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清一色穿著明緞子短襟的差人(御林軍)已經將丁一家團團圍住,這丁一就是個看相算卦的,哪見過這陣勢啊,嚇得當場就跪下了,一個帶頂戴的差人頭頭二話不說就讓丁一趕緊收拾算卦用的傢伙,然後讓人把丁一架上了一乘密不透風的小轎子。轎子上,丁一偷著給自己算了一卦,結果算出了個「黑雲蔽日,江河斷流,野火焚山,白浪覆舟」的絕卦之象,嚇得這丁一差點在轎子上大小便失禁,不過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園子里,一個自稱叫「坤親王」的人號稱自己剛入軍機處,想就大清朝和英國人的戰事讓丁一卜一卜國運,說大清朝和英國已經打了兩仗,均以失敗告終,這第三仗到底打不打,還是認敗賠款,皇上很是苦惱,所以想向丁一請一卦,算算若是繼續打的話,這大清朝究竟勝算幾何。
丁一是幹嘛的?看相的,眼前這人雖說以王爺自居,但在丁一看來,此人額寬斗甲,地角方圓,目若巷梭,九五之湘,明明就是當朝天子。這一來可把丁一嚇壞了,當時,英國人因為林則徐虎門銷煙的事大興兵閩粵,定海、閩粵兩仗可以說是一邊倒的結局,大清朝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而英國人的傷亡僅為個位數,按這種懸殊的實力推算,第三仗若是打的話,結局是勝是敗,基本上不用卜卦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中因人有個毛病,就是好大喜功,丁一不是傻子,在當今萬歲爺跟前說第三仗必敗,腦袋八成就保不住了,況且國運為天機,泄此天機的後果可不是折壽這麼簡單,所以這一卦若實話實說,不論皇上高興不高興,都是個死,一陣思想鬥爭之後,丁一決定為了自己和老婆孩子的性命,在皇上跟前說一次謊話。
為了不惹人懷疑且不露破綻,丁一這一卦是用先天卦卜的(先天卦,全稱「先天演卦」,演是演變、演衍的意思。相傳伏羲創先天八卦,周文王被紂王囚禁的時候,將先天八卦演衍成為了後天六十四卦,真正的先天演卦,據說是最難掌握的卜法,但也最准),得出的結果就不用說了,但丁一跟皇上說的卻正相反。
聽丁一說這第三仗能勝,皇上雖說將信將疑,但還是挺高興的,賞一千兩銀子後,讓丁一離開北京城,永遠不要回來,且要對此事守口如瓶。這一來可正中了丁一的下懷,被送回家後,丁一連夜帶著老婆孩子離開北京城,幾經周折才來到常家營。後來,中英之間果然又較量了一次,結果仍然以大清朝慘敗而告終,並且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雖說丁一併不知道這些消息,但從當初先天卦中「一人引得萬骨枯,一魂牽得萬命殉」的卦象看,不定有多少將士因為他的這個謊言而命喪疆場了。
每每想起此事,丁一都會捶胸頓足惶惶不可終日,到常家營以前短短的一個多月里,丁一彷彿忽然間老了十歲一般,白頭髮一把一把的生,誤國之謊啊,生靈塗炭不說,光這件事本身也是欺君誅九族的大罪,一個普通人,如何承受這種良心上的譴責與思想上的壓力?說到這,這常四山聽明白了個大概,但作為一個不識字的山民,欺君亡國這些名詞他腦袋裡是沒有概念的,他只知道眼前這個當家的有恩於自己,所以在丁一的哀求下,雖說已經知道布告上要抓的人就是丁一,但也並沒把這件事宣揚出去。日久天長,其他那幾個在縣城見過布告的人把這件事也就忘了,丁一還是每天教娃子們念書寫字,給村裡人號脈針灸,彷彿什麼事沒發生一樣,常家營的人也跟往常一樣該幹嘛幹嘛。
「真是荒唐……」聽孫亭說到這,張國忠很是哭笑不得,「如此軍國大事,怎麼能聽一個算卦先生的話?」
「掌教此言差矣!」孫亭說道,「中國人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很嚴重,包括皇帝在內,思想上都有很強的依賴性。老百姓有問題依賴衙門,文武官員有問題依賴皇上,而皇上如果自己有問題,依賴誰?」
「這……」張國忠沒想到,看這孫亭雖說年紀不是很大,倒是別有一番獨特的見解。
「況且,當時在朝野上下,主戰派還是佔了上風的,」孫亭繼續分析,「道光皇帝的壓力不但來源於那些主戰派的大臣,更與身為一名統治者所獨有的自尊心有關,大清朝總是以天朝上國自居,一向看不起西洋人,況且在中國的傳統觀念里,敗和降完全是兩種概念,此次若是不戰而降,朝廷也會顏面掃地。另外,之所以在定海、廣東兩大戰役皆敗的情況下道光皇帝決定繼續打第三仗,原因還有一個,就是道光本人並不了解當時大清軍隊與英國軍隊之間的真實差距,活著回來的敗將以種種借口將兩戰的失敗形容成了偶然,這也是道光皇帝懷著僥倖心理去打第三仗的原因之一……」
