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雪地上,紫煙在一陣劇烈的搖晃中醒來,還未睜開眼即大聲疾呼:「主子……姑娘……主子……」
「紫煙姑娘,你怎麼會躺在雪地里?看這臉和手都凍傷了。對了,微主子呢?」王府的車把式趙四瞪著眼睛問道。
紫煙茫然從地上爬起,環顧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不遠處是幾片紅色的碎片。她瘋了似的跑了過去,顧不得渾身上下的酸痛與凍傷,那映在雪地里的片片紅色,竟然是那件大紅色的錦緞雪狐大氅,回想起剛剛的情景,紫煙淚如雨下,這雪狐大氅定是被那兩隻狼犬的堅牙利齒給撕咬壞的,那主子……
「天吶,主子,不能啊,萬萬不能啊!」紫煙此時除了痛哭哀號,彷彿再也顧不得其他。
趙四看在眼裡,似乎有些明白,可是依舊是不得要領。他拿著馬鞭,著急得不行,圍著紫煙說道:「紫煙姑娘,你別只顧得哭啊,這到底是怎麼了?」
紫煙淚流滿面,將地上的雪狐大氅的碎片撿起緊緊抱在懷裡:「咱們主子在這兒賞雪觀梅,看得高興,就跳起了舞。誰想這舞著舞著從東邊林子里突然竄出兩隻惡犬,沖咱們主子就撲了過去,我心裡又急又怕,竟然就昏了過去。如今,這衣服,這衣服……」
趙四聽了,細想一番:「不對,咱們只是看到衣服,並未看到主子……」
「對呀!」紫煙這才醒過悶來,立即朝山坡下跑去。趙四也緊緊跟上,兩人走出百步,只看到地上到處是繁雜的腳印,那腳印中還有點點血滴,只看得紫煙又是一陣心驚肉跳,忍不住大哭起來。
趙四嫌她麻煩也顧不得跟她多說,只是一路尋著腳印向密林深處走去。
紫煙一邊哭,一邊在他身後緊緊跟著。
一盞茶的工夫以後,到了一處山坳里,再往前就是個十字路口,通往四方的腳印都有,至此彷彿再無痕迹可尋了。
「這可如何是好?就是遇到險情,傷著了碰著了,咱們也得找到主子。要不然回到府里,殿下面前如何交代?」趙四喃喃低語,看著只知道痛哭的紫煙,他嘆了口氣,「紫煙姑娘,咱們還是先回府去,如實稟明殿下,讓殿下多派些人手,再來搜山找尋,你看怎麼樣?」
紫煙此時已完全沒了主意,只知道抱著那件雪狐大氅失聲痛哭。
趙四見此狀,也顧不得男女有別,走上前去半拉半推與她一道下山,趕車催馬急馳回府。
紫禁城皇宮東六宮之景陽宮宮門外。
皇太孫朱瞻基與胡善祥探視完王貴妃從宮內走出來,朱瞻基的步子有些沉重,胡善祥剛想開口寬慰,就看到一頂四人軟轎停在面前,太監宮女上前拉開簾,從轎中走出的正是咸寧公主。
咸寧公主看到是朱瞻基,立即迎上前相敘。
「給小姑姑見禮!」朱瞻基伸手相揖,胡善祥也深深福禮請安。
咸寧微一頷首,向他們身後一瞥,開口就問:「瞻基,怎麼沒見若微?」
胡善祥面上不動,可心中十分不自在。
朱瞻基則答道:「今日來得匆忙,她未及換裝,所以……」
「所以什麼?少編故事來誑騙本宮,若微什麼性子本宮最是清楚,她一向乖巧伶俐,善良念舊。若是知道貴妃娘娘病了,肯定巴巴地趕過來探視了。」咸寧公主面露不悅,話是對著瞻基說的,可是一雙美目只盯著胡善祥:「瞻基,若微與本宮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若是讓本宮知道她在你們府中受了委屈,本宮定會為她討回公道!」
「皇姑此言差矣,若微妹妹即入府後就得殿下專寵。這府中上下、宮中內外,誰人不知,何人不曉?若微妹妹的性子極好相處,莫說皇姑喜歡,就是臣妾和府中姐妹都是喜歡得緊,府內一片和睦,皇姑盡可放寬心!」胡善祥唇邊帶笑,話語輕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咸寧原本是只看到朱瞻基卻不見若微的身影,又看他與胡善祥夫妻二人攜手同進同出,心中稍稍有些不忿,所以才出言警告。只想給她一個下馬威,可是見她如此說,咸寧公主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了。是了,是了,都是因為自己下嫁之後與附馬一直琴瑟和諧,道不盡的恩愛,府中更無姬妾爭寵的煩惱,這才覺得一夫一妻的好處。於是每每看到人家姬妾成群,就忍不住要說上幾句,如今既然她們說和睦,自己也不便多作干涉,這才點了點頭開口又問瞻基:「貴妃娘娘怎麼樣?」
