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這時從府內跑出了湘汀、司音等在若微房裡侍候的人,剛好聽到這句,湘汀顧不得主子們在場,立即衝上前去一把將紫煙拽下馬車,她用手狠狠晃著紫煙:「紫煙,紫煙,咱們主子呢?」
紫煙仍痴痴獃獃地只是一味地哭,並不答話。
湘汀心裡又急又悲,於是發了狠,伸手就在紫煙臉上重重扇了兩個耳光。
紫煙這才如夢初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在湘汀懷裡泣不成聲:「湘汀,主子,主子遇難了,我們只撿到她的衣衫,還有血。雪地里有血跡,一定是她的,是被惡犬咬了,還是摔到山下去了……」
湘汀猛地推開紫煙,用手狠狠在紫煙臉上又是一巴掌:「被豬油蒙了心的蠢東西!莫要胡說,咱們微主子一向福大命大!你忘記前些年,在棲霞山上兩次遇險,最後不都是平安歸來嗎?如今,微主子又得殿下如此眷顧,怎麼可能會突然遇難?這中間定是出了什麼岔子,也許是主子被什麼事絆住了,再或者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正在四處找尋著出路。又或是遇到什麼好心人給救下了,這都說不準。主子還沒怎麼著,你少在這兒號喪添堵!」
一語點醒夢中人,湘汀的一番話,不僅點醒了紫煙,更點醒了朱瞻基。
朱瞻基看了看湘汀,眼中全是讚許之色:「湘汀,你且帶著她們幾個回去,把房裡弄得暖暖的,再讓府中的醫官全都待命,備好治外傷和凍傷的良藥,再通知廚房備下暖身的燉品。」
湘汀點了點頭。
朱瞻基一回身,小善子已經將他的蒙古良駒牽了過來,朱瞻基飛身上馬,又指著門口的侍衛:「通知府內親兵,隨本王前去西山!」
「是!」侍衛立即進去通傳,不多時,點齊五百當值親兵,齊刷刷地翻身上馬。
朱瞻基剛待策馬揚鞭,只聽紫煙哭著攔在馬前:「殿下,奴婢認得路,奴婢與殿下同去!」
朱瞻基微一思忖,伸手將紫煙拽上馬,雙腿一夾馬腹,打馬前行,終於領兵飛馳而去。
府門外,胡善祥看著朱瞻基與眾親兵馬隊遠遠消失在暮色中,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知是喜是憂,只是原本對孫若微的嫉恨又添了幾重。以前殿下在閨房之內對她的寵愛,這府中上下也只是近身侍候的人才知道。如今可倒好,在這皇太孫府門口,當著僕役、侍女、太監、侍衛幾百口子人,皇太孫的痴情與抓狂,盡顯無餘,全都被人看在眼裡。
胡善祥強忍著心中惡氣,剛想入府又看到依舊跪在一邊的趙四,這才嘆了口氣,以無比賢良的姿態說道:「去吧,這是突來的禍端,原本與你無干,先下去歇息吧!」
趙四原本以為皇太孫在盛怒之下,自己小命也許不保。現在聽皇太孫妃如此說,如同得到大赦一般,口中立即稱頌:「皇太孫妃聖明!」自然是一番千恩萬謝。
胡善祥又看了看眾人:「都下去吧,各歸各處,今兒晚上都給本妃打起精神來,盡心值守,不容有失!」
「是!」
回到自己的寢殿,慧珠與蘇嬤嬤、梅影、落雪等人立即迎上前來,梅影、落雪侍候她更衣、凈手、潔面。
慧珠奉上香茶,蘇嬤嬤在貴妃榻上放好靠枕,扶著她坐了上去。
靠在榻上,喝了一口熱茶,稍稍定了定神。
蘇嬤嬤滿臉堆笑:「娘娘,聽說了嗎?那位微主子,出事了!」語氣中透著幾分幸災樂禍。
胡善祥把臉一沉:「嬤嬤,本妃累了,你們都下去吧,慧珠留下!」
「是!」蘇嬤嬤雖然稍稍有些意外,還是招呼著其他人退了出去。
當室內只剩下慧珠與胡善祥兩人的時候。胡善祥盯著慧珠問道:「姐姐,西山的險情,是天災,還是人禍?」
慧珠面上原本帶著三分笑,如今聽她如此一問,立時沉了臉:「妹妹說呢?」
