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百花巷內一座古樸嚴謹的宅子隱於大夫第、狀元樓等建築之間,顯得那樣悄然獨步,孤寂遺世。
若微輕移蓮步,悄悄跟在後面,瞻基、瞻墉兩兄弟在頭前引路,而緊挽著自己手的咸寧公主此時也是一臉狐疑,有些莫名。
第一次在暮色時分出宮,第一次沒有事告之去哪裡,就這樣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地跟了來,到現在還不知所為,心裡怎能不犯疑,只是瞻基與瞻墉二人均避而不答,只一味地頭前引路。
他們是從這宅子的後門入內的,從後向前,穿過迴廊亭台,才發現這裡面別有洞天,遠比從外面看到的要氣宇軒昂、精美絕倫。
每套院子,正房匾額上的命名也極為講究,「詒燕堂」「開泰堂」等均為三開間,明間兩縫採用平梁結構,次間山縫採用磚仿木結構梁架。梁、枋、檁及柱上部施彩繪,淡雅清麗,別具一格。
院中還有座造型小巧的湖泊,取名月牙池,湖心有亭,並有九曲橋與岸相連。亭子造型精巧,名為「彩虹明鏡」。
若微與咸寧公主對視之下,都不免驚異。
此時,一眾白衣侍女翩翩而至,領頭一人看著極為眼熟,只見她身穿絹紗金絲繡花長裙,外罩梅花紋紗袍,清麗出塵,一時間美如仙子,她淡淡一笑,眸眼微轉:「怎麼,貴客這麼快便忘記了?」
瞻基與瞻墉站在一旁,並沒有搭言。
咸寧公主輕哼一聲,臉色微沉。
若微笑意盈盈:「剛剛還在想,這宅子打理得如此精緻美妙,想那主人定是不俗,原來竟是羽娘姐姐的府第!」
此人正是昔日游湖時,在畫舫之上遇到的那位脂粉嬌客,秦淮河上昔日的名妓,今日獨掌醉春樓的老闆——羽娘。
羽娘笑了,輕啟朱唇說道:「妹妹過譽了,這宅子的主人不是我,我只是收了人家的銀子,代為收拾,並備下今日的宴席,為妹妹慶生!」
「為我慶生?」若微不免稍感意外,是呀!自入宮以來,這生日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客居東宮的尷尬身份,宮裡那麼多位嫡出、庶出的公主,東宮裡太子的嫡女、庶女,這一年到頭,每個月不要操辦幾場生日宴席,誰會想到自己呢?
入宮第一年,太子妃還曾經提過一句,可是那時自己為了暫避風頭,少惹事端,便推託說在家中也不過生日,自此之後,太子妃便不再提起。
倒是瞻基與咸寧公主,年年都會記得,送一些小禮物,或是從自己宮中的小廚房做些膳食送過來,所以時間久了,對於生日,若微自己都淡忘了。
想到此,不免心生感激,看著咸寧與瞻基,輕輕福了一個禮,唇邊帶笑,口中說道:「若微謝過公主和皇太孫殿下!」
瞻基笑而不語,只是定定地注視著她,若微虛歲已經十四了,十四,瞻基嘴角微微上揚,心中抑制不住的歡喜,他知道,若微每大一年,離自己就更近一步,心中的歡喜更是溢於言表。
而咸寧公主則推了若微一把:「我不受你的禮,你也別來謝我,今兒是他們兄弟倆安排的,好與歹,你只管去謝他們!」
瞻墉苦著臉,踱步上前,對著若微深深一揖禮:「好嫂子,你還沒入我朱家的門,怎麼就這樣託大起來,剛剛只謝大哥和姑姑,眼裡真真沒有我這個小叔叔!」
此語一出,若微立即紅了臉,輕啐了他一口。
眾人皆笑,羽娘適時開口道:「請各位貴客往湖心亭赴宴吧!」
眾人舉目望去,湖心亭中宴席早已備下,於是都移步入內,各自落座。
瞻基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若微,今日的她身上穿得依然是那身最愛的裝扮,綉著白色牡丹的綠色抹胸,腰系綠煙水紋百花裙,裙子的優雅和嫵媚,繪出生動的美麗,將她的優雅柔媚、玲瓏精緻展現得淋漓盡致,頭上的青絲,斜斜地綰起一縷,像是一輪彎月,而餘下的那些如瀑的黑亮秀髮隨意披散在身後,更顯風流飄逸。
這樣的若微,怎麼看都彷彿看不夠,於是便被瞻墉在桌下狠狠踢了一腳,瞻基笑了,這才輕輕擊掌。
掌聲剛過。
便響起一陣古琴雅樂。
