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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此度見花憶君歸 第十三章 浮沉誰主宰

    三元觀大殿之上,早上按例的早課和講經說法結束之後,眾人齊誦並叩拜玉華真人。若微長長鬆了口氣,回來得太及時了,正好趕上入殿聽經,看樣子自己徹夜未歸的事情沒人發覺,正在暗自偷笑,準備等玉華真人退殿之後,就拉著紫煙與湘汀隨著眾位道姑向殿外走去的時候。只聽殿里冷峭峭地響起玉華真人縹緲的聲音:「都下去吧,若微留下。」

    若微與紫煙湘汀面面相覷,都感覺有些意外。

    她還在思前想後,玉華真人話音又起:「丫頭,還不快過來領罰?」

    完了!完了!肯定是露餡了!若微擺了擺手示意紫煙與湘汀悄悄出去。然後這才輕轉過身,躡手躡腳地退了回來,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團之上,低垂著眼帘說道:「求玉華真人恕罪!」

    玉華真人看著若微嬌俏的身體跪在殿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道服,心裡不免湧起一陣難過。如此美麗聰慧的女孩,定是父母親人的心頭肉、掌中寶。一紙皇命被宣入宮中,原本應該在家中享盡父母疼愛,擁有快樂童年的她卻生生地被禁錮在宮中將近七年,而如今又莫名其妙地被禁於這道觀之中。現在,她就這樣跪在自己面前,乞求恕罪,可她又何罪之有?

    玉華真人實在有些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從蓮花寶座上走了下來,伸手將若微扶起:「陪我到前面山門外走走!」

    「是!」若微看她臉上閃過一絲苦澀,彷彿有很多話要對人傾訴一般。於是扶著她兩人來到大殿外,向山門走去。

    若微不知道,這是十五年來,玉華真人第一次邁步出了觀門,雖然只是在十幾丈外,卻恍如隔世。

    站在觀景亭中,滿眼蒼翠,寂靜的山色,古樸的道觀,似乎讓她們的心情都稍稍平靜下來。

    「昨兒,你一夜未歸,去哪兒了?」玉華真人望著遠處參天的柏樹,那認真的神色,彷彿在細細品鑒著樹冠上每一片樹葉的差異。

    若微原本一路之上都在編著應對之語,但是此時看著她臉上的祥和與寧靜,置身在這樣清靜聖潔的環境中,她竟然將編好的理由棄之不用,直接把昨日為何下山,而歸途中遇到的事情悉數坦白相告,沒有半分的隱瞞。

    說完之後,心中雖然忐忑但是卻如釋重負。

    「無量天尊!」玉華真人轉過身,將若微緊緊摟在懷中。

    突如其來的親切,讓若微有些難以適應。

    半晌之後,玉華真人才輕輕放開了她:「我知道你是不會做不好的事情,所以昨夜你沒有回來,我並未聲張也不想罰你,只是擔心你遇到什麼事情。好孩子,你心地純善,自然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

    「玉華真人?你,你真的不責怪我?」若微大為意外。

    玉華真人搖了搖頭,神情十分憂傷:「看著你,就像看著我的寶……」她稍稍頓住。

    「寶慶公主?」若微接語道。

    「寶慶?」玉華真人抓著若微的手臂,眼中又驚又喜,「你知道我的寶慶?」

    其實若微在宮中七年,也參加過大大小小許多次宴會,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寶慶公主,如果不是從許彬口中得知,她永遠不會知道大明還有這樣一位公主。只是現在,面對這樣一位可憐的母親,她平生第一次說謊了。

    「是呀,寶慶公主長得很漂亮,只是尊貴異常,平時只待在自己的宮中,旁人很難得見。我也只是在每年正月的宴會上才能見到她。聽說她最早是由徐皇后代為撫育,後來徐皇后崩世,就改由王貴妃照顧。王貴妃為人極是和善,待公主極好!」若微把咸寧公主的境遇與衣食住行、起居情況娓娓道來,只不過將主角換成了寶慶公主。

