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百花巷內月牙池畔的妙音齋里靜靜的,月光灑入室內,柔和而迤邐,西小間的書房內,搖曳的燈燭下,是一個俊秀修長又孤寂蕭瑟的身影。
他,即是許彬,只著了一件白綢素袍,坐在書案之前,對著躍然於紙上的那名女子,愣愣的,有些出神兒。
綠衣掩襯著白色的抹胸,如碧荷蓮衣一般含苞於水中。
那天的她,美得如同九霄雲際間墜入塵世的精靈。
誰能想到,她居然在搖擺不定的小舟之上,舞出了那支令人驚艷叫絕的盛唐名曲《踏歌》。
畫上的她,捧陶罐於胸前,松膝、擰腰、傾胯,以婀娜之態定格,含笑而望、體態優美。
畫筆只能將她最後的一幕記錄下來,而在此之前,那一長串令人目眩的舞姿與嬌美的神情,任他撕碎多少張畫紙,折斷多少根畫筆,都不能完美傳神地呈現出來。
許彬很清楚地記得,她先是坐在船邊以手試水,湖水清凈明澈,被她的玉手濺起紛亂的水花;輕盈的旋轉像雪花飄舞,垂下的雙手似柳絲那樣嬌柔,舞裙斜著飄起,彷彿白雲升起,舞袖迎風帶出萬種風情。
那日的她,素肌不污天真,夜來玉立瑤池。盈盈素靨,若仙若靈。
霓裳舞罷,只是斷魂流水。
從此逍遙煙浪誰羈絆?
許彬對著桌上的畫卷,不由得一聲長嘆。
而門外與之相應的,是更加輕柔,幾乎不可聞的嘆息之聲。
「進來!」許彬將案上的畫卷卷好,放入畫筒之內。
「每日都要看上一兩個時辰,何必還要收起來呢?」羽娘裊裊婷婷地步入室內,一隻手輕搭在許彬的肩上。
許彬反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上的那隻玉手:「東西,她收了?」
「收了!」羽娘盯著他的眼眸,面前的男子本就英俊,在柔和的燭火下更是好看得讓人心驚,這是一張令男人嫉妒、讓女人痴狂的臉,只是可惜,他時常刻意以陰冷和桀驁為自己絕色的容顏蒙上一張冷酷的面罩,讓人傾慕卻難以親近。
這樣驕傲的男子,視天下女色為草芥的他,也遇到了自己的情劫。
羽娘笑了,笑得十分優雅。是的,她這樣的女子不同於普通的娼門女優,有為妓的媚態嬌俏,更有大家閨秀名門淑女的氣質與風姿。
男人們只知道這樣原本對立卻結合在一起的美,讓他們欲罷不能,卻永遠不會知道,它是怎麼形成的。
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間,淪為最下等的營妓,被草莽漢子玷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隨即被投入妓館,強學賣笑。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命運嗎?
羽娘這傾城傾國的笑容,就是這樣得來的。
「笑什麼?」許彬拉她坐下。
她伸出手,用手指尖輕輕撫著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她自己就在三元觀外行醫贈葯,深通岐黃之術,哪裡又會需要你這兩丸藥?」
「她……」許彬並不相瞞,「那日在山谷中替她包紮手上的傷口,不經意間觸到她的脈象,才知道她似乎服下了宮中的涼葯。她醫術尚淺,治些尋常的病症或許可以,而這等害人之法她未必懂得如何應對。若不早早為她調理,日子久了怕要貽誤。」
羽娘靜靜地注視著他,兩人咫尺相隔,近得都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當他提到她的時候,唇邊微微含笑,眼中是說不出的溫柔,往日的清冷與陰鬱之色全然不見,羽娘突然覺得,如果和她在一起,能讓他如此快活,就是以自己的命去換,彷彿也是值的。
「她真是有些奇怪,被貶出宮,在荒山道觀中修行,卻還能自在怡然,弄出這麼多新花樣來,我看她的氣色似乎比之前在宮中的時候還要好上許多!」羽娘的聲音裡帶著愉悅,將若微在棲霞山上引水設渠,在三元觀外開設葯廬替人診病的事情娓娓道來。
許彬沉浸在她描繪的情境中,極為安靜,從始至終他只是認真地傾聽,從不插話也不打斷,而唇邊的笑容則漸漸擴散開來。
「既然如此牽掛著她,不如公子直接去見她如何?」羽娘心中實在有些不忍,因為他面上的神情,是這十年間從未有過的快活,羽娘不忍片刻之後,這樣的神情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是啊,直接去見她?
