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本宮花園之內。
若微獨自緩緩而行,剛剛在文安殿里的情形,讓她進一步了解了太子妃張妍的為人,事事求穩,不容行差半步。怪她嗎?若微嘆了口氣,自己腹中所懷的是朱瞻基的頭胎,輕重厲害自是心如明鏡。倘若不是確信,太子妃如何向上奏報呢?恐怕就是報到聖前,皇上也會再派人來瞧,皇家的規矩就是這樣無情而繁瑣,想想真是煩都煩死了。
初春時節,殘雪消融,樹木吐出新綠,天空藍得讓人心醉,這端本宮雖不比御花園,但同樣生機盎然,滿目芳芬。
一陣春風微拂,很是愜意。
眼前的一池湖水實在是太迷人了,說不上煙波浩渺,卻也是環境幽雅,景色迷人。岸畔挺立著蒼松翠柏,空中垂下綠色絲絛,碧波如鏡,頑石雜陳,處處透著寧靜和清幽,真是靜思問禪之妙處。
若微站在池畔,靜靜地想著那年在南京宮中龍池邊巧遇太子朱高熾的事情,她想著想著不由笑出了聲。
「一個人,也能笑得這般有趣?」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若微轉過身,在那一片淡紫色的丁香花中,一身白色綿綉襦衣,頭戴玉冠,腰束玉牌腰帶的年輕公子,正駐足而望。
宮裡何時有了這般俊俏的公子?
世間的男子中,在若微眼中能稱得上英俊的原本只有兩人——瞻基和許彬。對瞻基自然因為情愛所故,所以心裡便認定他長得最是英俊。而事實上理性地判斷許彬才是男人中少有的絕色。
面前此人,與許彬相比,似乎更勝一籌。
同樣的美如冠玉、明眸皓齒。
所不同的是,許彬的眼神兒太過複雜,時而陰寒,時而凌厲,偶然閃過的一絲柔和,任你費盡心機都難以捕捉得到。
而且他骨子裡帶出來的傲氣與桀驁之態則更讓人難以接近。而眼前這個他,冰清玉潔,眼神兒純凈的如同一池春水。不,她馬上否定了自己,春水太過柔媚,而且微風拂過,還有陣陣漣漪。他的眼神兒,乾淨的就像八月里的晴空。不是,這個比喻也不好。
若微輕輕咬著下唇,眉頭微擰,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麼準確的詞句來形容。
總之,他眼神兒純凈的如同處子一般,讓人看了,就心生好感。
而此刻他也在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女子,一身水綠色的印花錦緞衣裙,圍著白狐圍脖,腳上蹬著同色的皮靴,外罩一件銀白色的兔毛風衣,頭上簡單地挽了個髮髻,簪著一支翡翠素釵,散發著淡淡的柔光,靈動的眼眸,如蓓般的朱唇,嬌俏的秀鼻,淺淺的梨渦,組合成一張絕世的容顏,這樣一張臉,叫人看了,再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像什麼呢?
他稍加思索就想到了,是殘冬中從滿是積雪的地里冒出來的點點新綠,閃爍著靈性的美,透著無盡的活力與生機,讓人心驚,更讓人沉醉。
這是誰呢?沒聽說父王又納新寵呀。
他索性開口問道:「你是新來的?」
若微笑了,花枝微顫。
若是別的女子像她這樣笑,他只會嗤之以鼻、十分不屑。因為這笑也太那個了。就像百花之中,他素來喜歡丁香,只因為丁香吐露芬芳,而葉子卻飽含苦澀,它把素雅美麗的容顏、沁人心脾的芳香悄無聲息地留給世人,卻把憂鬱、哀怨深深埋藏。最不愛的就是張揚的紅杏與鬥豔的牡丹。
所以他喜歡安靜的、溫婉的、內斂的女子,就像他所尊敬的母妃一般。可是今日不知怎的,這樣活潑的、不知道害羞的女子,這樣對著他笑,他非但不惱,反而覺得十分親切。
這笑容,怎麼如此熟悉?
而她則突然停下,將所有的笑容全部收回,眉間淡淡地重新籠上點點憂愁,獨自轉過身去,沿著池邊緩緩而行。
好生奇怪的女子。
她到底是誰?