瞻基嘆了口氣,只搖了搖頭。
咸寧深深吸了口氣,她與瞻基雖名為姑侄,卻自小長在一處,都是由朱棣的元配徐皇后撫育長大的。後來徐皇后病逝,咸寧改由王貴妃代撫,瞻基回到東宮由太子妃教導,但事實上,多多少少都受到王貴妃的許多照拂與惠顧,所以對她自然要比尋常的皇妃來的親近些。如今見此情形,怕又是紅顏薄命,行將早逝,不得壽終。
咸寧突然自言自語道:「莫不是父皇的命太貴了,沒有哪一個女人可以承恩長久的。先是母后,接著是權賢妃,如今又是貴妃娘娘,怎麼都是這樣的結果……也不知最後伴在父皇身邊的會是哪個?」
「小姑姑!」瞻基出言相阻,目光朝四下一掃,示意她謹言慎語。
咸寧點了點頭:「行了,一時感慨罷了,本宮這就去進去探視貴妃娘娘,你們也回吧!」
「是!」瞻基與胡妃再次行禮。
咸寧擺了擺手,領著宮女太監們向前走了幾步,又駐足回眸說道:「改日帶若微到我府里坐坐,駙馬回南京去了,我想讓她過來陪陪我!」
「是!」瞻基再次點頭。
胡善祥面上微微變色,心中暗想,在我們面前就一口一個「本宮」,擺足了公主的架子,可是提到若微,立即變成了「我」,她真有那麼大的魅力嗎?讓每一個人都那麼喜歡她?就是剛剛在病榻上的王貴妃,那雙失去往日光澤的鳳目,透過瞻基和自己,向後瞅了又瞅,似乎是有些期盼,直到瞻基說若微沒來,這才收了目光,面上變得十分黯然,雖然還刻意保持著平靜,可是胡善祥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失望。
胡善祥低垂著頭,只盯著自己的裙擺,心中的怨氣越積越深:「孫若微,你真的那麼好嗎?」
不是,剛剛去太子宮看望太子妃的時候,太子妃見到自己是滿心的歡喜,那感情是真摯的。想到此,胡善祥心中才稍稍舒服了些。什麼王貴妃,什麼咸寧公主,一個皇奶奶,還不是嫡親的,一個皇姑姑就更遠了,只要自己緊緊抓著太子妃,比什麼都強。
想明白了,心裡就豁然敞亮了。
就在此時,她腳下突然沒踩穩,身子一斜險些摔倒,而從自己身側伸出的一雙手則恰到好處地緊緊將自己拉在懷中,胡善祥抬頭一看,正對上朱瞻基那雙關切的眸子,臉上頓時像火燒起來似的。
彷彿只是一瞬之間,朱瞻基的手又鬆開了,只說了句:「當心!」
兩個字而已,在胡善祥聽來卻如同天籟之音。
出了宮門,小善子牽著馬迎了上來,胡善祥看著停在邊上的那輛四馬高車,彷彿有些欲言又止,略為思索之後,才對著瞻基低聲說道:「殿下,起風了,冬日傍晚最是陰冷,千萬別受了寒,還是與臣妾一同乘車而行吧。」
原本來的時候,胡善祥乘車,而朱瞻基騎馬。此時他原想婉拒,又看胡善祥態度恭敬、誠摯殷切,只稍稍點了點頭,踩著腳凳上了馬車,待自己坐穩之後又沖著胡善祥伸出了手。胡善祥眼眸微閃,面上含羞,把手輕輕搭在瞻基的手上,身後又有丫頭們扶著,也上了馬車,挨著朱瞻基坐下。
馬車緩緩而行,朱瞻基靠鋪著棉軟的厚墊子的椅背上閉著眼睛,似是假寐。其實心思早就飛回了迎暉殿,也不知若微今兒這一天在府中做些什麼?一想起早晨出門前她的那身裝扮,瞻基就忍不住想笑。這丫頭就是鬼點子多,跟夫君一起去西山賞雪,反而打扮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樣,若是今朝真的與她攜手登上西山,讓路人見了,莫不是要猜測自己有斷袖之癖。
想到此,他心中更是如同長了草一般,只想馬上回到府中,好好地把她捉到懷裡溫存片刻。
胡善祥坐在他下首,抬眼偷偷看著他,只見他面上忽明忽暗,前一刻唇邊帶笑,似乎是在想什麼有趣的事情,而轉瞬間又緊繃著臉,眉頭微擰,彷彿有什麼急事。
