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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 龍獺

  古猜和多玲兩人年歲不大,閱歷有限,朝夕相處的師傅突然身亡,他們都缺了主心骨,顯得失魂落魄,流著眼淚手足無措,在我的勸說下才暫收悲聲,忙著給阮黑收斂遺體。

  明叔見我把最好的一枚南珠藏入阮黑屍體的口中,似乎有些心疼,繞著地上的屍體轉圈度步,可這情形又不便明說,只好忍痛割愛了。不過他好象突然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跡象,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古猜背後:「胡老弟,你看他這蛋仔是不是有什麼……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我看著古猜蹲在地上整理阮黑遺體,他上身精赤,上衣在剛才入水救人的時候,被明叔扯掉了,露出滿身的花綉。這一身花綉五顏六色繁雜精細,皆是大海洋波,海中魚龍追逐火珠或是潛水遨遊海底的複雜紋路,顯得大氣磅礴,奧妙神奇。南洋地區很流行紋身刺青,可似古猜這種如此精緻的全身錦繡卻不多見,但我並不知明叔所言是何用意,這個少年能下水搏擊鯨鯢,豈是蛋民學徒力所能為之事?

  我想到這裡,頓時覺得心中一凜,便問明叔此話何意?難道古猜有什麼地方不對?明叔湊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看古猜這蛋仔的身世非比尋常,這蛋仔可能是海中之龍……」

  我聽得明叔所言,又回頭看了看古猜,轉念一想,便有些不以為然,古猜即便水下本領過人,敢搏鯨鯢鮫鯊,但他也是血肉之軀的常人,卻又如何會是什麼海中之龍?龍鱗之族儘是漁民蛋民們口中子虛烏有的傳說,難道世上還真有鱗族不成?未免危言聳聽得過頭了,這小子充其量也就是個大西洋海底的來客,這一點我當初早就發現了,不過比起當時中國家喻戶曉的偶像「麥克·哈克斯」來他可差遠了,沒有瀟洒俊朗的明星相,反倒是黑瘦得象條水泥鰍,但我估計他這種善於潛水的天賦,也差不多和麥克爾一樣了,是「一根從大西洋里漂過來的木頭」。

  明叔對我跟Shirley楊使了個眼色,示意借一步說話。我讓胖子幫古猜、多玲收拾蛋民阮黑的屍體,然後隨明叔走到傾斜地甲板上,踏住船梆,一邊盯著四周水面的變化,一邊心不在焉地問他想說什麼?

  明叔說:「剛剛確實沒有危言聳聽,阿猜阿玲這兩個蛋仔,他們以前的身世咱們只了解一個大概,阿猜就是海外珊瑚廟島上的一個孤兒,但你們看他的紋身是不是非常奇怪?我在南洋大風大浪里闖了半世,都沒見過有人在水中遇到劍脊鯨鯢,還能毫髮無傷地走個來回。以阿叔我的經驗來判斷,咱們現下身陷海眼,也許古猜能幫咱們的大忙,說不定他懂得辨水色識龍穴的本領。」

  我和Shirley楊互相望了一眼,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說古猜這小子是龍非人。Shirley楊說觀水色以識龍居的辦法,據說以前搬山道人頗為精通,不過現在早已失傳,難道古猜竟然會這種古術?他一向跟著阮黑學徒,采蛋尋蚌的手藝都是得自他師傅,可阮黑似乎也不會這些方技。

  明叔見我們不信,只好詳加解釋,揭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蛋人往事。明叔對海上的諸般行當所知極詳,知道采蛋之人的來龍去脈,摸金校尉和蛋民,雖然同屬七十二行,是自古便有的勾當,不過兩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摸金校尉能夠相形度勢,有進有退,而蛋民向來是「死采」,以命奪珠,非死不回,他們拜的祖師爺是「漁主」。

  我們今時今日所說到的「蛋民」和「采蛋」的手藝行規,都是明代才開始形成的,采蛋這一職業正式起源的時期,則遠遠早於明代,其傳統和歷史非常的古老。嘗聞在秦漢之際,南海水上有龍人,世世代代居於舟上,赤身裸體,披頭散髮,在海中來去自如,彪悍絕倫,最善赴水採珠,周身雕有魚龍花紋,他們以魚龍鱗屬自居,不服王化,不尊王道。

  後來由於生存環境日趨惡劣,不得不受了朝庭的招安,稱為「疍人」,專門司職在海中採珠,疍人正是後世蛋民的前身,他們自幼便在周身花綉魚龍大海之圖,赴水時赤身裸體,據說這種紋身的圖案喚作「透海陣」,令海底惡魚見之,常誤以為同是水族,便往往不肯加害。疍人體質特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海底採珠捕魚,使他們的後代眼睛逐漸生出一層細膜,在潛流洶湧的海底,對他們來說就如同走在寬闊平坦的街道上,都和家常便飯一樣。

