟這般切實,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懷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著微涼的戰甲他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急促的起伏。
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一望似已歷了幾世生死,隔了數度陰陽。
夜天凌眼中似驚似喜,深邃處原本湧起的一點兒佯怒在卿塵眸心綻開的欣喜中一頓,居然蕩然無存。
清湖淡波,峰影淺映,那如冰似水的墨色帶著失而復得的疼惜,幾欲叫人溺斃其中。
卿塵顫聲說道:「四哥,我回來了。」
夜天凌手臂越發收緊,他似在卿塵耳邊輕輕嘆了口氣,繼續抬頭慨然長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這麼快救你出來!」
卿塵聞言詫異,心念一轉,渾身透涼:「我並未見到十一,他做什麼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鎖:「十一弟襲營救人,你怎會沒見到他?」
卿塵原本清亮的眸底驚起駭意:「我根本就沒有在突厥營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變,他回首看往烽煙瀰漫的戰場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險!」他立刻傳令調兵,回身握住卿塵肩頭:「我需親自增援。」
卿塵乾脆說道:「雁涼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幽澈的眼底掠過輕淡一笑,轉身舉步。
此時万俟朔風突然在旁說道:「突厥營中布置我最為熟悉,可陪四爺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見到他與卿塵一路,只是尚未來得及理會,聽到此話,目光掃視過去,帶著詢問落在卿塵眼中。
卿塵知道此等時刻,夜天凌並非追究此人是誰,她輕輕點頭,夜天凌即刻會意。卿塵說道:「便是他助我擺脫突厥的。」
万俟朔風抱拳道:「在下万俟朔風,先父乃是柔然國汗王六王子,茉蓮公主的同胞弟弟。四爺,有幸再會。」
夜天凌乍然聽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號,万俟朔風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情勢急迫,無論万俟朔風是誰,卿塵已肯定了他可信,這便足夠。他亦抬手還了一禮:「如此有勞。」
城深夜重,冷雨激濺如飛。
眼前的刀光劍影、人吼馬嘶,傳到心間已然只是些紛亂交雜的聲音與光影,身在軍中,出入生死,縱泰山崩於面前而目不瞬,縱血濺三尺而心止水,連天蔽日的殺氣,亦無非平常。
卿塵抬手扶上城牆,觸手處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注視著兩軍攻守靜靜站著,激烈的殺伐在這一隅似乎退卻回平定,月白的衫子清冷,如瀰漫開鎮靜的中心。
南宮競匆匆步上城頭,對卿塵道:「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備好。」
卿塵緩緩點頭:「一旦四爺率軍回城,即刻傾全力以勁矢壓制敵軍,萬勿有失。」
南宮競躬身道:「末將遵命,王妃……」
卿塵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何事?」
南宮競面帶隱憂:「將士們多已疲憊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盡,我們恐怕便支撐不了多久。末將斗膽,請王妃勸四爺和十一爺一起先行離開。」
卿塵眸色清透:「你跟了四爺這麼多年,如何說出這樣的話,我和四爺豈會做如此打算?」她聲音微帶肅穆,聽得南宮競久久不見答話,她回頭淡淡一笑,「只要撐的過今晚,援軍便也就到了。」
南宮競遲疑道:「援軍是否能到,尚未可知,七爺那裡怎敢說是不是按兵不動?」
卿塵望著面前無垠的黑夜,黛眉微蹙,許久說道:「南宮將軍,四爺若在北疆有失,我天朝將會是何等情況,你可想得到?