只淡淡的一瞥,嬌俏的一笑,就讓自己沉迷其中、忘了所有。
他仍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片杏花悄悄落在他的肩頭,他也渾然不覺。
若微沿著湖邊慢慢走著,不多時,來到一座木橋之上,剛待坐下休息,卻彷彿聽到一陣簌簌的聲響,她立即停步,四下張望才發現那聲響似乎來自橋下。
輕聲的喘息聲中,夾雜著衣裳布帛摩挲的聲響。
帶著威嚇口氣的男子的質問聲幽幽傳來:「既然敢來,為何還要躲躲閃閃的?」
「主子,奴婢實在是怕得緊!」稚齡女子發出帶顫的聲音。
若微正是進退兩難,若照直走過去恐怕橋下的人聽到會有所察覺。而要退回去,又不知從橋洞下面能不能看到自己,正在躊躇難為。只聽橋下男子又說:「怕什麼?與其跟那些太監結成對食,菜戶,當一對假夫妻,還不如跟了我!」
那女子沒有再出聲。
接下來橋底下傳來的聲音,讓若微聽得有些面紅耳赤,這橋下的女子應該是這太子宮中的小宮女,可是那男子又是何人呢?也真噁心,居然大白天的,在這花園的橋下干這等下作之事,也太張狂了吧,這人來人往的,若是讓人瞧見,豈非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若微悄悄站起身,輕移蓮步,向橋面走去。
然而不想聽的話又再次傳來:「把這個獻給她,保你當上六品宮正!」
「奴婢,奴婢不敢!」小宮女的聲音聽起來甚為可憐。
「又不是毒藥,這東西的妙處,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那人彷彿在小宮女的臉上輕拍了兩下,「聽話,否則……」
「奴婢知道!」
無意間碰到宮裡最齷齪不堪的垢事,若微心情立時跌入谷底,只想躡手躡腳趕緊逃離現場。好容易看到了文安殿的大門,若微手撫胸口,面色蒼白,只一味低著頭往前走。
正遇上前來尋她的雲汀,見她臉色不好,急忙問道:「孫令儀這是怎麼了?走得這麼急!」
若微見到雲汀,又回身看了看百丈之後的花園,小橋隱約在碧波花海之中,四下里並無半個人影,這才定了定神說道:「雲汀姐姐,我內急!」
雲汀忍著笑:「既如此,令儀就快隨奴婢回去吧,殿下已經回來了,太子妃請令儀速去一同用膳!」
若微長長鬆了口氣,跟著雲汀回到文安殿中,先去了偏殿解了所謂的「內急」,才進入正殿宴會廳。只見太子妃、朱瞻基與胡善祥已然落座。見她入內也不等朱瞻基開口,胡善祥便立即起身將她扶了過來,坐在朱瞻基下首,口裡說道:「妹妹快坐下用膳吧,妹妹不在,殿下食不甘味!」
若微笑了笑:「姐姐說笑了!」
這才舉起筷子,開始用膳。
朱瞻基看她神情彷彿微微有些異樣,不知她是在外面遇到什麼事,還是剛剛又被母妃教訓了,所以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太子妃,只見太子妃一派沉靜,並無不妥與不悅,心中不由暗暗納悶。
四人圍坐用膳卻靜默無語,一餐飯吃得實在有些拘謹。
宴罷撤去席面,換上茶水。
太子妃看了看若微,又把目光投向朱瞻基:「若微的性子,依舊有些稚氣,才一會兒沒盯著,就跑出去沒了人影。這哪裡像是要當娘的人?本宮想留她在太子宮多住些日子,也好好幫她調息調息身子,你們的意思呢?」
若微心中大呼糟糕,差點脫口而出,只是桌子底下悄悄伸來朱瞻基溫潤的手,他的手緊緊握著若微,安定了她的緊張與驚慌。
朱瞻基並未直接開口相阻,只把目光投向了胡善祥。
胡善祥自然明白,朱瞻基此時怕是捨不得離開若微半步,與其他來開口回絕太子妃,倒不如讓給自己做做面子,於是面上含笑,柔和的語音悄然響起:「母妃的體恤與關切,莫說是若微妹妹,就是善祥也甚是感動,只是眼看父王的千秋節近了,兩位皇妹又值及笈待聘之期,母妃定是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善祥原本還想幫母妃分憂,哪能讓母妃再勞心費神照顧我們。」
太子妃張妍眼神中流露出欣慰之色:「這些事情難得善祥還記得這麼清楚!」
胡善祥淡淡地笑了,那模樣要多賢惠就有多賢惠。只是她心裡明白,一切都多虧了姐姐慧珠,在出門之前再三提醒,否則又怎會有如此現成的一番說辭呢?只是此刻她微微有些不快,太子妃要把若微留在宮中,明著說是要給她調養身子,立立規矩,而暗中還是為了要保住她的龍胎,難道太子妃對自己並未完全相信?