    聽著她的敘述,玉華真人眼中漸漸蓄滿了淚水,面上是令人不忍相視的悲涼與哀傷,而唇邊卻努力浮起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苦笑。

    就像月宮寂寞的嫦娥,又似對著銀河默默垂淚的織女。

    那淚水一串串滴落在道袍之上,點點離人淚,悠悠慈母情,看得若微也鼻子發酸,眼圈發紅,一時之間忘了台詞。

    「好孩子,你怎麼知道我是寶慶的……」她很想說,可是最終還是將那個稱謂生生咽了回去,她有些痴狂地搖了搖頭,「不是,我什麼都不是……」

    「不!」若微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為她擦拭著臉上的淚痕,「你是寶慶公主的娘,永遠都是,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在觀中,不管過了多少年,也不論你們能不能相見。你是她的娘,這是磨滅不掉的事實,更是割不斷的親情。」

    「若微!」此時的玉華真人是脆弱的,她連連搖頭,「好孩子,你一定是哄我的,寶慶也許根本就不記得我了。我離開她的時候,她才四歲,現在她都十九了,她怎麼會記得我?而且,如果照你所說,皇上和貴妃如此疼她,她為何不能來此處看我?」

    說著,說著,她花容大變,一雙眼睛痴痴獃獃地盯著若微:「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騙我。他,他怎麼會那麼好心,他絕不會善待我的寶慶。如果依你所言,寶慶今年都十九了,眼看就二十了,為何他還不為寶慶挑選駙馬?」

    那樣高潔清冷,鎮定自若的女子,此時只是一個痛哭流涕,傷心不已的母親。

    若微看著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娘,她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怎麼沒選,皇上很早就替公主擇駙馬了。只是咱們寶慶公主十分挑剔,一般的官家子弟她都看不中。皇上很尊重公主的意見,說是一定要讓公主自己選一位滿意的駙馬,萬不能委屈了公主。」

    不知是若微的話起到了安慰的作用,還是玉華真人自己想明白了。此刻,她停止了哭泣,定了定神,眼睛凝視著山下皇城的方向。半晌之後,她臉上才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清冷與肅靜,彷彿自言自語一般:「若微,你知道嗎?寶慶曾在童稚之時救了娘親的性命。是她的天真可愛,讓她的父皇在垂危之際以一絲憐憫留下了我的性命,除我以外,先帝三十四位有品級的妃子,二十名曾經侍寢卻無冊封的宮人悉數為他殉葬而去。從那時起,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寶慶賜給我的。可是她永遠都不知道,我此生並無它求,只想讓她幸福。我活一天或是活十年都無足輕重,我只希望,從小就可以挽救她人的寶慶,也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

    「主宰自己的人生!」若微在心中暗暗重複著這句話。天下的母親,有一百個就有九十九個會祝福自己的女兒嫁得好,一生無憂。然而那只是美好的祝福。想不到玉華真人和自己的娘親,她們的所言所行、心愿與期盼竟會是那樣一致。苦與甘、坦途或是坎坷,她們似乎並不在意,她們希冀的,只是希望前路的選擇,是掌握在自己女兒手中。

    這樣的母親,也許才是智者的大愛吧。

    此時的若微,還不明白這其中的差別與意義,直到許多年以後,一場驚天浩劫之後,她才真正明白此話的真諦。

    南京皇宮御花園內,倚北宮牆用太湖石疊築的石山「堆秀」,山勢險峻,磴道陡峭,山上的御景亭原是帝王、后妃重陽節登高的去處,而山下不遠處的浮碧亭和澄瑞亭,都是一式方亭,跨於水池之上,兩座對亭造型纖巧秀麗,為御花園增色不少。

