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府內東側宜和殿內。
皇太孫妃胡善祥坐在妝台之前,對鏡理妝。
侍女落雪拿來一盞宮燈,取下燈罩,撥亮燭心,又放在一旁,輕聲喚道:「娘娘,再等等吧!」
「不必等了,卸了吧!」說著,胡善祥從頭上取下那隻金步搖,又摘下玉釵和翡翠耳墜。落雪面上微微一黯,這才上前幫她拆了髮髻,那一頭秀髮如同黑色的緞子一樣瞬間傾瀉下來。
脫下金絲銀線織就的薄如蟬翼的霓裳睡衣,重新換上一件樸素的雪綢中衣,走至床邊,侍女梅影掀起幔帳,又在錦被中多放了一個湯婆子。胡善祥面上微微變色卻不發一語,躺在床上擁著被子懷裡抱著一個暖爐,腳下還放著一個湯婆子。
一滴清淚緩緩從眼角流出。
「湯婆子……」胡善祥喃喃低語,三年了,每到入冬,自己就要靠它來挨過長長的寂寞的冬夜。這名字是誰起的?不過是一個灌了熱水為人暖床的瓷罐子,卻偏偏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婆子,民間語,意思就是娘子、妻子的意思。原本是夫妻間相互依偎、相互暖床,到了她這兒,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太孫妃,在她的寢宮裡夜夜居然只能依靠這個瓷罐子。
胡善祥眼中的淚水越蓄越多,她下意識地一腳將那個「湯婆子」踢開,發出咕咚一聲,守夜的侍女立即警醒,隔著帘子問道:「娘娘,碰到什麼了?」
「無妨,踢到湯婆子了!」胡善祥語調盡量和緩。
她真想把手中的暖爐與床上的湯婆子統統扔掉,摔個粉碎,可是她不能,因為她是皇太孫妃。三年來的謹小慎微,左右逢迎,終於得到宮中上下一片讚譽之聲。如今,絕不能因為一時激憤莽撞行事白白丟了這個好名聲,於是她緊緊咬著被角,任由淚水悄無聲息地滑入被中,卻不能露出半點兒聲響。
這宜和殿,原是皇太孫府除了議室待客的前殿以外的中心建築,也是最華美的殿宇。
這裡是皇太孫與皇太孫妃的寢殿,可是皇太孫朱瞻基卻一直住在東南側的書齋之內,所以這正殿形同虛設。
在正殿之後,東西兩側還各有幾處殿閣和院落。
皇太孫的兩位有封號的側妃,曹雪柔與袁媚兒都住在西側,一個居月華樓,一個住香遠齋。
還有其他幾位侍妾,統統居在西南角的碧晴院里。
東邊最好的一處獨立成景清幽雅緻的園子一直空著。原本眾人以為那裡離皇太孫的書齋最近,是他留給自己休息、待客用的。然而沒成想前幾日他突然命人仔細收拾出來,打掃一新之後親自布置妥帖,又從庫內調出許多陳設、擺件和嶄新的傢具。引得眾人私下議論,不知是哪個說漏了嘴,消息這才傳開,原來是給一位姓孫的嬪妾預備的。
如今,她雖然是午夜時分悄然入府,可是府內上下像一陣風似的都傳開了。
什麼皇太孫親自去碼頭相迎,不僅與皇太孫同乘一輛車輦,居然還破了府內的規矩,將馬車直接趕入內院,而且,據說還是皇太孫親自給抱下馬車的。
僕從及侍女們議論紛紛,原本冰冷而不苟顏笑的皇太孫,竟然也有如此深情款款、纏綿體貼的一面。
下人們聊得起勁,不過當個新鮮事來過過嘴癮,可是傳到主子們的耳朵里就彷彿如芒在身、抑鬱難平了。
如今,夜已經深了。可是整座皇太孫府內不僅是皇太孫妃胡善祥輾轉難眠,那月華樓上的暖閣之內,對坐品茶的袁媚兒與曹雪柔也在為此事欷■不已。
袁媚兒一派嬌憨,靠著綉墩神態慵懶地歪坐一旁,伸出纖纖玉指從炕桌上的果品盒裡撿起一塊杏脯放在口中含著。
曹雪柔見了,不由笑道:「妹妹可是有喜了,這陣子總是喜歡吃這樣酸酸甜甜的東西!」
「我若有喜,便離死不遠了!」袁媚兒瞥了一眼曹雪柔,恨恨說道,「姐姐明知道我們幾個還都是璞玉之身,這皇太孫從未近身,何來的有喜?」
曹雪柔平白遭她如此搶白,卻不能惱怒,只得端起桌上的茶淺淺地飲上一口,不再言語。