胡善祥看著她的神色,心中已全然明白。她輕輕搖了搖頭,身子向後一仰躺在榻上半眯著眼睛說道:「姐姐在家時的名字為善圖,為何後來入宮卻偏偏改了名字?」
慧珠不知道此時此刻,她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只好據實回道:「太子妃認為『善圖』二字太過直白,在她宮中叫著不太合適,況且當時我們一同分到太子妃宮中的小宮女,都是珠字輩的。太子妃為我們幾個重新起名,叫做金珠、銀珠、慧珠、麗珠、賢珠、錦珠,就像後來的碧落、碧月、湘汀、夢汀一般。」
胡善祥點了點頭:「昔日的六珠,如今出頭的成為有品級的女官,只有姐姐一人,是也不是?」
慧珠聽她如此說,更是有些莫名其妙,挨著胡善祥坐在她的榻邊:「娘娘,今兒這是怎麼了?」
胡善祥嘆了口氣:「姐姐,心急吃不到熱豆腐,妹妹是怕姐姐這招棋走得太急、太險,反而會輸了局勢!」
「啊?」慧珠心裡咯噔一下不由眼皮亂跳,「娘娘!」
胡善祥唇邊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本妃現在倒是祈禱上蒼能讓孫若微平安歸來。」
「娘娘?」慧珠頓時愕住了。
胡善祥看著她,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姐姐不會下棋,自然不知道下棋的樂趣。要棋逢對手,於棋盤上殺個你死我活,旁人看著慘烈,而下棋的人樂趣自知。若是為了贏棋,讓對手永遠消失,那自然也就沒了樂趣。現在不同往昔,即使她在府中,本妃也有信心從她身邊將殿下的心贏回來。可是如果她死了,姐姐想想,妹妹如何去跟一個死人爭呢?」
慧珠彷彿被問倒了,一時竟無言以對。
胡善祥又說:「況且,此時出手實在不是時候。她與殿下久別重逢,正是如膠似漆之時,此時離去,殿下心中記得的自然永遠是她的美好,旁人就再也入不得他的眼。我並不要她死,就是想要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殿下心中慢慢消失,這樣才能對得起我這些年所受的苦。」
「娘娘……」慧珠望著一臉篤定的胡善祥,分明有些恍惚,面前此人還是自己那個天真直爽的小妹嗎?
西山斷崖內的石穴中。
若微靠在石椅上全身脫力,只覺得頭重腳輕眩暈得厲害。
而對面盤腿端然穩坐的大漢,借著石窟內的燈火,仔細打量著若微,眼中還有幾分戲謔之意:「小丫頭,這就怕了?受傷的還沒怎樣,你這個醫者反而先倒下了?」
若微一臉苦笑,想起剛剛自己那麼大的膽子,用那柄在火上反覆燒烤之後去了毒的匕首生生地剜入他的肩頭,因為找不準位置有好幾刀都白白割了好地方。原本他肩頭就有傷,經過自己的處理,更加血肉模糊。中間自己有好幾次都扭頭嘔吐不止,強忍著驚懼與恐慌,才勉強取出鋼釘。
而他則從一口黑玉酒瓮中舀出一勺酒,讓她拿著倒在傷口之上反覆沖洗,緊接著從懷裡摸出一瓶金創葯讓她幫其敷在傷處。若微又從自己的裡衣上面扯下一條布帛,為他將傷口包好。完全料理好傷口之後,彷彿她也在生死間遊走過一回,全身乏力,只覺得身子昏沉沉的不是自己的一樣,再無半點氣力。
可是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哼一聲。
若微心中佩服萬分,由衷地說道:「大哥!不,大俠!小女子真是萬分佩服,這樣的劇痛,常人根本無法忍受,你卻一聲未哼,果真是英雄豪傑!」
「哈哈!」那人濃眉一挑,眼神黑亮如墨,那裡面的神情如鐵石般堅硬:「些許的小傷算不得什麼,只是可恨他們竟然會以這樣的手段對付你這樣一個弱質女流,若是被我抓住定要活活把他們撕碎!」
若微聽了,心中暗暗發冷,是誰呢?居然要置自己於死地?真的是沖自己來的嗎?
