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八年臘月初八。
若微早早起床,在迎暉殿內的小廚房裡精心熬著八寶粥。這臘八粥原是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豇豆去皮後放在一起煮成粥。而若微則又添了麥仁、黑米,還特意放了白果、蓮子、桂圓又配以蜜餞,這樣煮出來的粥不僅香甜可口還極為養生。
當她笑意盈盈端著粥走進內室的時候,才發現朱瞻基早就梳洗完畢正端坐在飯桌前,他似笑非笑:「快把好東西獻上來吧!」
若微大呼無趣:「原想給你端到床頭的,想不到你起的這樣早!」
紫煙則笑道:「主子的心意殿下早就領了,剛剛在門口駐足觀望了好一會兒,見你進了門才剛坐下的!」
「快嘗嘗,這是我第一次煮的臘八粥!」若微彷彿獻寶一樣,將粥碗遞到瞻基面前。
瞻基看著她,又求助似的看了看立於一旁的司音。司音立即笑了,她轉身出去不多時則奉上一柄勺子。若微愣了愣,面上一紅,眼巴巴地等著瞻基評價。
「嗯,好香!」瞻基還未開口品嘗,即大加讚賞。
「真的好吃?」若微眨著一雙美目,似是不信。
「真的!」瞻基頻頻點頭,不一會兒,一碗粥就吃完了。
「那好,紫煙,你去把我煮的粥給咱們殿里的人都盛上一碗,謝謝她們平日對我的照顧!」此語一出,迎暉殿內眾人面上皆是一團喜氣,紛紛上前又是一番相謝。
瞻基拉著若微的手,眼中含笑:「如今是越發賢惠了!」
若微撇了撇嘴:「殿下喝了我的粥,就要給我講講這臘八粥的來歷!」
「這……」瞻基笑了,「這有何難?據傳是印度的佛祖,成佛之前,在……」
「不是這個!」若微笑了:「說本朝的!」
「本朝的?」瞻基一臉糊塗。
「我聽說是太祖皇上,小時候家裡很窮,給地主放羊,經常食不果腹。有一天他發現一個老鼠洞,想抓老鼠烤熟充饑,就開始挖鼠洞。挖到深入,發現裡面有老鼠的存糧,大米、豆子、玉米等,於是就把它們放在鍋里熬成粥,吃起來感覺香甜無比。後來太祖率領群雄揭竿而起,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吃厭了宮裡的山珍海味,在臘八這天猛然間想起以前曾吃過的粥,便命御廚將五穀雜糧煮在一起做粥,果然十分好吃,這才命名為『臘八粥』。是真的嗎?」若微仰著臉,望著瞻基,彷彿一心想求證似的。
瞻基不置可否,只在她臉上輕輕一拍:「淘氣,快些梳洗更衣,一會兒要去宮裡赴宴,可要小心行事!」
「是!殿下。」若微喜滋滋地應下,立即去內堂更衣梳洗。
巍峨莊嚴的乾清宮正中擺著天子的金龍大宴桌,東側面朝西擺著皇后的金龍宴桌。雖然仁孝皇后徐皇后早就仙逝了,但是在這遷入紫禁城新宮內的第一次宴會上,永樂帝朱棣特意給徐皇后單獨備下一桌,是追思還是作態,自是無人能曉。
然後是東西一字排開的是內廷主位宴桌。西邊頭桌是貴妃,二桌是惠妃、淑妃,三桌是順妃、德妃,四桌是麗妃、賢妃,再往後就是婕妤和昭容、昭儀、美人的位子。而東邊二桌,則是太子妃與太子側妃。東邊三桌是皇太孫妃並太孫諸嬪。四桌以後是諸親王、郡王府的女眷。另設陪宴者,即有封誥的夫人,若干桌。
到此時才會真正明白在這後宮之中,一切的主宰只有一個男人,那就是天子。其餘的,即使是太子也只能在外廷宴請群臣諸王。
只有朱瞻基,雖已過了弱冠之年,原本也該避嫌,可是得天子隆寵,也得以在內廷侍宴。此時,朱瞻基左側主位坐的是胡善祥。原本按照位分,他右側應該是袁媚兒和曹雪柔兩位側妃,若微入府最晚,位分最低,該坐在下首。可是從一入宮門時起,朱瞻基的手就緊緊拉著若微,彷彿她隨時可能會消失一般。
