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再次開戰,從辰時一直打到未時,互有勝負。正在相持不下之際,大風驟起,塵埃蔽天,咫尺之內目不見人。帝師乘風衝殺,燕軍大敗,朱棣只領著數百兵騎逃回德州。
而混亂中,朱棣身中兩箭,但並不在要害之處,原本以他的體質,算不得什麼,只是長期壓抑在胸口的悶氣和失意,與箭傷交會在一起,以至於急火攻心,愈演愈烈,竟然高熱不退,傷勢惡化。
於是身邊兵士抬著他四處尋醫,無奈,德州百姓都厭惡燕軍無端挑起戰事,不願相幫,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來到城中一所寺院,想著出家人定會出手相救。
結果在這裡,偏偏遇到來此處上香的她。
她命人將朱棣抬回府中,請來父親為他醫治,而她的父親正是當日在軍中贈葯的膠東醫林聖手,董孝孺。
在他的妙手之下,朱棣的傷勢日漸好轉,然而心事仍然沉重,有天夜裡,輾轉不能寐。於是披衣坐起夜觀星宿,心中暗自思量,不知前路究竟該如何走下去。
耳邊幽幽地忽然傳來一陣琵琶曲。
循著曲子走至東跨院,只看見窗子前一抹麗影獨自彈奏琵琶。
此時曲音一轉,由原本悠揚、和緩的曲調轉為激昂之音。朱棣感覺彷彿置身於兩軍決鬥的戰場,律動天地,瓦若飛墜。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悲涼、慷慨,大氣磅礴、氣勢感人。
朱棣不由自主地出言贊道:「好」。
此時曲音一歇,窗子前麗影一晃兒:「何人?」
「燕軍將士!」朱棣直接答道,全是一時的反應,也非隱晦。
「哦?」那聲音一沉,立即走出房門,朱棣這才得見真顏,原來恩人就是這位姑娘,立即雙手抱拳:「多謝姑娘前日仗義搭救!」
她不笑反怒:「誰讓你來謝,傷剛好了些,不好生休息,就出來走動,要是動了傷口,又該如何?」
那時的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臉上沒有一般女子的羞澀之態,反而一派天真,全是發自內心的關懷。
朱棣心中一暖,不由坦白說道:「眾人都避之不及,姑娘乃是一閨閣女兒,為何能仗義相救?」
那女孩兒眼波微轉:「什麼燕軍,官軍?與我何干?我只知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朱棣聽她此言,一時心事沉重,竟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孩兒又問:「為何不好生養傷,夜涼露重,跑出來做什麼?」
朱棣此時亦覺唐突,又想到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何必閃爍其詞,故直抒胸臆:「當日燕都起事,實屬無奈,如今久戰不下,心中煩悶,一時間被曲音所引,不知不覺走到此處,打擾了姑娘,實在抱歉!」
「將軍不必煩悶,豈知迷霧散去,勝捷即在轉瞬間!」雖然明知道那女子是有心安慰,朱棣還是感覺心中一熱,剛待開口再說。
只聽前邊院子已然有腳步聲臨近,有僕人提著燈籠匆匆而來,後面緊跟著一位老者低聲喝道:「何人深夜造訪?」
待走到近前,朱棣一看,那老者竟然就是前日贈葯之人。於是深施一禮:「多謝老人家搭救!」
那老者細細端詳,認出他來,於是也不推辭,面如常態,揖手回禮:「不敢當,醫者本當如此,只是夜深了,還請早些休息吧!」
朱棣面上一窘,點頭稱是,退了出來。待第二日醒來時,那位老者已然帶著女兒去外鄉投友了,家中僕人奉上藥材、銀兩和衣物,似有送客之意,朱棣自然明白,在這種情勢下,他們能如此相待,也實屬不易,於是等傷勢好轉後,立即啟程。
事情果然如那女子所言,機會就在一夕之間來臨,南京皇宮裡的一個受到貶斥的太監前來投奔,送給朱棣一份大禮。這個太監的到來,打破了朱棣與建文帝之間的動態平衡,朱棣面前立即出現了一條光明大道。
如果不是這份禮物的到來,朱棣估計還會繼續與盛庸、平安等人糾纏下去,縱使不敗,獲勝的希望也很渺茫。這份禮物是一份關於南京城的情報,這個太監對朱棣講,南京城守備空虛,燕王如果直奔南京,必能一鼓而下。
姚廣孝也勸朱棣勿攻城邑,繞過山東,直趨金陵,必可成功。
果然從此計,朱棣取得了帝都,也得到了帝位。
然而當一切歸於寧靜太平的時候,他翻回頭再來尋找當日的那位麗人時,卻已經人去樓空,唯有獨自追憶,黯自神傷了。
「怎會是她?」當朱棣從前塵往事中收回思緒,那曲音早已停了,如今宮室千間,讓他如何去尋,只有急召首領太監馬雲,仔細叮囑悄悄查訪宮中善彈琵琶之人。