  可因為古代統治階級對「疍人」的盤剝太酷,加上疍人本身比較野蠻嗜血,天生一身反骨,無論是宰蚌屠鯨、抽龍筋剝鮫皮,還是入龍穴搏黿鰲,向來都是恬不畏死,所以常常在被官府逼壓過緊之時,便挺而走險殺官造反。一代一代下來,降了反,反了又降,畢竟他們人數不多,力量有限,難成什麼大事,最後被官府剿殺得幾盡絕跡,這支生活在海上的古老民族就逐漸徹底消失了,但皇帝貴族還需要大量明珠,疍人從事的工作,就都由沿海地區的貧苦漁民接替,慢慢形成了現在的「蛋民」。

  蛋民的手藝和行規,都同古時疍人相近,基本上是照貓畫虎,俗話說把式把式,全憑架式。蛋民采蛋頂多是照葫蘆畫瓢,掌個樣子,不過古代疍人的絕活,他們大都沒能學會,兩者之高下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蛋民的生存環境依然殘酷惡劣,常常在官兵的嚴密監視下,頭上白刃危懸,不顧海底危險異常,被逼綁上石頭沉入水中采蛋,基本上十采九死,也有蛋民不甘繳上以命換回的南珠,在水底以利刃刮蚌,吞珠入腹,暗中藏納,但回到水面,一旦被識破,就要立遭開膛破腹之厄,當場綁住四肢,剖開肚皮,從腸胃割到肛門,搜腸刮肚後,再棄屍入海餵魚。蛋民大多是活在最底層貧困無以為生的人,或是刑徒流放之輩,他們就算死的再多,也沒人皺一皺眉頭。

  Shirley楊聽到此處,不禁嘆息道:「王公貴族們之所以對此物求之無厭,正是因為物以稀為貴,越是珍稀,越是貴重,就越是能襯托自己的地位、身份和財富,孰不知,南海蛋民皆是以人命換珍寶,把這些用無數生命換來的東西配帶在身上,難道就不怕怨魂纏身么?」

  明叔說,那又有什麼希奇,皇帝天子就是有這種特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萬人煉丹,一人升天,不然,哪裡會有那麼多人想要當皇帝?就連那些不走運的倒霉鬼,不是也常安慰自己皇帝輪流做,風水年年換嗎?可見,對權和利這兩樣東西,是凡夫俗子人人都夢寐以求的。

  我心想明叔只要說話兜圈子,就必然有所圖,說了半天蛋民采蛋行當的來歷,卻不知其言下之意究竟何在,龍在古代有許多含義,除了是天子的象徵,在風水形家的眼中又是山脈,到了海上又另有名堂,難道先秦時期的疍人會是海中龍族?便對明叔和Shirley楊說,社會上為什麼會存在人剝削人的現象?其原因可以參考盧梭寫的《論人類不平等現象之起源和基礎》,那都是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們該考慮的問題,咱們還是說說疍人之事,古猜一身綉面紋體確是不凡,難道他竟是海上疍人的遺族?

  明叔說他也正是如此猜測,雖然現在海島上還有許多以采蛋為生的蛋民,他們除了捕魚采蛋,也做撈青頭的勾當,由於其水下經驗豐富,依靠原始裝備便能進行打撈作業,所以經常受到打撈隊的僱傭。可真正的古時疍人,卻幾乎絕跡幾百上千年了,就算還有遺族,恐怕也是寥若晨星,不過據阮黑生前所言,古猜身綉魚龍海獸,都是得自於他親生父母,他天生魚眼,水性出奇,這絕不是一般漁民蛋民所具備的素質,剛才見他入水救人地舉動如此迅捷悍勇,豈是常人可為?所以才敢斷言他是疍人後裔。

  根據以往的傳說,最早在秦漢時代的疍人,蠻居海上,全靠搏擊風浪為生,男女皆善采蛋,其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體上遍綉「透海陣」,這種疍人,男子被稱為「龍戶」,女子稱為「獺家」,都是龍王漁主的子孫後代,古猜很可能正是疍人中的「龍戶」。

  明叔在海上漂泊半生,可他除了古猜之外,再未見過世上還有其他「龍戶」,魚眼古猜身上的紋綉刺花,就如同是疍人古老的迷咒,紋身的同時可能還在皮膚里下了某種秘葯,故此可保得他潛海穿波如履平地,在水下能夠不遭海怪所害,但是古猜父母去世較早,這套流傳了幾千年的「透海陣」紋綉圖案,以及疍人不肯外傳的秘藥針法,就從此徹底失傳了,古猜恐怕已經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名「龍戶」了。

  疍人中龍戶、獺家之輩最拿手地便是觀水色識龍居,或是入龍穴奪龍頜之類奇險無比的勾當,所謂「龍穴、龍居」,都是含頜珠老蚌之代稱,其中觀水識穴奪丹,赴水剮蚌屠龍,儘是龍戶與生俱來的本領,明叔認為這歸虛之水亂流奇多,海底可能有更為複雜的水眼與泉誦,盲目周旋,定成死采,若有龍戶古猜相助,眾人在這裡無論是進是退,便都多了幾分把握。

