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天,一個身穿漿布藍衣的泥腿子抱著一個包袱走進了我的店中。那人似乎是第一次來城裡,眼神飄忽不定,他走到櫃檯前什麼也不問,將一個藍印花的破包袱拉開了一道口子。我告訴他,小店這幾日修整,不收任何東西。那人不依,非要讓我給他長個眼,正在我左右為難之時,一道人影風風火火地閃進了大門,一把抓住了藍衣中年人的手,露出一口黃燦燦的大金牙笑道:「哎呀呀呀,您這寶貝,小店收不起。」
我一見是大忽悠金牙兄,索性將麻煩事都推到了他頭上,對那個中年人說:「您瞧好了,這位才是我們『一源齋』的大掌柜,您有什麼買賣,找他就是了。」
中年人立刻把手中的東西擱在桌上,叫大金牙過目。他只看了一眼,兩手一攤,擺出一張憂國憂民的村幹部臉:「我說這位大老闆同志,俗話說的好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您這寶貝好歸好,可咱們『一源齋』廟小力薄,做的是小本買賣,混口飯吃。您這件寶貝實乃世間少見的珍藏。我們呢也是有心收,沒力拿。這樣吧,您上前邊貢院街去找找門路,那裡多的是大鋪。」
他說完,又回過頭來指了指我,壓低了嗓子對那人說:「不瞞您說,這個月工資還沒給呢,您瞧我這夥計,一臉菜青,都是餓出來的。」
我一聽他這說辭,心中不免發笑。大金牙這點兒小九九,只能蒙蔽淳樸老實的勞動人民。這老小子指不定又打什麼壞主意,想要賤價收了人家的東西。
那位皮帶扎到胸口的「大老闆」滿臉狐疑,捂著懷裡的破布包袱,探頭朝我這兒張望。大金牙乘機給我使了個眼色,我不好黃他的臉,只得憋了一口氣,順著他的口氣嚷嚷:「對了掌柜的,啥時候發工錢啊?俺家裡耗子都餓死一窩了,這日子可怎麼過?」
大金牙嘆了口氣,對那人說:「承蒙您看得起小店,大老遠跑上門,連口茶都沒喝上。要不這樣,咱們取個折中的法子,您把東西留下來,算寄賣。等回頭換了票子再給您匯過去,至於傭金,您看著賞就是了,有多了最好,少點兒我們也沒意見,怎麼樣?」
那人立刻捂起包袱,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生怕大金牙上去搶他的寶貝。說了句謝謝,就一溜煙兒奔著貢院街跑了。我揶揄了他兩句,說:「幾年沒見,連舌頭都快換成金子的啦,說什麼像什麼,不愧是京城第一名嘴。」
大金牙並不在意,自己先坐到我面前邀功:「大掌柜的,這回你可得給兄弟我記上一功。」
我看他話中有話,就問他剛才那人包袱里裝的是什麼,為什麼不收。大金牙嘿嘿一笑,摸了一把瓜子嗑起來:「胡爺,當初您找我來當店裡的掌眼,可真找對人了。幸好我來得及時,也就前後腳的事兒。就剛才那一包東西,別說你夫子廟裡七街八井九十九間半鋪沒人認得,就是拿回北京潘家園,照樣坑死一票倒爺。」
大金牙說,包袱里藏的,是一幅唐時古帖,學名叫做「翻身鳳凰」。通俗地講,就是贗品。其實這贗品也分三六九等,「翻身鳳凰」指的就是贗品中品相最高、能夠以假亂真的偽作。就拿剛才那幅古帖來說,製作工藝相當不俗,是用舊竹簾上的夾紗做頭道紙,再收集煙草末起香,以火氣將紙質逼脆,最後取大廟中的香灰和成糊,仿造古帖的臭味。這些技藝本身就是令人駭絕的巧智集思,更別提古帖上的字跡用筆縱橫自由,毫無規擬之態。連大多行家都信以為真,栽在這「翻身鳳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