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躺在乾清宮東暖閣的炕上,眯著眼睛,聽著總管太監馬雲的彙報。
「一粒紅棗,一隻小龜?」朱棣凝神靜氣想了一會,突然一拍大腿,輕哼道:「早歸,早歸?這腳還沒邁出宮門口,就開始盼著她早歸了?瞻基這孩子也太痴了!」
馬雲微微發怔,站在一旁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偷偷抬眼打量著天子,心想,明明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鴛鴦,您老人家突發奇想,橫空弄出這麼一個神來之筆,誰受得了?
「你剛才說,那丫頭回贈了些什麼?」朱棣興緻大起,突然問道。
「是用帕子包了一支紅蠟,還有,那蠟燭是拔去燭芯的!」馬雲細細搜尋著記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帕子?紅蠟,還拔去燭芯,這是何意?」朱棣莫名其妙。
而馬雲就更是雲里霧裡,不明所以然。
正在他們費盡心思,慢慢揣測的時候。
皇太孫朱瞻基手裡拿著那塊帕子,看著那支去了芯的紅燭,心如刀絞,面色凄然。一方素帕寄心知,絲諧「思」,橫也相思,豎也相思,一縷情思,幾番惆悵,只有靈巧如若微才會用這種方式訴說自己的情意。
而紅燭,一則寓為蠟炬成灰淚始干,就是說自從離別,夜夜悲泣,思念之痛綿延不絕。
二則,她竟拔去了燭芯,沒有了燭芯的蠟,就是說她的生命里從此不再有光和亮,也不再有溫暖和熱情。
因為,她的心丟了。
丟在哪裡?
若微,你的心丟在哪裡?
這樣生死相隨的她,這樣生死相守的情,問世上能有哪一個男子可以不為之動容!這是她的才情,更是她的痴情!
若微,那燭芯,我定幫你尋回來。
俊秀無比的劍眉輕輕挑起,一雙深邃的星眸像水晶一樣明亮澄澈,然而卻缺少了往日的熠熠光澤,眼中彷彿如迷霧籠罩一般,轉瞬間,便泛起柔柔的漣漪,高挺的鼻樑,帶著好看的弧度,而此時卻為他添了一抹孤寂。
清冷如南嶺之孤松獨立,冷俏似天山之寒冰崩瀉。
「殿下,有件事……紫煙讓奴才偷偷告訴殿下!」小善子側立一旁,縮頭縮腦,欲言又止。
「說!」瞻基眼眸微閃,連忙追問。
小善子悄悄上前幾步,附在朱瞻基耳邊低語片刻。
「什麼?」朱瞻基劍眉高挑,一臉冷酷,霎時發出一陣邪魅的笑聲,聲聲哀慟,「紅花,母妃居然讓若微喝紅花!」
朱瞻基心中激憤難平,立即沖了出去。
「殿下……殿下!」小善子在後面苦苦地追著,「殿下可是去找太子妃理論,如果那樣,小善子可就沒命了!」
朱瞻基頓時停下腳步,神情轉瞬即變,低喝道:「備馬!去演武場。」
策馬狂奔,飛身射箭,大汗淋漓,痛快至極。
瞻基仰天一陣大笑,年輕英俊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輕狂張揚,只是這笑,在正午的陽光下,分明有些邪魅,這絲絲笑意,是強大自信、睥睨天下,是狂妄不羈、藐視一切。
朱瞻基心裡十分明白,這一次自己婚事的變故,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鬥,這一仗,他輸了。
輸給誰?
他不知道。
他能贏嗎?
以前,他沒有想過,但是現在,他想明白了。他想贏,他要贏,此戰還沒有結束,他已經想到了反敗為勝的辦法。
棲霞山下,馬車突然停下,趕車的榮公公一掀車簾說道:「若微姑娘,前面的路不好走,可要坐穩了!」
若微探出頭向外望去,滿山蔥翠,想到心中的煩悶正無從排解,於是說道:「我們下車,步行上山即可!」
「也好,午時之前,就在山頂的三元觀匯合!」榮公公放下腳凳,湘汀與紫煙下了馬車,又伸手將若微扶了下來。
於是,領著湘汀與紫煙,若微三人拾階而上緩緩而行。不禁回想當年,也是在這棲霞山上,自己和瞻基、瞻墉兄弟以及咸寧公主踏青出遊同爬此山,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同樣是陽春時節,卻物是人非,想想更是心中難過不已。
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一腔力氣,鉚足了勁向上爬去。不多時便來到棲霞寺外,大殿里鐘聲陣陣,若微不由止步。
「姑娘,要穿過棲霞寺,過了千佛岩,上至山頂,才到三雲觀!」湘汀在旁邊代為解釋。
若微淡然一笑。
紫煙上前幾步,輕輕拉過她的手:「姑娘,那年你在這兒許下的願,如今看來是不靈的。」
若微扭頭看著紫煙:「你錯了,這願很靈。」
「姑娘!」紫煙心中不免驚訝。
若微心中湧起淡淡的苦澀,是啊,眾人皆以為當日在這兒她求的是自己和瞻基的姻緣,可是當初她卻以為姻緣天定,她與瞻基心心相印,婚事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定不會風波迭起突生變故的。所以當日她求的是父母康泰,家宅平安。如今,怎能說菩薩不靈呢?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求。
於是,對著巍峨莊嚴的山門,若微雙手合十,虔誠無比地伏身下跪,這一次,是為父母還是為自己,又有誰知呢?