南宮競摸不清她為何這樣問,只如實答道:「我朝自聖武十五年以來,四境邊疆的擔子幾乎都在四爺一人肩上,如今內患當前,外敵壓境,四爺若有萬一,何人能再擔的起疆國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將對這點也從不懷疑。」卿塵依舊目視著遙遠而墨黑的天際:「那你認為,七爺比四爺如何?」
南宮競一愣:「末將豈敢妄言評論兩位王爺。」
卿塵唇角無聲輕抿:「但說無妨。」
南宮競抬眼向她看過去,略作沉思,答道:「平心而論,七爺之才智手段並不輸於四爺,甚至在朝中聲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眾人都看得到的事,七爺他又豈會不知?」卿塵極輕的嘆了口氣:「七爺縱有千番打算,卻絕不是個糊塗誤國之人,其實這一點我也早該想到的。」她恍然記起當她用短劍對準自己胸口時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捲了他的春水般的笑。那裡面除了突如其來的驚急,還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氣。只是那一刻,無論有多麼了解夜天湛,再有萬般勇氣她也不敢孤注一擲,她並不是無所畏懼,她只是一個女人。
南宮競有話到了嘴邊,卻突然收住,只因想到情勢畢竟略有不同,現在凌王妃亦在此,湛王那裡或者當真無法袖手。但這話是不能說的,在唇邊打了個轉,又落回肚中。
「七爺會發兵的,突厥雖未必那麼容易讓他增援,但也該到了。」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雨絲染黑了秀髮如縷,一片晶瑩。
便在此時,眼前突厥軍中忽有一隊人馬殺出,直奔雁涼,其後黑壓壓突厥騎兵銜尾急追。
馬上有兩人回身出箭,突厥軍中頓時數人中箭,紛紛落馬。
南宮競見狀喝道:「是四爺和十一爺!還有史將軍!」
卿塵上前數步:「弓箭掩護!」
隨著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來越近雁涼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內,南宮競一聲令下,城頭萬箭齊發,勁矢如雨,突厥追兵縱多,亦被這密集的箭勢阻的一滯。
此刻早有數條繩索急速墜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棄馬登城。
而隨後玄甲軍數十名戰士卻不約而同反身殺入敵陣,以血肉之軀拚死阻下追兵。
但如此良機突厥其會輕易放棄,一面緊追不捨,一面調集弓箭手,一時間流箭紛飛,勁襲城頭,直取眾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飄羽,半空借力,手中歸離劍化作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敵軍冷箭被劍氣紛紛激落,難近其身。
十一與万俟朔風、史仲侯、冥執等人緊隨左右,施展身法擋避箭雨,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城頭。
四周利箭疾似飛星,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箭上勁道非凡,迥異尋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團光雨,劍鋒斜掠,擋飛此箭,手臂竟覺一陣微麻。
一箭過後,接連而來,箭箭不離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認準他倆人,必要取其性命。
万俟朔風聽得風聲便知不妙,認出是始羅可汗帳下第一勇士木頦沙,此人武藝箭術皆十分厲害,平時即便是他也輕易不去招惹。
幾人之中當屬冥執輕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輕煙,率先落上城頭,反身便幫身邊士兵拽拉繩索,誰知方一入手,原本緊繃的繩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頦沙箭矢當中射斷。
冥執不能控制的大退了幾步,震驚之下匆忙撲回城頭,只見十一身形急墜,城外潮水般的敵兵涌近,已見刀光凜冽。
此時夜天凌幾乎與万俟朔風同時一鬆手,下墜之勢直追十一。
夜天凌與十一相隔最近,歸離劍橫空到處,十一凌身一轉,點上劍尖,身子陡然拔起。
然就這稍縱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亂箭逼身,已近眼前。
万俟朔風單手牽著繩索迅速盪起,刀光急閃,將射向夜天凌的長箭多數擋下,但那最為凌厲的一箭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夜天凌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眾人看得分明,卿塵心頭如被利刃划過,只覺渾身血液瞬間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轉:「四哥!」
千鈞一髮之際,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爾急速翻落,半空順勢而下,便已擋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鮮血飛濺滿襟,夜天凌厲喝一聲:「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墜的身子同時,人已翻上城頭。
万俟朔風等陸續落地,卿塵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來察看十一傷勢,一見之下,心神透涼。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懷中,急問道:「怎麼樣?」
觸手是鮮血橫流,卿塵手指不能抑制的顫抖,幾乎答不出話來。長箭穿胸而過,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斷嗆出血來,呼吸急促,戰甲之上已不知是雨還是血,一絲溫熱也無,冷冷淌了一地。