說不通呀,明明是約了瞻基一道來的。而出門時才知道瞻基要入宮,原本是要放棄此行的,正是自己臨時起意這才獨自來西山賞雪的。若是誰想要刻意加害自己,這臨時布置起來顯然是來不及的。
實在是想不明白,不由得幽幽嘆起氣來。
「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那大漢忽地問道。
若微淺淺一笑:「小女本家姓孫,名若微,是山東鄒平人士。」她稍稍有些猶豫,雖然兩人也算共過患難,可是今天的事情蹊蹺極了,所以她不敢輕易告訴他自己就是皇太孫朱瞻基府中的嬪妾。
又怕他起疑,忙問道:「俠士如何稱呼?」
那人聽到若微的名字,分明愣了愣,喃喃重複著:「孫若微?鄒平?」
若微點點頭:「正是!」
他突然笑了,原本滿腮虯髯根根如鐵,一頭濃髮顯得有些冷酷兇悍,然而這一切都因為他的笑瞬間變了顏色。他的笑讓若微想起「拈花一笑萬山橫」,那感覺就像是傳說中成吉思汗問鼎中原時的得意與暢快。
只是好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丫頭,咱們見過面!」他笑著,眼睛久久地凝視著若微。
若微仔細看著他,是覺得有些面熟,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兒,什麼時候?」
「罷了,你想不起來不打緊,我記得就好!」他面上湧起些許的柔情,聲音也極是和緩,「記住,我叫脫脫不花。」
「脫脫不花?」若微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好奇怪的名字。」只是心思微轉,立即騰地一下站起身:「你是元人?」
「元人?」脫脫不花又是一陣大笑,只是這笑中帶著悲愴與失意,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我是元人,可大元何在?」
「大元何在?」剛剛沒有為自己的傷口哼出半聲的他,此時竟然眼中含淚,悲恨交加。
大元何在?是的,狂掃歐亞大陸的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大元皇朝,早已被一代草莽朱元璋推翻,而成吉思汗的子孫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聽說在遙遠的漠北又重新過起了游牧生活。
若微皺著眉頭,心思百轉。
不知是刻意安慰還是出於什麼心思,彷彿自言自語般低吟著:「西山御屏江山固,積雪潤澤社稷興。」
脫脫不花抬起頭,對上若微的眼眸:「你剛剛念的是什麼?」
若微淡然一笑,笑中也含著些許的苦澀:「這是金章宗的詩作。這西山的雪景之所以盛名遠播,最初就是因為金章宗的金口玉言。他冬狩至西山看到山巒玉列、峰嶺瓊聯,又見旭日照輝、紅霞映雪,眼中一派銀裝素裹,這山色也倍極壯麗,不由龍心大悅當即便吟出此詩,自此之後『西山積雪』才漸漸傳開。」
「西山積雪?」脫脫不花瞪大著眼睛,「不是西山晴雪嗎?」
若微又重新坐下,緩緩說道:「那是元代著名書法家鮮於樞之子鮮於必仁所寫的燕京八景詞。是他將『西山積雪』改為『西山晴雪』。而大明永樂初年翰林院侍講鄒緝又將『西山晴雪』改為『西山霽雪』。其實就詩作的美感來講,『西山晴雪』無疑最為出色,是點睛之作。可是這一切都始於金章宗的『西山御屏江山固,積雪潤澤社稷興』,不花大哥,你可明白這詩句的意思?」
脫脫不花眯著眼睛細細品味,面色漸漸緩開:「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不管哪朝哪代,即使是漢人眼中的外夷蠻寇金章宗,在奪了江山之後心中念及的也是百姓的生計。瑞雪豐年,是啊,只要百姓豐收,社稷才能永固。」
若微笑顏如花:「此其一,還有其二。這裡經歷三朝數易其名,可不管叫什麼,這西山還是西山,雪景依舊如當年。」