穿過寺院就是千佛岩,千佛岩之名源於在一塊兩三丈高的大石頭上,雕刻出一千個大大小小的佛窟。有些佛窟恢弘精美,法相安詳肅穆,只消駐足看上一會兒,便會心神寧靜,煩惱盡消。
這棲霞山果真是個好地方,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來之,則安之,若微搜尋著腦中所有諸如此類的句子和典故安慰著自己。
經過千佛岩,在一片蔥綠中閃出一條小徑。
「姑娘你看,順著這小徑上去,就是三元觀!」紫煙眼尖,一眼望見,口裡便喊了出來。
若微抬眼望著,遠遠地看見那古樸清幽、掩映在青山疊翠中的道觀,又回眸向山下一瞥,心中豁然開朗。在山腳下時仰看這棲霞山,景色雖美卻山路蜿蜒,有些險峻。如果因為畏懼陡峭而放棄攀登,又怎麼能看到這山上的美景。過了山腰之後這路更加難走,很多人便中途折返,於是他們也只看到山腰處的景緻。不往上攀,又怎會看到這掩藏在幽深之處的小徑其實是如此平坦而寂靜,彷彿是一條通往山頂的捷徑引著你登上主峰去看那裡最美的景緻。
這一切在山腳下、在半山腰,都是令人無從體會的。若微忽然便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要放棄,不要退縮,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出路和希望也許就在腳下。
於是,她心情大好,臉上立即笑逐顏開,腳下生風,一路小跑著上了山頂。
「姑娘,姑娘等等我們!」紫煙與湘汀對視一眼,均有些莫名其妙。紫煙心中暗想,姑娘這是怎麼了?前一刻還是凄風苦雨的,而轉瞬間就雲開霧散,明朗如初。湘汀則面露喜色,暗暗祈禱,感謝這靈秀的棲霞山安撫了她的委屈也化解了她的悲苦。
於是她們兩人的心情也明朗起來,緊緊跟在若微的身後快步向山頂攀去。
三元觀三面青山環抱,前通小徑後靠溪岡。數十株槐柳綠如煙,一兩塘池水清照影。實在是一處難得的清幽之處,也真乃道家清修之佳境。
置身其中,還真能感覺到幾分仙氣。
若微三人走至觀門口,早有一名中年婦人,帶著兩名清秀的道童,連同榮公公在門口相迎。
「若微姑娘,這是宮裡的老人桂嬤嬤,以後衣食起居就由她打點照應,這三元觀乃是皇家道觀,規矩甚多,姑娘安心住下,桂嬤嬤會慢慢教你的!」榮公公態度和藹,說完,便領著兩個小道童去車上搬箱籠與包袱。
桂嬤嬤五旬左右,膚色微暗,此時還是一身宮內服飾的打扮,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若微,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說道:「姑娘先隨老奴進去吧!」
若微與紫煙、湘汀跟隨她步入觀內。進入觀門才發現這三元道觀別有洞天。過了門樓,是兩座講經說法的殿堂,後邊才是居住的殿閣,兩側各有廂房。幾處院子,住房共有數十間。而不遠處,依山勢而建,在這山間、水上還有涼亭數座,小橋幾處。
若微等人跟在桂嬤嬤後面,一直走到最後一所院子,穿過西廂房後面的月亮門,進入一處小跨院,裡面是三間正房,三面圍牆,院內有一株老槐樹,還有一小片翠竹,顯得格外幽僻。
「姑娘,這就是清心院,姑娘以後就住在此處,老奴就在前面殿里的西邊耳房,有事再喚我!」桂嬤嬤推開房門,微微一頷首就徑自出了小院,向前邊走去。
進入房中,才發現這房子彷彿好久都沒有住人了,室內有些潮濕,窗欞上還有隱隱的霉斑。
桌案、茶几、書架與床榻,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房角處掛著密密的蛛網,若是換作上山之前,見到這樣的情景,若微肯定難過得又要落淚,而此時她不動聲色,挽起袖子撿起一把掃帚,踩著凳子就開始掃房。
湘汀怔了一下,立即說道:「紫煙,去給姑娘扶著,我到外面打水,咱們好好收拾一下!」
「這房子,還能收拾得出來嗎?」紫煙嘟囔著,「就是咱們孫府的下人房也比這兒要好多了!」