直到入座之時,還執意拉著若微坐在自己右側。若微自小長在深宮,自然知道宮裡的規矩,不僅座次,就是杯碗羹匙,都透著森嚴的級別與身份,所以她微微有些忐忑,偷偷看了眼瞻基,瞻基則回以一個安慰的眼神兒。
坐在下首的袁媚兒突然響起一陣咯咯的銀鈴般的笑聲。
「媚兒在笑什麼?」胡善祥舉止大方,面上一派端莊嫻靜。看得出來,今兒她是精心裝扮過的。身上穿的是只有皇太孫正妃才能獨享的大紅色霞帔廣袖對襟翟衣,頭上是七翠二鳳雙博鬢冠,這樣的按品正妝讓她顯得風華綽約,端莊得體中又透著溫文爾雅。朱瞻基的眸子微微一掃,與她在不經意間對視一眼,她的臉不由刷的一下便紅得如同飛霞流雲。朱瞻基看了,心中不免有些憐惜。
白白擔了三年正妃的名號,卻至今沒有與自己圓房。即使如此,還要在人前人後保持著一份淡定與得體。以前若微在宮外,自己一門心思只想著怎樣才能贏回若微。對於胡善祥,不僅是疏忽,更有著隱隱地恨意。因為正是她的突然出現,才會擠走了從小跟自己青梅竹馬的若微。然而如今,若微回來了,兩人夜夜纏綿,享受著魚水交歡的幸事,才知道一個人獨守空房的滋味是何得的難挨。想到此,便對她生出絲絲的憐惜與好感。如今放眼望去,不僅是胡善祥,就是溫柔如水的恭儀曹雪柔,嬌媚艷麗的敬儀袁媚兒,似乎都鮮活起來,看在眼裡,也分外賞心悅目。
袁媚兒嬌笑連連,微一側首,拉起若微的纖纖玉指,這才說道:「剛剛媚兒是在笑,從一進宮門開始,咱們殿下的手就始終牽著孫令儀的手不放。媚兒不由在想,莫非是孫令儀的手裡藏著什麼寶貝,咱們殿下怕人搶了去不成?」
此語一出,朱瞻基臉上微有些窘意,不由輕「咳」一聲,只把眼眸轉向若微。
若微臉上也浮起淡淡的笑容,被袁媚兒拉著的一隻手握也不是,抽也不是,只得說道:「袁敬儀的手玉如凝脂,柔弱無骨,才真真是一寶呢!」
「真的嗎?」袁媚兒閃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仰著青春四溢的笑顏索性伸了另一隻手遞給瞻基:「殿下說是,才是真的!」
朱瞻基看她一派天真、嬌艷可人,原本就生得膚如白雪,又常常喜歡穿一身橘色的衣裙,更顯得媚態橫生,玉容晶瑩。
看她隔著桌子嬌憨十足地伸出的一隻玉手,小嘴俏生生的撅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這才伸出手在她手上輕輕一握,隨即說道:「果然凝華似脂,既然如此寶貝,就好生藏著!」
袁媚兒立即喜上眉梢,含羞帶怯地將手伸了回來,悄悄縮進衣袖。那神情任誰看了,都不免又喜歡又心疼。
只是輕輕握一下她的手,就能如此歡天喜地。那一瞬間,不止是瞻基,就是若微心中都湧起一絲歉意。
想她們三人都是二八年華初入宮闈,原本得配龍孫滿心歡喜,卻怎奈一腔柔情遇寒冰,夜夜獨居,就連這樣想一仰朱瞻基的歡顏都是痴心妄念。
桌上幾人一時之間,心思各異,寂寂無聲。
未時一刻,乾清宮兩廊下奏起中和韶樂。
眾妃嬪女眷立即起身垂首而立,靜等著永樂大帝朱棣御殿升座。
聖上升座之後,司禮太監口稱:「坐。」
眾妃嬪眷才紛紛落座,筵宴正式開始。
先進菜品,六熱四涼十道菜品。上菜的順序先是皇上的金龍大宴桌,然後是皇后宴桌。再接下來是太子妃的頭桌、皇太孫的宴桌。接下來才是內庭主位桌。這盛菜的器皿也很有講究,各桌按所屬分位,上菜時使用的是不同花色與質地的碗碟盤勺。
菜上齊了,就是進獻八寶粥。這粥是在午門外所置的四口二米闊的大鍋中熬成的第二鍋八寶粥。每逢節令,在皇宮的午門外的廣場上,都會有在京的中下級官員在此參拜同時獲得天子的賜食與封賞。臘八節,為了表示與民同慶,會在廣場上支四口大鍋,第一鍋敬神,第二鍋敬天子及後宮嬪妃,第三鍋則分賞百官,第四鍋則賜給百姓。
以前類似的節日宴席,在南京的皇宮之中也曾辦過,只是規模要小得很多,也沒有這麼多的規矩。這次是朝廷北遷以後的第一次大聚會,朱棣特意頒了恩旨,要熱鬧、要氣派。所以前前後後,御膳房與司禮監忙了個底朝天,團團轉。
