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無邊,愁滿天涯。原本對於太子宮來說,似乎是兩件喜事同時降臨,一是隨聖駕平安歸來的皇長孫朱瞻基被朱棣正式下詔,冊立為皇太孫,並詔告中外,典禮格外隆重。另一件就是一直在明裡暗裡幫著漢王打壓東宮的權妃一命歸西,六宮重新由王貴妃主掌,一切又歸於平衡。
只是對若微來說,彷彿平地驚雷一般。她滿心歡喜地看到了平安歸來的朱瞻基,然而,與此同時,也得到一個驚人的噩耗,權妃在回程途中過世了。
「瞻哥哥,福姬是怎麼死的?」若微無法想像,那樣一個溫婉可人、玲瓏心意的朝鮮美人就這樣香消玉殞,一抹香魂永留異鄉了。
權妃的死,朱瞻基也心生惋惜,以前對她的種種誤解與敵視,都是因為大家身處在宮闈之中,各有各的角度和立場罷了,這一次的出征,她身著男服,與大軍一道長途奔襲,忍受著無法言表的辛苦與艱難,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都會響起她那美妙的簫聲,動人的曲子安慰了多少剛強、勇猛又孤寂的兵士的心,而如今,突遭變故,就那樣離奇地辭世,也實在讓人慨嘆。
只是對著若微,朱瞻基無法將心中的真實想法全盤說出,只得敷衍著:「突發疾病,不治而亡!」
「突發疾病?什麼病,隨行的太醫還治不了?竟會讓她突然離世?」瞻基的話,若微一點兒都不信,她拉著瞻基的袖子,連連追問,「什麼病?什麼癥狀,說與我聽聽!」
「若微!」朱瞻基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對於醫術頗有研究,可是這件事,皇爺爺都未再追究,你也莫要再問了!」
「什麼?」若微一臉疑色,「不是皇上的寵妃嗎?寵冠六宮,形影不離,彷彿就是昨天的事,如今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他都不讓追究嗎?」
朱瞻基滿懷心事,又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得說道:「皇爺爺對她的父兄格外厚待。已經下旨給他們授予誥命,並特意召她的兄長來國治喪!」
若微不再說話,原來宮中所謂的寵愛與恩惠就是如此,死後榮封,優待家人。
眼中漸漸有了濕意,彷彿又想起一年前,她們初逢時的樣子。
走到牆邊,取下琵琶,瞻基知道,琵琶與琴,若微是隨心境而選的,當她拿起琵琶的時候,信手彈出的大多是悲涼的曲子。
只是她抱著琵琶,一語不發,徑直向屋外走去。
「若微,若微,天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瞻基在身後輕喚,紫煙與湘汀也出來相阻,只是若微一個稍顯凌厲的眼神即讓她們全部噤聲。
她稚嫩的小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憤與堅定。
憤從何來?眾人皆不得而知,瞻基一揮手,示意湘汀與紫煙退下,自己在後面悄悄跟上。
跟著她走出靜雅軒,跟著她走過太液池,又跟著她穿過九龍苑,最終,在一所宮殿外駐足。
瞻基這才明白,是翊坤宮。
昔日熱鬧非常的宮殿如今成了一座冷宮,守門的太監正靠在宮門口昏昏欲睡。
若微走過去,也不入內,只是坐在石階上,懷抱琵琶,手指輕挑,曲音漸起。
那音調悲切纏綿,如泣如訴。
她一遍一遍彈著這首《霸王卸甲》。
天地間忽然只剩下了樂聲和其中濃重的殺伐之意。
朱瞻基的眼前彷彿浮現出西楚霸王到了窮途末路時的悲壯場面,而柔美的虞姬與君依依不捨,最終泣血而去的凄慘境遇。
曲子時而力拔山兮氣勢如虹,直聽得人血脈賁張,而轉瞬間又凄凄慘慘悲悲切切,真叫人肝腸寸斷,不忍相聞。
朱瞻基忍不住低聲吟誦:「深夜琵琶心底碎,劍光滿目透姣容。突聞號角驚天起,一縷香魂恨重重。」
乾清宮內,未得成眠的永樂帝朱棣聽著這穿越宮牆的琵琶曲,不由一陣心悸激蕩,連忙喚來馬雲。
馬雲揣測著上意,開口說道:「可是擾了陛下,奴才立即派人去看看,是什麼人如此不知分寸?」
「什麼人?還會有什麼人?」朱棣心事重重,「去,遠遠地看著,莫要驚著她!」
「是,奴才遵旨!」馬雲匆匆退下。
循著聲音,像是東邊翊坤宮的方向的聲音,於是領了幾個小太監,悄悄向這邊走來,果然,遠遠地看見坐在高高石階上一個小女孩手彈琵琶,面上淚水肆意,而身邊站的正是皇太孫朱瞻基。
馬雲默默嘆息一聲,隨回去復命。
聽到馬雲的步子近了,朱棣開口問道:「是那個丫頭?」
馬雲面上略有驚色,點頭回話:「正是孫若微!」
沒有從天子臉上看出任何不悅,馬雲又補上一句:「在翊坤宮門口,皇太孫殿下也在一側!」
「哦?」朱棣微微皺緊眉頭,揮了揮手,「下去吧!」
「是!」馬雲一頭霧水,應聲退下。
朱棣靠在龍床上,閉目思量,這孩子終究是個有心人,只是這份心思在宮中卻是不該存的。此時此刻,誰也參不透天子心中在想些什麼。朱棣閉目凝神,心事忽明忽暗。腦海中徐皇后與太子妃張妍明黃色的身影與若微那個嬌小的倩影同時出現。他希望讓她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但是恰恰卻不能如願。不知為何,若微如花蕾般的純真笑顏總是與徐後和太子妃的肅穆端莊,那般格格不入。
是呀,是不一樣,朱棣自言自語。
子夜時分,點點星空懸掛著一輪昏暗的新月,帶著悲涼的殘光,駕馭著徐徐秋風,映照著世間。
不知彈了多久,砰的一聲,琴弦斷了。
突然斷了的琴弦從手指中划過,若微「咦」了一聲。
朱瞻基立即上前拉著她的手,中指已然有點點血色湧出,立即放在口中含著,若微一把奪了過來,抱著琵琶奪路而行。
「若微姑娘!」
身後有人輕喚,若微與朱瞻基回頭一看,竟然是曹尚宮。
「進來包一下手吧!」曹尚宮兩眼通紅,像是剛剛哭過。
若微搖了搖頭:「不妨事!」
曹尚宮忍著淚,沖著若微深深一拜。
若微立即上前相扶。
「偌大的宮中,與咱們娘娘真心相交的只有姑娘一人!」曹尚宮淚如雨下,掩面而泣,終於轉身退下。
「曹尚宮!」若微緊緊跟上,「福姬姐姐得了什麼病?」
曹尚宮身子一僵,彷彿渾身戰慄,她並沒有回頭,只說了句:「姑娘,娘娘已經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罷,挺直了身子,徑直步入殿內,那扇大門吱吱嚀嚀合攏,隨即「砰」地一聲便關上了。
留下若微怔怔地,還待上去追問,只是該去問誰呢。
朱瞻基一把將她抓住,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好了,如今你已經以曲悼念,也全了昔日情分,快走吧!」
若微低頭不語,雖不情願,終於還是隨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