許彬搖了搖頭:「她現在的身份比之前在宮中時更加尷尬,而且暗中還有錦衣衛的人盯著,我怎能因為一己之私,讓她惹禍上身?況且,現在你和白■、綠腰扮成病患常常去看她,我自可放心!」
「公子是放心了!可是苦了我們,裝作老嫗病婦,弄得髒兮兮丑巴巴的,還要給自己變著法子編些病症!」羽娘嘖道,「這一連去了幾日,山上很是太平,公子還擔心什麼?」
許彬神色稍暗:「我也說不清,只覺得心神不寧,彷彿要有什麼事情發生,況且她這次出宮原本就有幾分蹊蹺,怕是老頭子又有些什麼陰謀,所以還是要多加防備!」
羽娘神色一凜:「早就說了,咱們可先拿皇太孫下手,先除了他的心肝,再取漢王、鄭王和太子之命,讓他斷子絕孫,那老東西定會氣得血吐龍床,一命嗚呼,何須一等再等,貽誤時機。」
她此語一出,許彬劍眉高挑,烏瞳中立時透出七分邪氣。這是怎樣的眼神,只淡淡地一掃而過,那股勾魂攝魄的霸氣就冷峭峭地射了出來,如同利箭一般。
羽娘好端端地卻被嚇到了,身子輕顫,低垂眼帘呢喃著:「羽娘多言了!」
「好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彷彿只是瞬間,許彬又恢復了常態。
他不再說話。
羽娘站起身,緩緩走到門口,回眸凝視著他的背影:「那明日還去嗎?」
燭影中,他彷彿微微點了點頭。
羽娘恭敬地答著:「那明兒派白■去吧!」
他仿若未聞。
而她則知道,他是應了。
於是悄然退了出去,又將房門帶好。
而他,用手輕撫著畫筒,彷彿掙扎良久,才將畫筒放入書案邊上的青花瓷缸中,那裡面有許許多多相似的畫筒。
他站起身,走到西牆下的琴案前,輕輕撥弄琴弦,只兩三聲響過,他又疾步走到書案前,在一堆畫筒中,一眼就挑出了那軸畫卷。
輕輕解開上面的絹繩,再次打開,平鋪於案上。
他想起剛剛羽娘說的話,每日都要拿出來看好幾次,為什麼還要捲起來呢?乾脆掛在房中,抬頭就可看到,豈不更好?
可是羽娘不懂他的心思。
他就是喜歡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小心翼翼地將畫卷展開,看著她的秀髮、嬌顏、身姿,一點兒一點兒出現在他的視線里,花上一個晚上的時間,用手輕輕地將微卷的畫紙抹平。
如此,才覺得她就在身邊,真實地伴他左右。
也許自己是病了,或者是著了魔,只是就算自己的醫術可比華佗、孫思邈,恐怕此生,也無法自醫而愈。
第二日,艷陽高照。
棲霞山三元觀內,若微坐在大殿之上與觀中的眾道姑一起聽玉華真人講經。所謂講經,其實就是她念一句,而底下的人跟著念一句。
若微初時還覺得女子們琅琅的誦經聲聽起來很悅耳,因而念誦之時甚是起勁,可是好幾日下來,就覺得枯燥無趣。
此時她手托香腮,昏昏欲睡。
玉華真人何其敏銳,一雙慧眼向下掃去,看著若微睡得正香,心中憐她,自是不忍叫醒,本想轉過臉去繼續念經,可是……那是什麼?玉華真人眉頭微蹙,定睛再看,在若微的膝頭上居然有一個黑漆漆的物件爬來爬去,立時大驚失色。
身旁服侍的桂嬤嬤看玉華真人面色不對,順著她的目光向若微望去,「天哪!」桂嬤嬤立即走過去,將那個東西拎了起來,「我的天,居然是只小龜!」
眾人見玉華真人停了誦經,也都把目光投向若微。
而若微還在夢裡,臉上浮現出痴痴地傻笑。