可這袁媚兒卻是個貓兒性子,說歹就歹,說好便好。見曹雪柔不語,自知禮虧,又開口圓場,借題說道:「姐姐,聽說了沒有?今兒殿下從外面迎回來一位佳人,安置在迎暉殿里了。聽說一直到現在,殿下還沒出屋呢!」
曹雪柔面上不動,只淡然一笑道:「唉,想是我們幾個姿色太過平庸又無才德,所以入不了皇太孫的眼。如今殿下能找到意中人,若真是早早生下一兒半女的,我們府里也就太平了!」
袁媚兒不滿地撇了撇了嘴:「姐姐這話,是說給外人聽的。妹妹面前,何須如此虛枉?若真是旁人,倒也罷了。聽說,這回入府的正是那年敗在太皇妃手下的那個孫若微。」
「哦?」曹雪柔彷彿初聞此事,面上有些驚詫,連連問道,「可是真的?那倒是奇了,明明是選退的才女,不是聽說送到南京城郊的道觀中為仁孝皇后祈福了嗎?如今還能入咱們府中,這裡面的緣故可是耐人尋味!」
「說的才是呢!」袁媚兒也有些氣悶,「我看皇太孫對她那才是情深意重。聽說了沒有?那所空著的殿宇給了她了,名字起的正是『迎暉殿』。『迎暉殿』,我看怎麼不直接叫做『昭陽殿』?如今我才算看明白,這三年來殿下如此冷落咱們,原是跟上邊較著勁,做給皇上和太子、太子妃看的。現在好了,上邊剛一鬆口,這人立馬就從南邊給接過來了。看那樣子,可不是對一個小小的令儀嬪妾,倒像是對待正經的元妃呢!這樣捧在手心裡捂著,我看,咱們往後的日子,恐怕還不如從前呢!」
「噓!」曹雪柔拿眼四下一掃,示意袁媚兒小心說話。
「怕什麼?」袁媚兒面上有些滿不在乎,「不過咱們也不必犯愁,這天塌下來自有個高的在上邊頂著呢。恐怕咱們的這位胡娘娘,現在才是百爪撓心呢!」
「呵呵!」曹雪柔不禁掩面而笑,嗔怪道,「瞧妹妹說的。不過這三年也多虧了我們姐妹守在一起,互相說說體己話,打發些時日,要不這日子可是真難熬!」
袁媚兒端起桌上的茶飲了一口,一雙嬌媚的俏眼轉了又轉,忽又說道:「姐姐,說正經的,明兒個早上去皇太孫妃處請安,如果遇到那個孫若微,你說我們該如何自處?」
曹雪柔眼帘低垂,一雙纖纖玉手輕輕擺弄自己的衣帶,似是有些躊躇,許久之後才說了句:「我向來是個沒主意的,妹妹要怎樣,我跟著便是!」
話雖如此,曹雪柔心中卻另有打算。那孫若微既然是殿下心坎上的人,雖說是剛剛入府立足未穩,自己明著應是不親不近、兩下里都不得罪才好。可這私底下,還是應該與那孫若微多多走動、多親近些才是正途。
袁媚兒見她不語,也沒了興緻,兩人懶懶地又閑話幾句,袁媚兒才起身告退,返回自己的香遠齋。
迎暉殿內。
寢室的四個角落都放著火爐,爐上冒著熱氣,讓室內溫暖如春。
四周垂著層層紗幔的七寶床上,輕紗幔帳之內,正是一室旖旎,春光無限。
若微靜靜地躺在床上,頭枕在瞻基的臂彎里,長長的秀髮遮去了她小半張臉,裸露在外的肌膚如雪似玉,柔肩似削成,細腰如弱柳。綾羅雪絲織就的幾乎半透明的紗衣內,那完美的胴體瑩白潤紅,精緻嬌美的五官如稀世明珠般耀眼。
朱瞻基側卧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就如同清晨一枝帶露的梨花令他如醉如痴,拿起她的手,將她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含在口中,微微用力一咬。
她便醒了,呢喃著低語了一句什麼,卻沒有聽清。
「若微,你好美!」他不由自主地圈緊了懷中的美人,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而她睡眼惺忪,沖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習習的春風,似迷人的月色。她真的好美,清麗出塵中散發著一種媚人的韻味,朱瞻基彷彿再一次受到鼓舞,他有些急不可耐地俯下身子,再一次吻住她如花般的嬌唇。
然而就在此時,更聲響起。