脫脫不花聞聽此語,突然重重一拳砸在石炕之上,彷彿恍然頓悟:「得到的並未真正得到,而失去的也不曾真正失去。」
若微看著他神情如此魁梧,語話軒昂又心雄膽大,言談間更有凌雲之勢,不由得揣測起他的身份。
脫脫不花見若微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上下打量,微微有些不自在,瞪著她說道:「看什麼?一個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若微低著頭,抿著嘴偷偷樂了。
正在此時,遠遠地聽到一陣呼喊聲。
「若微!」
「微主子!」
「主子!」
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呼喊聲,在寂靜的山中響起陣陣迴音。若微騰地站起身走到洞口邊,借著水霧的縫隙,似乎看到不遠處燃起的火把。
她立即揮著手剛想要開口相應,突然被脫脫不花伸手拽了回來,他一手捂在她的嘴上,一手將她牢牢按在懷裡。
若微又驚又窘,瞪著一雙大眼睛不停地忽閃著。她想要掙扎,無奈他的臂膀太過有力緊緊地鉗著她,使她不能動彈。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對面的火光不見了,四下里又重新恢復了一片黑暗。
他這才鬆手。
「瞻基!」若微喊了出來,與此同時,委屈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丫頭,你莫哭,莫哭呀!」脫脫不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面對若微的眼淚,看著原本絕色的容顏變得眼淚縱橫如梨花帶雨一般嬌俏可憐,他立時手足無措起來。
若微抽泣著,指著他哭道:「你救了我,我幫你療傷,你親口說的咱們兩清了。可是剛剛我家裡人來尋我,你又為何要阻攔,不讓我們相見?」
「你若不哭,我就如實相告!」脫脫不花面色沉靜,站在若微面前如同一尊雕像。
若微立即止了哭,眨著眼睛:「你說!」
「這眼淚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脫脫不花哭笑不得,用手指著那些黑玉酒瓮,「你可曾想過,這是哪裡?而我又為何知道有此處可以藏身?」
若微搖了搖頭。
「你不奇怪嗎?」脫脫不花盯著她,眼中神色有些閃爍。
若微嘟著嘴:「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會有自己的理由。事不關己,未必要一一問清。知道多了,不是好事。」
「也對!」脫脫不花看著她,「你這樣的性子,也難怪連自己的仇家是誰,又為何要追殺於你都不知曉。」
若微深深嘆息著,更是凄楚可憐。
在脫脫不花眼中,這小女子比十年前更加可愛。只是當初的情勢,即使自己再喜歡也無可奈何。而今朝似乎大有不同,隨即狠了狠心直接說道:「實話告訴你,我是大元皇室後裔,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傳人,這洞中原是當年行宮鎮酒的酒窖,如今,那裡面是大元末代皇族子弟們的屍骨!」
「你說的是真是假?」若微用手捂著嘴,扭過頭回首看著那些黑玉酒瓮,只覺得萬分恐怖,立即轉身就向外跑去。
脫脫不花緊走幾步,一把將她攔下,若微退無可退,身子抵在石壁之上,瑟瑟發抖。
脫脫不花用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不是我不放你走。剛剛你若是大喊大叫引來那些人,我大元皇族先人們的屍骨必將毀於一旦,那我脫脫不花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有一死以謝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