    此時御景亭內,朱棣端坐其中,左右的宮女太監都遠遠地沿石階而立,肅然寧靜。

    朱棣自斟自飲,樂得自在。飲酒間隙,放眼望去,只覺得翠篁拂拂,朱亭崢崢,壁泉涓涓,宮中景緻似乎美不勝收,卻彷彿少了些什麼。

    這時,正看到馬雲拾階而上,入內之後剛要行禮,朱棣便大手一揮:「免了!」

    馬雲立即起身上前復命。

    「什麼?」朱棣聽後,兩眼頓時射出冷酷兇狠的光芒。朱棣不會像其父朱元璋那樣常常龍顏大怒,動不動就拍案怒斥,但是馬雲看到天子的雙手放在腰間的玉帶之上,骨節微微用力下按,他便立時明白了。

    紀綱的死期到了。

    這紀綱在靖難之戰中,作戰勇猛狠決,從而得到朱棣的青睞。朱棣稱帝之後,初封其為錦衣衛指揮使,後因他在「景清一案」中護駕有功,又以「瓜蔓抄」的形式,為朱棣監視滿朝文武大臣的言行,網羅朱棣不喜歡的大臣的罪名,辦事效率超過三法司,故深得朱棣的寵信,又加封他為都督僉事,官至正二品。

    紀綱以草芥之身得志以後,便仗著皇帝的寵信與錦衣衛的特殊作用,不僅囂張氣焰,作威作福,更大收賄賂,欺男霸女。

    對此,朱棣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不以為然。本著睜隻眼、閉隻眼,用他可用之處、略其瑕疵的原則,不予拘束。

    然而紀綱卻不知收斂,變本加厲,弄得民怨日深,只是礙於他是朱棣的寵臣,地方官府對他也無可奈何。

    這一次,想不到卻是他自己撞到了虎口。

    馬雲將若微在棲霞山上遇險差點受辱一事,避重就輕、蜻蜓點水一般講給聖駕聽,即使如此,朱棣還是大為惱火。

    看他龍顏駭人,馬雲只得低著頭,小聲說道:「幸虧有驚無險!」

    「有驚無險?」朱棣臉上浮起陰狠之色,「還要怎樣?」

    馬雲心中暗想,這紀鋼也真是昏了頭了,什麼樣的女子,竟然值得他追蹤到棲霞山上去行兇?要知道先皇的張美人與若微都在山中的道觀里清修,依皇上的性情,自然要派人監視。卻還敢要跨越雷池,這個愣小子,這次我也幫不了你了,只怪你色令智昏,自己找死。

    這就是朱棣的高明之處,錦衣衛有三大都督,官二品,都直接聽命於朱棣,而其手下又各有數名指揮使,為三品,每人統率上千名錦衣衛精英。其屬下各有分工、互不干涉,也不許互通消息和泄露任務。也就是說,分屬不同組別的錦衣衛,有可能在執行任務的同時,還被其他人監視著,再或者對決廝殺時,竟不知敵我雙方原是同屬聖命。