「孫先生你是歷史學家?」張國忠開始懷疑這個孫亭是不是也跟秦戈一樣是個考古瘋子,這孫亭所講述的故事在茫茫歷史長河中連粒沙子都算不上,而這孫亭竟然知道得這麼清楚。
「不,我是一名律師,就是因為這個故事才開始迷戀歷史與考古……」孫亭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這只是引子,之後的故事,想必張掌教你會有興趣。」
「孫先生,我一直都很有興趣,你的故事很吸引人……我可以吸煙么?」聽孫亭白話了兩個鐘頭,張國忠煙癮忽然犯了。
「請便……」孫亭喝了杯茶,開始繼續往下講。
大概在常家營住了十來年,雖說時間不短,但丁一內心的自責與恐懼仍不減當年,連做夢都會夢見衙門的官差抓到了自己,全家老小一起被砍頭什麼的。就在這十年的時間裡,丁一的頭髮完全白了,剛剛五十歲出點頭的人,看上去竟然跟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沒什麼區別。
這一天,丁一在院里餵雞,忽然有人瘋狂的跑到他家,說常四山家出事了,一家四口人一塊上吊,現在被救下來了,但沒氣沒脈,讓丁一去看看還有沒有救。聽見這消息,丁一馬上找出行針袋子跟報信的人來到了常四山家,當時常老喜正帶著幾個人邊鼓搗著救人邊分析情況,這常家營向來跟外邊聯繫不多,也從來不會找外邊人借錢什麼的,你說這日子過的好好的,有什麼事想不開非得全家上吊呢?
丁一看了看這四口人的情況,除了常四山胸口還有點熱乎氣之外,他爹、他媳婦和兒子已經鐵定沒救了,人都硬了。後來雖然丁一盡了最大努力,但常四山的命還是沒保住,這件事鬧得村裡人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什麼耍錢欠債啦、抽大煙什麼的,但唯獨丁一覺得這事沒那麼簡單。晚上,丁一為這事卜了一卦,結果讓自己大吃一驚,常四山一家乃是死於非命。
並不是所有意外都能算作是「死於非命」,真正意義上的死於非命,是指未到陽壽而終,其中原因大致可分為三大類:犯鬼神、泄天機與觸星宿(觸星宿就是觸犯傷害下凡的星宿),但是在這種偏僻的山村,總共四十多口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觸星宿是不可能的,作為一個不識字的山民,泄天機更是不可能,而且泄天機不會一家人一起死,對於常四山一家而言,造成「死於非命」的原因只可能有一個,就是犯鬼神。
常家營方圓二十里內一無墳崗二無寺廟,怎麼可能觸鬼神呢?丁一徹夜未眠,百思不得其解,就在第二天早晨,昨天報信的人又跑到丁一家來了,說常老喜一家人也上吊了,這次這家人吊得還是比較徹底的,等丁一到現場時,基本上全硬了。
這一來,常家營立即人心惶惶,總共四十多口人,十幾戶人家的村子,兩天就死了五分之一,照這速度,全村死絕也就是幾天的事。這時更奇怪的事出來了,全村的雞鴨貓狗等小動物一夜之間都跑了(常家營大部分村民家養雞,不過都是散養的,用籬笆圍著,這雞也不知道打哪來這麼大本事,竟然飛出去了),甚至說村裡連只耗子都找不到,一時間,家家戶戶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外逃,兩天工夫,全村除了一個瘸老太太常氏和丁一一家人以外,基本都跑光了,兩天前還炊煙裊裊的常家營,立即成了一座死村。
常氏不走,是因為其早年喪夫,還沒孩子,這些年一直靠養點雞鴨以及村裡人周濟為生,眼下雞鴨都沒了,自己年紀又大腿腳又不利索,想想自己這一輩子也挺慘的,這事一出,乾脆就想死在家裡一了百了,而丁一確實是因為不敢出去,誅九族的事一直是他心裡一塊病。傍晚,丁一絕望的又給自己卜了一卦,結果跟十年前大致一樣,黑雲蔽日,江河斷流,野火焚山,白浪覆舟,但與十年前的卦象相比,好像多了一點不一樣,蔽日之雲多障目,斷水江河不走橋,山焚火熄枯草綠,小舟不覆大舟遙。
「這是什麼意思?」雖說卦象上還是絕卦,但卦尾似乎帶著柳暗花明的意思,丁一算了幾十年的卦,如此奇怪的卦象還真沒見過,「莫非……冥冥之中,有貴人保我丁一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