卿塵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壓著十一的傷口抬頭四處尋找,什麼也沒有,她所知的器械、藥劑,一無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該怎麼救,卻偏偏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十一的血漫過手掌,染透衣衫,在城頭急雨洗過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彷彿帶走了鮮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橫在眼前,只要一動便致命,卿塵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的將手邊唯一所有的傷葯敷在傷口四周,十一一陣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艱難說道:「別……費勁了……」
卿塵死咬著嘴唇搖頭,淚水便在瞬間急如雨下,噼哩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竟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輕輕一笑,說道:「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記得也答應過我……」
卿塵心中痛如刀絞:「我知道,我都記得!十一,你撐住,我想辦法……」
夜天凌手掌貼在十一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護住他的心脈,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臉上始終帶著英氣俊朗的淡笑,抬頭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雙目赤紅,緩緩對十一點頭,只覺輸入的真氣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啞聲道:「別說話。」
十一果然不再說話,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卻緩緩垂下。
卿塵再從他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心口徹骨的痛掀起巨浪滔天:「十一!」
夜天凌緊緊將十一護在臂彎,許久一言不發,忽然仰天一聲悲嘯,震徹雲霄。
黑如深淵的原野上此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漫山遍野風雨,天邊似有一道滾滾的烏雲掩向突厥大軍,戰火獵獵,席捲大地,冷雨瀟瀟。
山野疊翠,綠林枝頭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划過雲影淡淡,瀟洒如男兒清澈的笑。
清風已無痕。
雁涼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紛紛揚揚落雪滿天。
飛雪靜謐,飄落人間,原野上連綿數十里的硝煙戰火,血流成河,都被這悄然降臨的白雪無聲覆蓋,廣袤大地白茫茫,靜悄悄,連風聲也無,只是無窮無盡的白,寧靜而祥和。
默默無聲的雪簾,長垂於天地,卿塵輕輕邁入雪中,蒼白的容顏似比這雪色更淡,她漠然望著遍布城中的白幡,冬陽透過一縷冰枝穿落於清冷的空氣,透徹如水。
一戰全勝,天朝援軍殺至,叛首虞夙戰死亂軍之中,突厥兵退四十餘里……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夢,空惹啼笑。
眼前揮之不去濃稠的感覺,糾纏浸入骨髓,她緩緩抬手壓上心口,仰頭任冷雪落了滿身。
彈指間,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會有人回頭一笑,連萬里陽光都壓下,空茫處,只見雪影連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血,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抵擋,當厚重的棺木即將把十一的笑容永遠遮擋在黑暗中時,她只覺得只要那棺蓋不下,十一便不會離開,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惡夢,夢總會醒,只要棺蓋不落,十一還在。
不知是誰將她帶離了靈堂,無盡的昏暗淹來,那一瞬間,是沉淪而絕望哀傷。
醒來這一望無際的白,瓊枝瑤林,美奐絕倫,然而有什麼東西永遠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輕雪散落肩頭,她站了許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離靈堂不遠的地方,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
眼前的景象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駐足不前,卻在此時聽到夜天凌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你終於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後,有人說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這熟悉的聲音溫雅,淡若微風,此時卻似風中雪冷,蕭瑟萬分。
短短的兩句話後,再無聲息,卿塵遲疑望著前面,四周一陣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聲銳利清鳴,隨之而來似乎突然間冷風卷雪,安靜的空間內殺氣陡盛,金玉相交之聲連串迸射,卿塵猛然驚悚,快步上前。
激雪橫飛,亂影叢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錯,劍光笛影縱橫凌亂,原本安靜的雪幕化作旋風肆虐,眼見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塵一時呆在當場,劍氣之間,夜天凌眼中的殺機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奪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飄忽進退,看似俊雅洒脫,手中玉笛穿風過雪,攻守從容,面上卻如籠嚴霜。不知為何,數招之後他忽然頻頻後退,漸落下風,夜天凌手中劍光暴漲,四周冰雪似都化作灼目寒芒,遽然罩向夜天湛。
夜天湛面色微變,劍笛碰撞,一聲暗啞金鳴,玉笛竟脫手而出,夜天凌攻勢不減,長劍嘯吟,如流星飛墜,直襲對手。
卿塵心下震駭,急喊一聲:「四哥不可!」不急細想,人已撲往兩人之間。
夜天凌劍勢何等厲害,風雨雷霆,一發難收。忽然見卿塵隻身撲來,場中兩人同時大驚失色!