    馬雲主要負責皇室成員和皇宮大內的動向與安全,紀綱則負責監視百官,而還有一位,即是胡瀅,名為兵部侍郎,暗為三都督之一,他的任務是負責追查建文帝的消息。

    「將紀綱投入都察院嚴審!」朱棣的目光如蒼鷹一般緊盯著馬雲,「他還有什麼惡跡,都要給朕查得清清楚楚!」

    「是!」馬雲明白,此語無疑是宣布了紀綱的死刑。

    身為錦衣衛,最重要的就是對信息的掌控,你可以藏而不報。因為何時上報,要看天子的心情,審時度勢後再做決定。但是不報,並不意味著不知道。

    關於紀綱的罪行,馬雲心中早有一本賬。

    永樂五年,他協助司禮監在各地為朱棣選美時,就曾挑出數名絕色美人藏於自己家中。

    永樂六年,查抄到已故吳王的冠服後,私自隱藏在家中,還不時穿在身上,命令左右飲酒祝賀,高呼萬歲。

    永樂十年射柳比賽,紀綱學秦代的趙高指鹿為馬,射失之後,反命錦衣衛鎮撫龐英將柳枝折下來,並讓眾人大喊他射中了,然而可怕的是,在場眾人竟無一個人敢出面糾正。

    永樂十四年,與武陽侯薛祿為爭奪一名絕色女道士,而用鐵爪將位高權重,品級高過他的武陽侯打得腦裂,幾乎死掉。

    同年,浙江按察使周新等數十位大臣,因不滿威脅,沒有交上高額的賄金,而受到紀綱誣陷,以謀反罪被處死。

    不僅如此,近年來他還在家中私養了大批亡命之徒,暗中修建隧道,製造了數以萬計的刀槍、盔甲和弓箭,意圖不軌。

    以上種種,人證、物證俱足,只是現在,馬雲十分擔心,這些事情要是一股腦都直接呈報到御前,恐怕朝中又將是一場血雨腥風。

    正在為難之際,又聽朱棣說道:「若微那丫頭也太不知分寸了,原是想送她到觀中,好好收收性子。不承想,倒成了出籠的鳥。你去,派人去知會一下張氏,三元觀是皇家道觀,沒有宮中特許,誰也不能自由出入!」

    「是!」馬雲立即俯首。

    「還有,你剛才說,是誰救了她?」朱棣半眯著眼睛,在記憶中搜索著那兩個名字。

    「金川門千戶趙輝,吏部檢討許彬。」馬雲如實回話。

    「他二人怎麼會在那兒出現?」朱棣聽了,更是莫名其妙。

    「紀綱行兇,事引正是趙輝!」馬雲心中一震,看他面色此時彷彿漸漸和緩起來,須知越是如此,越要擔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咆哮起來。

    「哦?」朱棣臉上的神色就像是烏雲密布的天空,陰冷肅穆,讓人在陽春三月,卻感覺冷風颯然吹過身側。

    「趙輝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金川城門巡視時,常引來婦人觀看,就如同晉時擲果潘安一般。紀綱一向自命不凡,恐是不服氣,於是這才接連蒙面行兇,又嫁禍給趙輝。趙輝無端招致惡名,必是心中不甘,而官府又一直沒有破案,所以他唯有自己處處留心,一心只想抓到真兇,洗清嫌疑!」

    朱棣點了點頭,目光漸漸和緩:「照此看,趙輝倒是個有心之人。還有,那個許彬,又干他何事?」

    「這個?」馬雲遲疑了片刻,若是旁人,他必照直回奏,只是涉及許彬,他更是慎之又慎,小心回話:「是碰上的,還是受趙輝所託,尚不清楚。不過聽暗衣成安說,許彬與趙輝情同手足,也許是應趙輝之請,出面相幫,也未可知。」

    「這兩個人都給朕好好查查,查清楚些!」朱棣閉上了眼睛。此時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名字,「寶慶?」

    自己的小妹妹,父皇七十歲時育下的幺女,只比瞻基大一歲的十六公主。

    「趙輝果然長得很美?」朱棣突然開口,如同夢語一般,天子的心事,就是跟了他數十年的馬雲,也參不透。

    馬雲絕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是。」

    「聽你說來,似乎此人有勇有謀,還是性情中人!」朱棣又問。

    「是!」馬雲真不知此時皇上心中在想些什麼。

    「就把寶慶許給趙輝吧!」朱棣臉上浮現起淡淡的苦澀。

    「這……」馬雲在聖前一向很有分寸,然而突聽此言,他還是失態了。

    「怎麼?」朱棣龍目微睜。

    「趙輝只是守門千戶,怕是難以高攀吧?」馬雲照實回話。

    「哼!」朱棣悶悶地哼了一聲,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馬雲立即退下。

    朱棣站起身,憑欄遠眺,手執龍杯,一飲而盡。

    「父皇,兒子為你最寵愛的寶慶公主擇的這個駙馬,你一定喜歡!」朱棣篤定地說著,公主下嫁,皇子皇孫納妃,最講門第,可是為何要門當戶對呢,不過是借著聯姻,恩賜功臣,或者是為了平衡政局中的各方勢力。

    而這一次,朱棣卻改了主意,那個自小密養在西內,不與外人相交的小妹妹,純善如水,不懂世事,就給她覓一個好男人,好好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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