若微聽了,不由笑道:「如今,咱們就是下人!」嘴上說著,手裡卻並不停下,從牆角到牆面,細細地掃著,對著那用掃帚勾下來的蜘蛛網,若微口裡還念念有詞,「對不起了,蛛兄,因為本姑娘要住進來,所以得請您挪挪窩了!」
她說得有趣,惹得紫煙與湘汀面露笑顏,解去不少煩憂。
掃牆、擦拭門窗、傢具,又拆下床上的帳子,清洗乾淨後晾在小院之中,足足忙到日落西山,三間小屋才煥然一新。
若微雙手叉腰,站在屋內審視著一切,彷彿十分滿意,看了看同樣是滿面塵垢的湘汀與紫煙,她突然開口說道:「紫煙、湘汀,我有個主意,這房子正中是廳,兩邊各是兩間卧房,不如咱們把兩邊屋裡的床擺在一室,三人同住可好?」
紫煙掩唇而笑,指著若微說道:「姑娘是害怕了?這山上到了晚上風聲鶴唳、樹影婆娑,又不像宮裡有守夜的侍衛與公公往來巡視,所以才讓我們陪的?」
若微瞪了她一眼:「死丫頭,真不識好人心,因為山上夜晚陰冷,咱們三人同處一室,既可解悶,又積了熱氣,我是為了你們好!」
「好好好!」湘汀立即打著圓場,「姑娘怎麼說,就怎麼好!」
於是三人齊動手將西邊房裡的床榻移到東裡間,兩張床相對而放,又打開箱籠取出錦被、枕頭鋪蓋起來,此時才覺得小屋有些溫馨之感。
「所以有人說過,有了床才有家,這床上布置好了,屋裡立即舒適了許多!」若微倚在門上,彷彿有些累了,剛剛忙的時候不覺怎樣,而如今,稍一停歇,就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姑娘,可是累了?」湘汀最是心細,眼眸一掃,看到若微神情不似剛才那般明朗,立即有些緊張。
「沒有,是餓了!」若微呵呵一笑,三人這才想起這一整天因為心事重重,到現在還都未進食。
正在此時,院內響起一陣腳步聲,回首一看,正是桂嬤嬤領著一個小童手提食盒走了過來。
「桂嬤嬤,飯堂在哪裡,下次湘汀去取就是,何勞嬤嬤走這一趟?」湘汀立即滿面堆笑,走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放在屋正中的黑漆圓桌上。而紫煙也伶俐地上前,用手中帕子輕輕一撣凳子:「嬤嬤請坐!」說著,便扶著桂嬤嬤坐下。
桂嬤嬤四下里一打量,小屋內已煥然一新,而面前三人都是滿面浮塵、鬢髮蓬亂,不由口中輕嘆:「幾位姑娘受苦了,只是這觀中自有觀中的規矩,凡是起居飲食,均要自己動手,這兒也沒有什麼主僕之分,每日辰時起床,先去大殿聽經,早課結束,方可入飯堂用餐。這一日三餐雖有廚子烹制,但也要輪流前去幫忙,今兒姑娘們第一天來,所以老奴才差人給你們送過來。」
若微連連點頭。
桂嬤嬤又說:「這山上處處是林木,所以最是怕火,各殿各院均不許私自燒火,只在前邊有一處伙房,燒水、做飯均在此處。只是一切也要自己動手,一會兒吃過飯,老奴會讓人給你們提幾桶熱水來,好好清洗一下身子,明日一早再帶你們去見觀主玉華真人!」
「玉華真人?」若微心中默默叨念,心想這又是何許人也?
「你們先用飯吧!」桂嬤嬤站起身,抬眼往東裡間一看,只見兩張床榻擺在了一處,心中不免微微一顫,雖暗自嘆息卻又不能在面上流露出來,只帶著小童走了出去。
「姑娘,快吃飯吧!」湘汀打開食盒,將裡面的飯菜一一端出來放在桌上,紫煙望了一眼:「天哪,都是青菜豆腐!」
若微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夾起一箸青菜放在碗中,狼吞虎咽地吃著碗中的飯,湘汀與紫煙對視一眼,也都不再言語,默默低頭吃飯。
吃完飯,紫煙收拾碗筷,湘汀拿出一個燭台,點燃一支白蠟,插在上面,若微站在窗前,眼神幽幽地望著院中的那棵古槐,眉頭微皺,細細思索。
想那唐時的一代女皇武則天在感業寺時,是不是也像她今日的心境一般呢。如果與她一樣,倒也好了,怕的是如玄宗時期的壽王妃楊玉環一樣,最終太真娘子變身為大唐貴妃,如果是那樣,這條路倒真的沒有必要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