樂聲中,一塊像竹筏一樣的長方形的板子緩緩從對岸飄至湖心,沒有太近,也沒有太遠,剛剛令坐在湖心亭上的她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板子上好似覆了一層畫布,上面是繁花似錦和漁火點點,春江花月夜的主題,一下子便讓人身臨其境,屏氣凝神,靜心觀看。
她身穿藍色的舞裳,手持著白色羽扇,蹁躚起舞,時而聞花,時而照影,時而賞月,時而乘風,意態纏綿,春夜思情。一個簡潔而純凈的抒情獨舞,在優美音律的伴襯下,將春的生機,江的流逝,花的香艷,月的幽思,夜的神秘展現到了極致。
一曲終了,兩個人結伴而來。
一靜一動,一冷一熱。
一人襲白衫,另一人著青袍,兩位均是翩翩佳公子,白衣的是許彬,青袍的是宋瑛。
「許大人和宋大人,快請入席!」瞻基起身相請,若微與咸寧公主略顯意外。
宋瑛雙手揖禮:「公主殿下,上次相撞,實在抱歉,在下再次賠禮!」
想起那日的尷尬,咸寧公主臉色微紅,只輕說了一句:「不妨事!」便扭過臉去,只看著那一池湖水,不再開口。
瞻基則將他們邀到桌前,一一落座之後才說道:「剛剛這節目,雖是羽娘排的,但是畫布是宋瑛親繪,而雅樂卻是許大人所奏,寓意有二,一為若微慶生,二為公主賠禮,如今他們二位都在東宮行走,我們也互為知己,所以今天特意聚在一處,也算盡釋前嫌吧!」
原來如此,若微拿眼偷偷瞄了一眼許彬,他是文科榜眼,官任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詔,又提督四夷管,聽說通曉不少外夷的語言,如此學識淵博之人,那天怎麼會在自己於棲霞山上遇險時出手相救呢?他身負絕世武功的隱士身份與今日的文臣作風相差甚遠,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若微有些困惑了。
見若微一直緊緊盯著許彬,許彬雖然面不改色,瞻基也未說什麼,可是偏偏羽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若微妹妹在看什麼?許公子在這秦淮河畔可是出了名的玉面郎君,雖然好看,不過卻又是面如寒冰,無人可得親近呢!」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微微有些不悅。
咸寧公主先是一哼,開口冷冷說道:「朝中重臣,新科榜眼,不為國家社稷殫精竭慮,原來精力都放在秦淮河上了!」
許彬也不氣惱,只是手執梅花酒壺,為身側的瞻基、瞻墉斟酒相邀。
瞻墉此時也有些不滿地瞪了一眼羽娘:「你莫要胡說,若微原本就是入宮待年,過幾年我大哥出宮分府,她便是我的嫂嫂!」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宋瑛立即雙手揖禮,鄭重地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瞻基,「皇太孫殿下與若微姑娘,當真是人中龍鳳,堪稱佳配!」
瞻基沒有說話,只是面帶笑意,看著若微,眼中含情,千言萬語,全憑意會。
若微臉色微紅,不發一語,眼眸微轉,不經意間掃向許彬,只見他淡然舉杯,與瞻基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不知為何,若微的心微微輕顫了一下。
「這樣坐著飲宴,好生無趣!」瞻墉突然發起牢騷,拿眼瞄著羽娘,「你們醉春樓平日有什麼好玩的節目,講給我們聽,咱們也拿來樂樂!」
羽娘手執錦帕,掩面而笑:「郡王說得容易,我們醉春樓解悶的樂子,怎麼能用在這裡?你不怕你的皇姑和嫂嫂一會兒教訓你?」
眾人嘩然,瞻墉撇了撇嘴,瞪著瞻基:「每一次來秦淮河,都帶著她們兩個,真是礙事的很,下次咱們定要自己來!」
瞻基也笑了:「休要胡說!」
樂聲又起,湖面上又換了舞蹈,浸身在這樣的氛圍中,恬靜愜意,極為舒心,若微看著靜靜的水面,突然有了主意,她拉著咸寧公主的手說道:「不如我們來投壺吧!」
「投壺,好極了!」公主拍手稱道。
瞻墉皺著眉頭:「何為投壺?」
瞻基剛待開口解釋,若微已經搶先開口了:「『分朋閑坐賭櫻桃,收卻投壺玉腕勞。』殿下,這首詩都沒讀過嗎?」
瞻墉搖了搖頭:「沒有,或者讀過,我忘記了,我讀過的詩詞太多,怎能一一記住?」