夜天凌飛身錯步,劍勢急轉,夜天湛上前一步,單掌掠出,不偏不斜正擊在他劍鋒之上,一道鮮血飛出,長劍自卿塵眼前錯身而過,饒是如此,劍氣凌厲,仍「哧」的一聲利響,將她半幅衣襟裂開長長的口子。
回劍之勢如巨浪反撲,幾乎令夜天凌踉蹌數步方穩住身形,夜天湛手上鮮血長流,滴滴濺落雪中,瞬間便將白雪染紅一片,「卿塵!你沒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塵問道。
驚險過後,卿塵才知竟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她愣在原處,稍後才微微扭頭:「四哥……」
夜天凌手中長劍凝結半空,斜指身前,此時驚怒萬分。那神情便如這千里冰雪都落於眼中,無底的冷厲,鋪天蓋地的雪在他身後落下,襯著他青衫寥落,一時天地無聲。
許久的沉默,一陣微風起,枝頭積雪「啪」的墜落,夜天凌劍身一震,冷冷說道:「讓開。」
語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塵知他確實動了真怒,一旦無法阻攔,後果不堪設想,她搖頭道:「四哥,你不能……」
「讓開。」短短兩字自齒縫迸出,夜天凌越過她,冷然看著夜天湛。
卿塵上前一步,注視著他已然冰冷的臉龐:「你要殺他,便先殺我!」
夜天凌猛地轉過頭來,目光如劍,直刺她眼底。卿塵手掌微微顫抖,卻沒有退讓:「你不能殺他。」
夜天湛上前一步,將她攔住:「卿塵,此事你不必插手。」
卿塵迅速扭頭,一雙鳳眸凜然掠起,極銳的盯住夜天湛,她一字不言,只用那樣冷冽的目光看著他,清清楚楚表達出制止的意味。
夜天湛劍眉傲然一揚,方要說話,忽然見她清澈的眼底緩緩浮起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那深處濃重的哀傷幾近凄烈,揪的人心頭劇痛。他頓了頓,終於長嘆了口氣,閉目扭頭。
夜天凌冷冷注視著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鐵了心要護著他?」他面對卿塵,似要將她看透,眼中是怒,更是滔天的傷痛。
卿塵道:「四哥,你冷靜點兒……」
不等她說完,夜天凌緩緩點頭,「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反手狠狠一擲,三尺長劍沒柄而入,深深摜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塵一眼,絕然拂袖而去,頃刻之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塵痴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墜落滿襟,她似渾然不覺。夜天湛緩緩開口:「你不必這樣做的。」
歷經一時寂然沉默,卿塵才慢慢看向他:「兄弟三人,領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著回去,無論那個人是你還是他,都無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片刻未曾從她臉上移開目光,忽爾一笑,笑如飛雪,極輕又極暗:「你攔下這一劍,並不是為了我,仍是為他。」
卿塵淡淡道:「他是我的丈夫。」
夜天湛輕輕退了一步,突然以手撫胸壓抑的嗆咳出聲,手上傷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長衫上觸目驚心蜿蜒而下。
卿塵見他面色蒼白,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夜天湛微微搖了搖頭,暗中調理呼吸,稍後問道:「你恨我嗎?」
卿塵眸色漸漸暗下,一抹幽涼如殘秋月影,悄然浮上:「這條路是我們自己選的,你、我、四哥、十一,誰也沒有資格恨誰。」她凄然抬頭,仰望飄雪紛飛,眸中是難言的寂寞:「無論是恨,還是怨,十一再也回不來了。」
如此平緩的語氣,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卻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他似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支撐著自己,許久,方道:「不錯,再也回不來了,一旦走上這條路,我們誰又敢再回頭?」字字如針,冷風刺骨,涼透身心。
卿塵幽幽看著他,說道:「所以我誰也不怨。」
夜天湛道:「我已儘力了。」卿塵垂眸點了點頭:「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漸漸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緩若清風般一笑,再也未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薄薄急風掠過眼前平曠的空地,雪光刺目,逼的眼中酸楚奪眶而出。
一行清淚,零落辛酸,卿塵孑然獨立於連綿不絕的雪幕之中,亂風吹的發巾輕舞,白衣寂寥。
兩隻青鳥自枝頭振翅飛起,驚落碎雪片片,遙遙而去,相攜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卿塵抬手拭過微濕的臉龐,轉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之人竟是万俟朔風,一身墨黑勁袍反剪雙手,他眼中是頗含興味的打量。
卿塵沒有說話,万俟朔風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說道:「你方才其實沒必要去擋那一劍。」
他話中別有意味,卿塵靜靜抬眸望去:「何以見得?」
万俟朔風目光移向不遠處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鮮的血跡似紅梅輕綻,薄薄已添一層新雪,他說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會發現對手身上有傷,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在此時痛下殺手。」