坐在她身旁的紫煙與湘汀,立即用腿輕輕碰碰她。
「啊,講經結束了?」若微揉揉眼睛,旁若無人地從蒲團上跳了起來,拉起紫煙的手,「走,快出去透透氣兒去,我都要悶死了!」
「姑娘!」紫煙沖著她不停地使著眼色。
若微不明就裡,一回頭撞到一個堅實的膀子上:「桂嬤嬤!」
桂嬤嬤拎著小烏龜:「這是怎麼回事?清靜莊嚴的大殿之上,你竟然帶這個東西來聽經,你真是頑劣至極……」
「小龜!」若微立即喊了起來,「求嬤嬤還我!」
「還你?」桂嬤嬤瞪著她,剛要再開口教訓。
而若微則有意無意地用手輕輕捋了捋自己的發梢,桂嬤嬤立時氣短,想到這丫頭鬼點子太多,自己的脫髮是她治好的,要是罵得緊了,得罪了她,不定有什麼鬼點子整治自己呢,罷了。桂嬤嬤想到此,把手裡的小烏龜丟給若微,若微立即伸手接住,又把小烏龜放在手裡小心安慰,而桂嬤嬤則轉身走到玉華真人面前:「真人,您看若微擾了早課,該如何責罰?」
玉華真人面色淡然,說不出是喜還是怒,眼波在若微身上久久停留,彷彿有些失神兒。
「真人,若微知錯,下次不帶小烏龜上殿就是了!」若微臉上儘是懊悔之色,腦子卻轉得飛快,原本還想著自己葯廬里的藥材有些緊缺,想去山下再採買些,可無奈這三元觀規矩甚嚴,根本不許私自下山。平日里的柴米油鹽各項供給,都是宮中定時按例送來的,而時令蔬菜和零散的物品用具,都是托棲霞寺里的僧人們代辦的,然後由他們送至觀門,由桂嬤嬤支取銀子結算,所以很不方便。想到此,若微大著膽子跪在蒲團之上,低眉順目輕聲求道:「玉華真人,前些日子若微在觀門口為路人診病,得了些診資。若微原本想將這些銀兩獻出,為觀中的姐妹添置些貼身用的物件,可是這些東西都是女孩兒家用的,若托棲霞寺的僧人們代為採買,恐怕多有不便。而且藥材也該添置了,所以若微想求真人允許若微下山,將所需物品置齊,就算罰了徭役如何?」
殿上眾位小道姑聽了,面上都有喜色。
桂嬤嬤卻是滿臉陰雲密布,只是她還未及開口,玉華真人就點頭了:「難得你有這份心,那就早去早回吧!」
若微聽了喜不自勝,立即美滋滋地跑到桂嬤嬤身邊耳語片刻,眾人不知她說些什麼,只是桂嬤嬤的神色卻是漸漸轉晴。
於是,若微帶著湘汀和紫煙,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中,脫下道袍換上青色男裝,束髮插簪,收拾妥當,這才下山。
「小姐,你剛剛跟桂嬤嬤說的什麼,讓她那麼痛快就放咱們下山了!」紫煙好奇地拉著若微問。
「我就跟她說,回來給她帶一瓶上好的桂花頭油!」
「啊?」紫煙拍手稱道,「想不到桂嬤嬤一把年紀還這麼愛美,平日里兇巴巴的,誰能想到她的軟肋就是這一頭青絲。」
「每個人都有弱點,只是有些人善於隱藏,不容易為外人察覺,而有些人則過於外露,不管怎樣,只要知其弱點,便可掌握此人!」若微的面上,是一份與年紀毫不相襯的成熟與冷靜,口裡說著,而步子匆匆。
湘汀與紫煙對視一下,也不再開口,只跟在若微後面加快了步子。
湘汀心中明白,若微並非只是為了下山採辦所需物品,她應該還有別的事情想要去做。可是既然她不說,自己也不能點破,為奴就要有為奴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