不知他此刻想些什麼,胡善祥痴痴地凝視著他如玉的面容,此時的他比起幾年前初遇時,更加風流英俊,也多了些英武之氣。怒時含笑,嗔亦有情,真叫人琢磨不透。對於他,自己明明心裡愛得如痴如狂,可是偏偏還要裝著賢良大度的正妃的儀態。胡善祥此時更希望自己是一個侍候他洗漱更衣的小丫頭,可以時時看著他,甚至是不顧禮儀廉恥地撲到他懷裡,向他索要溫情與寵愛,聲聲訴說對他的愛慕之情。
可是現在她被正妃的身份拘著,就是難得的幾次與他同房的夜晚,也必須要恭恭敬敬,緊閉著眼睛,僵硬的身子壓抑著心中的情慾,不敢有半分的逾越,生怕流露出一點兒內心的火熱與痴迷,反而讓他看輕了去。
姐姐偷偷給自己看的大內春宮圖,那裡面令人面紅耳赤的交歡的姿勢與手法,自己就是死,也不敢在他面前用上一星半點。
可是,胡善祥不禁在想,他與她……當他留宿在那個孫若微的房裡時,又是何等情形呢?
看她那古靈精怪的性子,在閨房之中,她會不會以此等房中之術來媚惑皇太孫呢?
此念一起,胡善祥立即如芒刺身。
溫情脈脈又鎮定自若的皇太孫,每每望著孫若微的眼神兒,毫不掩飾的愛慕中分明有一團火在燃燒。只要她在的時候,不管是在聖上面前還是在太子妃的宮裡,皇太孫的目光都那樣肆意地追逐著她,彷彿只有她存在於他的視線中,他才能泰然自若。
是美貌嗎?
胡善祥承認,若微很美,但是袁媚兒不美嗎?曹雪柔不美嗎?不要說她們,就是皇太孫府中那些得臉的大丫頭們,哪個長得丑了?
胡善祥倒吸了一口冷氣,姐姐說得對,女人要把住一個男人的心,憑的絕不僅僅是外表的美貌。
東宮太子妃與太子嬪郭氏之爭,就是一個絕好的例子。
論學識、美貌、性情,郭氏都不如太子妃。可是每當太子進了郭氏的寢殿以後,往往就不想再去她處了,靠的不過就是床上的功夫。
想到此,胡善祥輕哼一聲,用手撐著頭,似乎暈眩乏力難以支撐。朱瞻基聽到動靜,立即睜眼一看,只見胡善祥似乎差點撞到車窗上面,於是立即伸手扶了一把。而胡善祥則順勢癱軟在他的懷裡,瞻基稍稍愣了愣:「善祥可是哪裡不舒服了?」
胡善祥也不說話,只是將頭埋在他的懷裡,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胸口,面上有些幽怨。
如此一來,朱瞻基倒是進退兩難,也不好伸手將她推開,只能任由她這樣依偎著。誰知沒過片刻,胡善祥悄悄抬起頭對上他的眸子,臉上彷彿染了一層胭脂,眼中含著濃情蜜意,仰起朱唇徑直對上了他的嘴。
這樣主動的她,朱瞻基極為不適應,他把身子向後移著直到靠在椅背之上,而她反而更是欺身近前。兩人面挨面,鼻尖幾乎已然碰到了一處,瞻基剛想把臉扭開,而她微微一笑,伸出玉手輕托住他的臉頰,以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說實話,朱瞻基對於男女之事始於若微,那是情到濃時自然而然的一種交合,並不需要太多的技巧與心思。
然後,一夕之後,就是三年孤寂的日子。雖然有一妃兩嬪在府中,但是他仿若無物,不理不睬,倒也相安無事。
三年之後,若微歸來,小別的重逢與新婚的柔情蜜意,才讓他真正領略到男女之間恩愛歡愉的幸福與快活。
若微柔媚嬌巧,與她在一起時如行雲流水,只恨夜太短,總希望時時守在一處,親昵起來也沒完沒了。
與胡善祥在一起,他從內心深處有一大半是不情願,因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她再好,也是別人強壓給自己的伴侶,所以總是會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抵觸情緒。而另一半的勉強似乎就是一種責任,總是當成一項任務來完成,或者是為了讓母妃不去責怪若微的一種妥協與平衡,所以在敷衍中帶著幾分無奈,更談不上什麼快樂。
胡善祥與若微不同,沒有靈動,沒有柔媚,更沒有纖纖玉手在身體上撫觸所帶來的快感。她中規中矩、穩重而端莊,從來只是被動地接受,在她的臉上永遠不會看到若微那種滿足的笑臉和縱情歡愉之後的喜悅,可是今天,她為何這樣主動?