就在此時,靜雅軒中,若微懷抱琵琶,怔怔地發著呆。
剛剛自己從權妃宮中出來,就被太子妃宮中的大宮女慧珠喚了過去。
太子妃面上極為和緩,但是說出的話,卻依舊硬生生刺痛了自己。
太子妃並沒有多作鋪墊,而是直接問道:「去權妃那兒了?」
若微點了點頭。
太子妃一臉肅然道:「權妃聖寵正隆,越是如此,我們越要敬而遠之,若微,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名為咸寧公主伴讀,但是這宮中上下都知道,將來你是要配給基兒的,所以你的言行與好惡都代表著東宮,你明白嗎?」
若微沒有說話,只是茫然地點了點頭,第一次鄭重地跪下。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浮華虛夢,在這宮裡,只有局勢成敗,沒有什麼個人的歡樂與偏好。
太子妃點了點頭,雖然心中不忍,但是身負教導未來儲君妃子之重任的自己,還是要這樣無情地提點她,讓她從小就懂得什麼叫做獨善其身。
若微小心翼翼地行禮,告退,隨後才回到自己的靜雅軒中,心中的愁苦無法排遣,抬頭看到掛在牆上的琵琶,隨即取了下來,信手而彈的就是那首磅礴大氣的《十面埋伏》,一曲彈罷,更覺得索然無味。
而此時天氣突變,剛剛還是晴空萬里,頃刻間大雨已至,推開窗子,雨水立即潲了進來。聞到的是雨水落入泥土中帶來的清新之氣,不知怎麼的,若微的心情在這個午後突然變得很低沉,她伸出手,任雨水落在自己的手心上,片刻間匯成一汪,然後又溢了出去。
是啦,若微想起,在權妃宮中,朱棣不經意間的那個眼神兒,讓她忽然有些害怕。那眼神透著一股陰狠與暴虐,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情緒,而他望著福姬時的那種慾望,居然讓人有一點點厭惡。
天子,這就是天子的寵幸。
後宮,這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而權妃,或者說是太子妃,王貴妃,以及今天柔儀宮中所有的妃嬪才人,有誰的笑容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呢?若微心中暗暗發狠,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夠主宰這後宮,偏要我行我素以真性情去生活,絕不要這樣的委屈與壓抑。
「殿下,這麼大的雨怎麼還過來了?」外屋響起陣陣腳步,同時是紫煙的一聲驚呼。
「姑娘,殿下來了!」湘汀掀起珠簾,若微走到外間,看到身上已然淋濕一半的皇長孫朱瞻基,和他身後因手執雨傘而全身淋透的小太監善才。
「湘汀姐姐,快帶小善子下去把濕衣服換了,當心著涼!」若微一臉關切,催促著湘汀。
「不妨事!」朱瞻基不明就裡,反而開口勸道。
而若微卻一反常態,面上微怒,當下便冷冷地說了句:「是的,奴才的身子自然是不值什麼的。」說罷,一扭身回了裡屋。
朱瞻基不明不白突然遇到這樣一頓搶白,立時愣在當場,而小善子則機靈地眨著眼睛,接過紫煙遞上的手巾,走上前俯下身子為朱瞻基輕輕擦拭半濕的袍子。
朱瞻基推開小善子,轉而問紫煙:「你家姑娘怎麼了,前晌還好好的,聽母妃說今日在柔儀宮中飲宴,討得皇爺爺很是開心,我這才過來瞧瞧,現在又是怎麼了?」
紫煙與湘汀對視一眼,未敢開口,最終還是湘汀老道,從旁勸著:「也沒什麼,就是宴會結束以後,姑娘去權妃宮中稍坐了一會兒,後又被太子妃傳去回話,回來以後彈了會兒琵琶,奴婢覺得,可能是曲子有些悲愴,姑娘如臨其境,獨自傷神罷了!」
「哦?」朱瞻基彷彿有些明白了,自小被皇祖母,朱棣的徐皇后帶在身邊,從懂事起看到的就是宮中的妃嬪爭寵,捧高踩低,所以湘汀饒是說得再隱晦,他此時也參透了七八分,於是點了點頭,說道:「你們下去吧!去給小善子換身衣服!」
「是!」紫煙與湘汀等人退下。
朱瞻基挑起珠簾,卻並不邁步入內,只笑著問道:「妹妹,我能進來嗎?」
若微頭也不回,說了句:「這是你家的宮殿,去留隨意,何苦問我?」
朱瞻基面上雖然有幾分尷尬,但還是走了進來,悄悄坐在若微邊上,仔細端詳著她的神色,看她雖然粉面含慍,似怒非怒,只是眼中分明有些發紅,心中不由一緊,連忙問著:「怎麼了?說來給我聽聽,也許能為你排解一二!」
若微半晌不語,拿過琵琶,輕起手,隨意而彈的就是《漢宮秋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不僅曲音如珠,若微眼中的淚水也如珠似玉般一同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