想到此,她故意麵上一派熱忱之色,先是沖著若微笑了笑,隨即仰頭望著太子妃說道:「母妃大可以放心,若微妹妹就像善祥的親妹子一樣,善祥一定會把她們母子照料得妥妥噹噹的!」
太子妃見她言辭甚是懇切,趁著舉杯飲茶,又掃了一眼朱瞻基與若微。心道:「痴兒呀,為娘的苦心,你們竟不如胡善祥看得透,只一味地顧著纏綿與私慾,罷罷罷,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放手就是。」
想到此處,這才又拉起胡善祥的手,語重心長道:「善祥多慮了,有你執掌太孫府,又有慧珠從旁幫襯,母妃自是放心的,母妃是怕若微丫頭恃寵生驕,再惹事端!」
若微聽了,心想此時再不表態更待何時,立即開口說道:「母妃,若微不敢。」
太子妃看著她更顯嬌艷的容顏,只一笑而過,輕聲喚道:「雲汀!」
雲汀從內堂款款走出,雙手捧著一個黑漆托盤,上面蓋著黃色的綢布。瞻基等人見了,都暗暗稱奇。
太子妃稍作示意。
雲汀走到若微身旁:「微主子,這是娘娘賜給主子的!」
若微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
太子妃目光停在那黃綢布上:「若微,猜猜母妃送你的是什麼?」
若微略加思索,看了看瞻基,又對上太子妃的眼神,有些猶豫,彷彿自己也不太肯定:「是《女則》?或是《女訓》?」
「呵呵!」這一次,太子妃是真的笑了,她笑起來真是好看,頭上的鳳冠輕輕顫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笑過之後,才說道:「打開看看!」
若微心想,難道錯了?
瞻基伸手幫她將黃綢布掀開,居然是一本藍色外皮的經卷,上面三個大字,正是《地藏經》。
「母妃?」瞻基略帶疑問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母親。
太子妃面上含笑:「吃多少補品與靈藥,都不如它來的有效。你回去以後每日誦上一遍,必能凝神靜氣、安胎養身。就是日後生產,也自然是順之又順!」
「多謝母妃!」若微心中大為感慨,此聲道謝更是發自肺腑。
從端本宮中出來,若微與胡善祥各自上了馬車,朱瞻基稍加猶豫,隨即沖著若微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到胡善祥的車前,剛要上車,胡善祥卻體貼溫存地說道:「殿下還是與若微妹妹同乘吧!」
說罷,便放下了帘子。
瞻基稍稍一怔,這才上了若微的馬車,坐在車上,瞻基伸手將若微攬在懷中,不發一語,而眼中神色有些迷茫,若微靠在他的胸前,隨著馬車輕微的顛簸,幽幽說道:「殿下是在想,這樣賢惠大度的她,會做出買兇傷人那等殘忍之事嗎?」
「你這丫頭,時精時傻,剛才在母妃面前如同鋸了嘴的葫蘆,這會兒偏又這般靈巧,像是能參透人的心事!」朱瞻基輕輕撫著她耳邊上垂著的黑珍珠紫瑪瑙的耳墜子,不知是贊還是貶。
「殿下還是想把此事查得水落石出?若是她所為,殿下即使礙於形勢暫時不會處置,也會從此對她敬而遠之,就算日後如何的冷淡於她,都不會心生內疚。反之,如果經查實,此事與她無關,那麼殿下心中自然還是要敬著她,愛著她的。」若微平靜的語調中透著些許的無奈,聲音越來越低,有些氣力不足,彷彿就要睡著一般。
瞻基低下頭,在她臉上狠狠一啄:「胡說!」
若微仰起臉,閃著那雙惑人的明眸,眼中含笑:「殿下嘴上逞強也沒用,被我說中了吧!」
瞻基不再說話,只是用溫潤的唇輕輕在她的臉上一點兒一點兒如同蜻蜓點水一般的吻著,極盡溫存。
若微突然明白,有的時候愛撫本身與情慾無關。
她輕輕掙開他的懷抱,冷峭峭地說出一句話:「她不殺伯人,伯人因她而死,錯否?」
瞻基面上立時僵了:「你是說慧珠?」
若微扭過臉去,不置可否。
「用人不察,任人唯親,行偏弄亂,自然是錯!」瞻基不假思索地回應著她。
而她臉上笑意漸濃,翻開手中的經卷,口中嘟囔著:「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好你個微兒!」朱瞻基伸手將她重新抓回自己的懷中,在她的小臉上,又是一輪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