  我並不同意明叔的話,古猜縱然真是疍人中的龍戶出身,天賦異於常人,可他畢竟才十六歲,不能讓他冒無謂的風險,也絕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一人身上,而且明叔話里話外的意思,將來還要由他引了阿玲和阿猜兩人,他們的師傅不在了,明叔希望以後照顧這對孤兒,將來帶著他們做些撈青頭地勾當,這事我和 Shirley楊都不能答應,多玲的親生父親是法國軍隊的一個軍官,奠邊府戰役之後,法軍匆匆撤出越南,她全家就此失散,如果由Shirley楊去找這多玲在法國地親人,也不算什麼難事,古猜也可以跟著他師姐一起去法國過安穩日子,何必要跟著老賊明叔在海中到處撈青頭冒險。

  我們商量了幾句,最終也沒答應明叔的請求,見胖子已經用油布裹好了阮黑的屍體,眾人就打算趁著水中鯊魚圍攻劍脊鯨鯢的機會,劃著救生艇前往歸墟古城的遺迹,可這時歸墟中的海水近於平穩,水位不再下降,露出海面的廢墟沉船多得難以估算,各種年代的船體殘骸堆積在水裡,不論是長桅巨帆,還是機輪艦艇,只要是遇到海難沉在珊瑚螺旋海域東側、便無一例外地被海眼吸入歸墟,折戟沉沙於此。

  放眼四周,如同進入了沉船地墓場,水下深處,更不知堆積著多少船體殘骸和恨天之國的遺迹廢墟,水位下降後,擱淺在巨石上地海柳船三叉戟號旁邊,赫然顯露出一艘白色游輪的船首,看來沉入海中時間不久,並不象其餘地沉船那樣腐銹不堪,白色的船體在黑綠色的海水中十分顯眼,我們在登上救生艇的時候,都注意到了這艘沉船露出水面的船頭,看上去好生眼熟,很可能正是我們搜尋的主要目標瑪麗仙奴號。

  眾人發現了載有秦王照骨鏡的沉船,不由得都停下正在進行的動作,要撈秦王照骨鏡這件大青頭,也許只有現在這一個機會,不過我科眼前的處境是自身難保,說不定海眼還會再次吸入海水或是燒起陰火,水下地形複雜,潛流暗涌遍布,又有鯊魚出沒,想潛水進入沉船需要冒極大的風險。

  我在心中暗自估量了一下,覺得可以冒險一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歸墟」全憑陰火燃燒後凝聚的海氣支撐,但看珊瑚螺旋海象反常,恐怕南龍在誨中的這條余脈龍氣將盡、這裡早晚會被洶湧的海水吞併,等到沉船被岩層壓在海底,就用無再見天日的機會了,此時若是猶豫不前,將來肯定要追悔莫及,想到這一層,便咬了咬牙,有天大的困難也要拚命克服了,一個字「撈」。

  事不宜遲,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我迅速給眾人布置任務,我覺得明叔一慣對采蛋事業心懷不滿,妄圖破壞蛋民們偉大的戰略部署,所以他得跟我下水,我走到哪就得把他帶到哪。

  明叔一聽又要冒險潛水,差點跪地上求饒,這老賊也當真奸滑至極,知道求我和胖子都沒用,便去求Shirley楊,讓他留下看守阮黑的屍體和青頭貨,保證萬無一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打撈隊誰都可以沒有,唯獨離不開他這位老船長,打撈隊絕對不能沒有資歷夠老經驗夠豐富的海事顧問,既然是顧問是專家,就不應該加入行動組,而是必須留在安全的區域,為行動組提供各種技術情報支援,幫忙制定戰術計劃。

  Shirley楊心軟,見明叔一副可憐相,便對我說:「算了老胡,明叔一把年紀了,就讓他留下照顧多玲他們,在這裡潛水危險無比,你最需要的是一位海軍偵察員,還是我跟你去。」

  我只好同意,還是我們這伙摸金校尉一同行動,彼此呼應協同皆有默契,水下情況再怎麼複雜,也自能應付,大不了退回來再想辦法就是。決定之後我就和胖子去搬裝備,準備潛水打撈秦王照骨鏡。

  我們正忙著收拾器械,古猜忽然挺身而出,問明叔借了刮蚌的龍弧短刃,他說蛋民除了采蛋就是在海底撈青頭,他雖然也是新手,可阮黑已死,他不願意眾人拿他當個不頂用的半大小孩,希望能代替師傅,多少給打撈隊幫上一點忙,也好讓師傅在天之靈安心。

  我看著他赤裸脊背上那一身古怪的「透海陣」花綉,知道他水性超群,可搏蛟龍之觸,這些海里的勾當,縱然是我和胖子等人也比不得他,他既然有膽略肯出手幫忙,對我們來講、也是個極好的幫手,當即答允、但囑咐他不要擅自行動,在水下是進是退,由海軍偵察員Shirley楊指揮。

  我們四人戴上蛙鏡正要入水,Shirley楊忽地想起一件事,潛水前還要再次叮囑一遍,說是如果真能在瑪麗仙奴號中找到「秦王照骨鏡」,千萬不可以鏡背照人面目,否則的話,鏡中陰晦侵人,非死即傷,銅鏡里很可能封著一個邪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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