瞻基一時之間沒了分寸。
就在此時,車輪一停。
車外響起小善子的聲音:「殿下,到了!」
如同驚雷一般,胡善祥立即從朱瞻基懷裡直起身子,以手扶了扶鬢髮,正了正衣衫。又含羞帶笑地看著瞻基,瞻基輕咳一聲,立時有隨侍的太監上前打開門帘,朱瞻基身子剛剛向外一探。就看到遠遠地駛來一輛馬車,趕車的正是趙四。
朱瞻基心中莫名抽搐了一下,立即下了馬車站在府門外。
與此同時趙四也跳下馬車,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朱瞻基的面前。
朱瞻基心中立時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趙四跪在地上,大氣兒也不敢出。
胡善祥被侍女們攙扶著下了馬車,看著此情此景不由十分納悶:「怎麼回事?你先起來回話!」
趙四依舊把頭伏在地上:「回稟殿下,微主子……」
趙四鼓起勇氣,只是話還未說完朱瞻基臉上立時神情大變,他幾步走到馬車前一掀車簾,只看到紫煙兩眼紅腫、滿面淚痕,目光痴痴獃獃的,也不請安也不答話,懷裡緊緊抱著一物。朱瞻基定睛一看,分明是自己那件雪狐大氅。
朱瞻基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下,彷彿被什麼東西炸了似的,頭痛欲裂。他伸手扯過那件大氅,只是沒想到自己扯到手中的竟然是一片碎布而已,這才發現紫煙手中抱著的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
「紫煙,出什麼事了?快說,你快說!」朱瞻基急了,一陣怒吼,額上青筋突顯。
府門口的侍衛與原本候在此處準備接駕的侍女、太監,幾十口子全部跪倒在地,誰也沒見過一向溫和內斂的皇太孫發過如此雷霆之怒。
紫煙只是一味地抱著那堆衣服,眼淚縱橫,卻並不開口。
趙四跪著爬到朱瞻基身前:「回殿下,今兒殿下走後,微主子還是執意要去西山賞雪!」
「說下去!」朱瞻基心中已然涼了半截,只是此時他還抱著一線希望,盡量剋制自己的情緒,目光緊盯著趙四。
「到了西山半山腰,這車上不去,微主子就和紫煙姑娘步行上山。奴才一再勸說,這山上空寂無人,怕有個閃失,可是微主子說只是在觀景亭看看雪景,不妨事的。後來眼見著她們上了山。奴才就在底下等著,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實在放心不下,這才上山去找。誰知……」
說到此處,趙四又卡殼了。
朱瞻基深深吸了口氣,袖中雙拳已然緊緊握起,眉頭也緊緊擰在一起,一雙俊目說不出的冷俏與肅然,只盯著趙四並不言語。
小善子走過來,狠狠踢了一腳趙四:「撿要緊的說,殿下面前回話,又不是書場說書,快點說下去!」
「是,是!」趙四叩頭如搗蒜。
「奴才上至觀景亭,只看到紫煙姑娘暈倒在雪地里,衣服也浸濕了,身上也凍傷了,也不知躺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事情有變,趕緊走過去把紫煙姑娘喊醒。誰知她醒後,就一個勁兒地大哭,然後我們在不遠處就撿到微主子的這件大氅,已經成了碎片,聽紫煙姑娘說,是遇到了護林犬,她一急就暈過去了,而微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