在整個宴會之間,也有得臉的後宮主位們,為皇上敬獻自己精心熬制的粥品,只是這些都只是圖個熱鬧,擺在金龍大宴桌上,皇上領了心意,可以打賞,可以稱讚,但是並不服食。
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向下望去,整個大殿之內花團錦簇、鶯歌燕語,好不熱鬧。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朱棣此時心情大好。目光掃過面前的金龍大宴桌,突然眼光一閃,伸手指了指桌子上不起眼處的一隻雙耳碧玉碗。
司禮監黃儼何等機警,立即弓著身子從桌上端起,雙手捧著呈到朱棣面前。
這碗粥看起來格外與眾不同,朱棣先是以為自己眼花了,然而近前一看,只見紅豆、白果的簇擁之中,居然有一個活靈活現的小獅子。
「這是什麼?」朱棣興緻大起。
黃儼立即拿一柄金勺輕輕舀起。
朱棣湊過去仔細一看,居然就是一隻小獅子。
這小獅子好像是用好幾種果子做成的。
朱棣感覺十分有趣,於是把目光轉向殿內。
黃儼立即朗聲唱念:「肅……剛剛哪位主子是以雙耳碧玉碗進獻的粥?」
此語一出,眾妃紛紛低聲相詢,也不知這位獻的粥是中了陛下之意,還是惹惱了天子。
半晌過後,並無人應答。
黃儼再次開口,這時皇太孫朱瞻基站起身,胡善祥與若微等人均是一驚。朱瞻基面上微微含笑,拿眼盯了一下若微,示意她乖乖聽話。隨後才牽起她的手緩緩走入殿中,來到金龍大宴桌朱棣的駕前,雙雙跪下。
若微臉上有些茫然,心裡又似乎閃過些斷斷續續的思緒,彷彿似懂非懂,只低低垂首。
「皇爺爺,這是若微的一點兒心意!」朱瞻基聲音不大,卻如春雷一般,把殿內所有的人都驚到了。
「哦!」朱棣撫須而視,看著面前下跪的若微。
皇太孫的令儀,侍從三品。品級雖然不低,但是在後宮之中,在貴妃與各宮主位、皇族正妃的面前,她只能算是末等宮妃。所以不能著紅,就是緋紅也有些逾越。今日,她穿了件香色的宮裝,梳了一個簡單的流雲髮髻,頭上也沒有幾翠幾鳳的雙博鬢冠,連金釵都沒有戴,只在髮髻左邊戴了支藍寶石蜻蜓頭花,右邊戴了一支點翠嵌珍珠歲寒三友的珠飾,身上也無金絲銀線織就的五彩玉帶纏繞,只系了一個綉著翠貼蓮蓬金銷藕葉的小香囊。
即使這樣,也難掩她生來的婀娜多姿與絕世嫵媚,那微微一垂首的柔美堪稱幽雅至極,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淡淡地吐露著冷香。
「若微!」朱棣喃喃重複著這個名字,又看了看面前那個一臉春風的孫子瞻基。金冠紫袍,錦裾玉帶,氣概瀟洒,神采逼人。此時他定是心中隱隱得意,以為是他的抗爭才逼天子改變初衷,又將若微重新給了他。卻不知若微一事,真正讓他回心轉意的,正是那個膠東十全才女董素素。
如今乾清宮裡西暖閣的牆上還懸著那兩隻風箏,一隻是昔日自己夜聽心曲的畫面,而另外一隻就是他命人放在宮門口的白面風箏,她真的在上面留下了手記,只是一句詩而已,並沒有跟隨守護在此的馬雲入宮見他。她只說,已為人妻、人母,豈能背夫另與其他男子私會?只是企求他可以成全女兒的青梅之戀。
拿著那個寫著「稚子無垢,青梅絕戀」的風箏,他惶惶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才在朝廷北遷的最後一刻鬆了口,讓若微與瞻基團聚。
想到此,朱棣面色微微有些發暗,盯著孫若微說道:「這粥是你獻的?」