外面守夜的太監已經叫了兩遍,若微伸手輕輕抵住他的胸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要去宮裡給皇上和太子、太子妃請安了?」
瞻基抓起她的手緊緊攥著又點了點頭,而面上表情實在有些戀戀不捨。
「我……我這次回來,是否要入宮謝恩呢?」若微猶豫半晌,還是怯怯地問了出來。
「皇上面前就免了。母妃體恤,前兩天就有交代說讓你先休養幾日,待臘月初八,與胡妃一起入宮請安!」朱瞻基眼中流露出來的關切與寵愛安慰著若微,讓她放下那顆稍稍有些不安的心。
若微點了點頭,當下即全然明白。臘月初八,一同入宮請安,這似乎是在對外宣稱,自己與朱瞻基其他幾位嬪妾一般無二,都是一樣的待遇。是了,只有正妃才在大婚之後第二日清早入宮謝恩的,自己如今只是一個小小的側室,說是領皇太孫四嬪之一令儀的名分,可是卻並無正式的納采之禮與冊封之典。想不到太子妃處事依舊如此遵循章法,並沒有為了自己而有所破例。
想到此處心裡不免有些難過,可是對著瞻基又不能表現出來,於是沖著瞻基露出一張俏麗的笑臉。
瞻基笑著揉了揉她的頭,湊在她耳邊低語:「今兒在家好好歇著,等我得了空,帶你好好逛逛這紫禁城!」
若微點了點頭便坐起身來,剛待下床就被瞻基攔住:「你再多睡會兒,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的總要緩一緩。府內一切用度,只管找小善子去辦。司棋、司音跟在我身邊日子也不短了,最是妥帖的,知道你不喜歡老嬤嬤■唆,所以指給你的都是些伶俐的丫頭,你儘管差遣就是了!」
瞻基說完披上外衣,掀開帘子走到外間。
司音、司棋立即迎上來幫他整好衣衫,另有外面粗使的丫頭奉上銅盆、手巾,侍候著梳洗清爽,又在飯廳用過早飯,凈手之後換上朝服這才匆匆離去。
若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索性不睡了。只輕喚一聲,司音立即近前,伸手將帳幔挽起:「主子醒了,可再多睡會兒?」
若微看她本是雙十年華,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人又長得極為清秀,不由心生好感:「你是司音?那紫煙與湘汀呢?」
「回主子,紫煙與湘汀昨兒歇在西小院了。這府里的規矩和慣例還沒得空兒跟她們講,所以這兩天內室就由我和司棋侍候著。主子請放心,都是一樣的。」司音一張巧嘴,說得很是麻利且句句都在點子上。若微聽了很是受用,心中暗贊瞻基對自己真是事事上心,早早地安排妥當,就連這近前服侍的人都透著一股聰明乖巧勁兒,讓人不由得喜歡。
想到這兒,若微起身下床,環視內室。司音則扶她走到妝台前,一面又朝外面輕聲喚道:「司棋,主子醒了!」
「是!」外面應答。
不多時,另有兩名侍女進來侍候她梳洗。洗了臉,漱了口,司音又引著若微來到南牆下面兩排金漆楠木雕花衣櫃前:「主子,這裡面是四季的衣裳,也是殿下早早差人備下的。主子看看喜不喜歡,殿下吩咐了,如果不合適,再命人去改!」
若微抬眼一看,夏季的梅花紋紗袍、娟紗金絲繡花長裙、絲綢罩衣、百褶如意月裙、撒花煙羅衫……又輕軟又飄逸,款式和花色都是自己中意的。而冬季的雲紋錦緞棉袍、紫綃翠紋棉裙,還有織錦的鑲毛棉斗篷、白狐孔雀裘的披風、妝緞雪貂皮大氅,件件精美鮮艷、耀人眼眸。
「讓殿下費心了,一切都好!」若微心中非但不喜反而眼中漸漸濕潤,人人都說皇子龍孫最是薄情,可是瞻基卻是個例外。原本以為三年的不聞不問,是一种放棄。沒成想,他是以退為進,居然真的為自己爭來了一個局面。
只是這樣的情,這樣的愛,在以後的日子裡是福還是禍呢?若微突然一陣心慌,只覺得一股涼氣躥入體內,冷颼颼地讓人難以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