宋瑛微微一笑,給瞻墉夾了一箸桂花鴨片,緩緩說道:「投壺,就是以盛酒的壺口作標,在一定的距離間投矢,以投入多少計籌決勝負,負者罰酒。始行於唐時宴會,以助酒興。剛才若微姑娘所說的正是王建的《宮詞》,說的便是宮女們分成兩組,以櫻桃為注,玩投壺這種遊戲玩得手腕酸疼。」
「有意思!」瞻墉連連應聲。
羽娘立即下去準備。
羽娘心思巧妙,居然根據當下的環境,將這個遊戲改了,把那用作湖上舞台的筏子劃至湖心中央,距離湖心亭數米之遙。
然後擺上些造型各異的罈罈罐罐,並以筆為矢,讓人來投。
「我來先投!」剛剛布置妥當,瞻墉便迫不及待。咸寧公主瞪了他一眼:「自然是若微先投,點子是若微想出來的,今兒又是為了替她慶生,你搶什麼?」
瞻墉憨然一笑,又縮了回去。
若微站起身,倚在亭子的欄杆之上,從侍女手中挑了一隻筆,瞄準了位置,手腕一抖,那筆便飄了出去,縹縹緲緲,晃晃悠悠,離目標一尺左右,終於還是墜入水中。
眾人皆笑,若微迴轉過身,嬌俏地露出笑顏:「這筆一出手,便知道無望了!」
瞻基輕聲相慰:「以筆相投,筆頭較輕,下次你反過來,以筆桿向前,定可擊中!」
「瞻基!」咸寧公主倒了一杯酒,一面端給若微,一面嘖道,「願賭服輸,哪有你這樣公開幫襯的,心也太偏了!」
「就是,大哥也要罰酒一杯!」瞻墉也在一旁起鬨。
憑欄相望,瞻基與若微四目相對,笑而不語,各自飲下杯中酒。
接下來便是瞻墉,瞻墉選了一隻用來做寫意潑墨山水畫的大狼毫,「砰」的一聲,筆入罐中,眾人皆擊掌相賀。
雖沒人讓他罰酒,瞻墉卻自己吵著喝了一杯。
接下來就是瞻基、宋瑛、許彬和咸寧公主,最後是羽娘。
瞻基與宋瑛擊中,而咸寧和羽娘自然是不中。幾輪下來,咸寧和若微輸的最多,若微此時已經有些醉意。而咸寧更是一臉的不服氣,她說道:「男人的臂力自然要強過我們,這樣的比法,自然是我們要吃虧些!」
若微倚著亭欄,一直低頭不語,此時忽然說道:「那我們便給他們增加難度好了!」
「增加難度?」咸寧公主不解,眾人的目光均投向了若微。
若微沖羽娘招了招手,湊在她耳邊,寥寥數語,話未講完,羽娘頻頻點頭,並笑著拉起若微下去準備,遊戲再開始時,已經換了玩法。
竹筏已然游向一邊,而一葉小船載著一名蒙紗的少女漸漸駛入湖中。
綠衣掩襯著白色的抹胸,如碧荷蓮衣一般含苞於水中。
手持陶罐,她先是坐在船邊以手試水,湖水清凈明澈,被她的玉手濺起紛亂的水花;輕盈的旋轉像雪花飄舞,垂下的雙手似柳絲那樣嬌柔,舞裙斜著飄起,彷彿白雲升起。舞袖迎風帶出萬種風情。
雙手持陶罐,時而置於胸前,時而捧於頭頂,時而翻向背後,舞姿翩翩,亭上的眾人看得有些痴了,忘記了投筆,忘記了賭注,只有許彬一人,不為所動,仍舊靜靜地獨自品酌著杯中之物。
羽娘如銀鈴般的聲音瞬間響起,驚醒了眾人:「皇太孫殿下、各位大人,你們要投的壺在若微姑娘手中,這次,看看誰還能投中?」
此語一出,咸寧立即拍手稱快:「妙哉,妙哉,這個若微丫頭,虧她想得出來!」
瞻墉立即垮了臉:「這也太難了吧?」說著便將盛著筆的盤子遞到瞻基面前,「還是大哥先來吧!」
瞻基從中選了一隻用做工筆花鳥的細桿「小白雲」,站在亭畔,靜靜地注視著小舟上那個舞動的精靈,唇邊抑制不住地浮起一絲笑容,是的,他知道她跳的舞蹈,他也知道她的心意。「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浴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這一支舞原本應該是邊唱邊跳的,那詞便是漢唐時期著名的《踏歌》詞。她雖然沒有唱,但是那舞動的廣袖,婆娑的舞姿,流轉的美目,就彷彿鶯燕嬌啼,處處滲透、蔓延出的情思,柔媚萬千,息息相通。
瞻基怎能不懂,他臉上笑意更濃,伸出手,稍稍用力,「叭」的一聲,擲地有聲,偏就在此時,她雙手捧壺在胸前,松膝、擰腰、傾胯,以婀娜之態定格,含笑而望,身形優美。
只此一投一中,眾人都如虛無一般,他和她的眼中,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