若微抬起頭,只覺得瞻基輕輕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心裡明白這正是他的所為,也許是為了自己重新回到宮中獲得朱棣的認可與宮中上下的尊重而出的一招棋。如今自己也只有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她清聲回道:「是皇太孫府眾人賀皇上喜遷新宮的寸心!」
誰也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回答。
瞻基微微一愣,坐在東二桌的胡善祥與袁、曹二嬪也微微有些詫異。
只有若微心中明白,瞻基雖是一片好意,然而自己此時身份比起幾年前出入宮中的時候還要尷尬。如果眼下她將功勞獨攬在身上,在太子妃眼裡就是不賢,而其他人眼中,恃寵越禮的痕迹又太過明顯,所以只能如此說辭。
「你倒說說看,這粥里怎麼弄了這麼一個東西?」朱棣似乎有些明白而面上仍然僵著。
若微抬眼一看,心裡便明白了這自是瞻基與紫煙做下的好事。
於是只好說道:「回皇上,這是用五種果子做成的果獅。用剔去棗核烤乾的脆棗作為獅身,以整個的核桃仁作為獅頭,桃仁作為獅腳,甜杏仁用來作獅子的尾巴,以蜂蜜粘在一起,放在八寶粥里煮成的。獅子乃百獸之王,以它煮成此粥,意為獸王領五穀百果為皇上朝賀!這百果與五穀是府內兩位側妃所選,這粥是皇太孫妃所熬,果獅是殿下的主意,借若微之手粘成的,所以這小小的一碗粥,聚著皇太孫府上上下下對皇上的一片誠心。」
「啊,果子做成的獅子?」
「這聽起來怪有意思的!」
朱棣聽了,也自然心花怒發,想綳著臉說教一番,看著她水靈靈嬌俏俏的麗顏,又狠不下心,這才說道:「這心意嘛,倒是不錯!」
說著便拿起勺子舀起那個果獅,一口吞下,大快朵頤。黃儼在邊上看了,也有些目瞪口呆,皇上看來真是龍心大悅,連這銀針驗試的程序都免了,這就直接入口了。
眾人見了,也皆是笑語連連,又不免一番稱頌。
此時,朱棣又問:「好了,你們的心意朕領了,如今也隨了你們的心愿。讓你跟在瞻基身邊,就要好好的嚴守婦德,服侍好瞻基,知道嗎?」
若微連忙垂首:「是,謝皇上!」
「嗯?」朱棣眉頭微微皺起:「怎麼聽來有些彆扭!」
若微一愣,瞻基立即用手輕輕捅了一下她:「是皇爺爺!」
若微這才恍然明白,再次下拜:「謝皇爺爺!」
朱棣看著面前的這對碧人,終於放下芥蒂,頻頻點頭。一時興起,又是一番賞賜。若微與瞻基再次叩謝之後,才重新歸座。
第三進就是酒饌。由大內太監總管馬雲向皇帝進酒。皇帝飲後,才送皇后及內庭主位酒水。
當各桌各位的酒都斟好之後,總管太監則跪進:「敬萬歲爺酒。」
此杯,朱棣一飲而盡。
然後是敬皇后酒,由王貴妃帶著眾妃嬪沖著皇后的宴桌,行禮、進酒、然後同飲。
最後是進果桌,就是各種精緻的點心、果脯、蜜餞等。
同樣是先呈進皇帝,再送皇后、皇太子妃、皇太孫妃及各妃嬪主位等。
重新回到本桌的若微與瞻基相視一眼,報以會心一笑,只是若微的笑容中透著一絲嗔怪,而瞻基則是有些得意洋洋。
此時,胡善祥手執酒杯沖若微舉起:「剛剛殿上一席話,若微妹妹處處維護,為我們姐妹全了面子。本妃代雪柔和媚兒,以此酒敬妹妹。還望以後我們能像那五果一樣,牢牢粘在一處,同心同德服侍殿下!」
若微心中一暖,聽她如此一說,往事如同煙霧一般散去,也舉起酒杯:「若微初入府中,年輕不懂事,如果有越禮之處,還請太孫妃和兩位姐姐海涵!」
此時,袁媚兒與曹雪柔也舉起了杯中酒。
朱瞻基看著她們幾人和和氣氣,心中更是暢快無比,喜不自禁。
不多時,禮樂又復,此時則為宴畢的意思,皇帝離座。樂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還宮後,才各回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