卿塵眼前閃過夜天湛極為蒼白的臉色,細思之下確實不同平常,只是剛才無心顧及,竟完全沒有察覺,她眉心輕輕緊起:「怪不得,原來他受了傷。」
万俟朔風道:「我倒是很佩服你們這位七殿下,竟這時候便到了雁涼,我原先以為以射護的十萬大軍,怎麼也能攔他兩日。」
卿塵道:「射護可汗人在雁涼,重兵圍城,哪裡又來十萬大軍?」
万俟朔風道:「射護可汗是在雁涼不錯,但其右賢王赫爾薩暗中率精兵十萬阻擊天朝援軍,其中不乏西突厥數一數二的高手,又豈是那麼容易應付?即便沒有這十萬大軍,自薊州至雁涼也頗費時間,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更有興趣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能這麼快便帶兵趕到百丈原?」
若非當日路遇遲戍,趕抄捷徑,卿塵與南宮競等亦無法及時增援。遲戍一事乃是軍中禁忌,卿塵只說道:「自薊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條路。」
万俟朔風並未追問,只是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說:「夜天湛非同一般對手,他們倆人早晚必分生死,你攔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攔得一世?」
卿塵道:「若論漠北的形勢,我自問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卻不會比我更清楚。這件事,我是一定要攔的。」
万俟朔風道:「願聞其詳。」
卿塵輕輕伸手,一片飛雪飄落指尖,轉而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說道:「天帝心中最忌諱的便是手足相殘、兄弟牆鬩,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卻絕不會縱容此事發生,對於一個親身從這條路上走過的人,有什麼能瞞得過他?他們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對方的手中,另外一個也逃不過天帝的掌心,即便是四哥也不例外。」
万俟朔風神情似笑非笑,語出微冷:「有些事不必親自動手。」
卿塵心中悄然一驚,鳳眸輕掠,白玉般的容顏卻靜然,不見異樣:「你能這麼說,看來我絲毫不必懷疑你的誠意了。」
万俟朔風點頭:「不錯,我踏入雁涼城後,越發覺得此次冒險值得。」
卿塵抬眸以問,万俟朔風繼續道:「夜天凌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心愛的女人,能為兄弟浴血拔劍,我相信你說的話,柔然永遠是他的母族,而對我來說,他應該也是,兄弟。」他話語間略有一絲蒼涼的意味,似殘冬平原落日,茫茫無際。
柔然孤血一脈,舉目世間,唯有血仇滿身,恨滿心,「兄弟」兩字說出來,陌生中帶著異樣的感覺。
卿塵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緒感染,微微輕嘆,稍後說道:「我只勸你一句,不要算計他,不要對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万俟朔風笑道:「多謝王妃提點。」話音方落,他眼角瞥見一個白點自城中飛起,極小的一點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會錯過,但卻不曾逃過他銳利的目光。他劍眉驟蹙,口中一聲呼哨過後,隨身那隻金雕不知自何處衝天而起,破開雪影,直追而去。
不過須臾,那金雕在高空一個盤旋,俯衝回來,爪下牢牢擒著一隻白色鴿子,兀自掙扎。
万俟朔風將鴿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頭。他隨手將鴿子雙翅別開,便自它腿上取下一個小卷,裡面一張極小的薄紙,打開一看,他和卿塵同時一驚,這竟是一張雁涼城布防圖。
入目細筆精簡,城中各處重要布置歷歷清晰,卿塵沉聲說道:「有人和突厥通風報信。」
万俟朔風若無其事的將手中的鴿子反覆看了看,說道:「這正是我想告訴你們的,天朝軍中一直有人和東突厥暗中聯繫。當初玄甲軍攻漠城,轉雁涼,之前便有人將行軍路線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軍才能這麼順利的阻擊玄甲軍。而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軍隊,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塵眸底漸生清寒,冷聲說道:「是什麼人?」
万俟朔風卻搖頭:「恕我不知了,究竟是何人連統達都不清楚,唯有始羅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設法查過,但此人十分謹慎,我只知道他用鴿子傳信,所以剛才看到信鴿自城中飛出,便知有異。」
卿塵手中緩緩握起一把冰雪,無怪玄甲軍如此輕易便被截擊,無怪她百般周旋仍迎頭遇上突厥大軍,風雪冷意壓不下心中一點怒火,幽幽燃起,瞬間燎原,她深深吸了口氣,隨即對万俟朔風道:「要查明此人唯有從雁涼城中入手,煩你將鴿子和信帶給四殿下。」
万俟朔風抬眼看了看她:「你何不自己去?」
卿塵擰眉與他對視,片刻之後淡淡說道:「這是你取得他信任最好的機會。」她知道万俟朔風不可能拒絕。
万俟朔風果然愣了愣,忽爾又笑出聲來:「若說你痴,你處處冰雪剔透,若說你聰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藥,不知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痴!」
卿塵微微轉身,似對他的話聽而未聞,清淺眉目,如浩渺一川煙波,浮光淡遠,望著細細密密的飛雪,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