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府宜和殿內。
慧珠聽完胡善祥的一番學舌,立即疾呼:「娘娘錯了!行差一步,這一局竟是咱們輸了!」
「錯了?輸了?」胡善祥被她弄糊塗了。
「娘娘為何要忤逆太子妃的意思,而沒有讓孫若微留在太子宮中?」慧珠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不是姐姐說的嗎?殿下的長子,庶出還是嫡出,甚為關鍵!」胡善祥的臉憋得通紅,心想,這還用我明說嗎?留在府中,十月懷胎,有的是時間改變一切。可是,如果此次被太子妃留下,進而保護起來,那除了乾瞪眼,還能有什麼好法子?
況且孫若微即使留在府中,她已然有孕,殿下只能看著,自然要把雨露分給別人。自己也好近水樓台,若是孫若微在太子宮,那殿下還不也得跟著搬過去?
只是這些話,就是親姐妹也只能意會,讓她說出口是斷斷不能的。
「哎喲,我的傻娘娘!」慧珠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想也沒想,就直接挑明了,「在太子宮裡,出了任何岔子都不關咱們的事。可是要在咱們府中,那就不能出一點兒問題,就是孫若微自己走路崴了腳,摔了跤,掉了胎,也得算在咱們頭上。」
「那……」胡善祥似乎有一點兒明白了,可她轉念又一想,還是不得要領,「那她待在太子妃宮中,咱們又能怎麼著呢?」
「哎!」慧珠長長嘆了口氣,「娘娘忘了嗎?姐姐我在宮中十幾年,歷任太子宮大宮女、監事宮正直至尚書,掌管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有多少人受惠於我,又有多少人是經我提攜的,只要稍稍用心,不用咱們費神費力,一切盡可水到渠成。可是現在……」
「原來姐姐說的打算,是要借刀成事?」胡善祥這才明白,她怔怔地呆坐在榻上,暗自懊悔不已,為自己親手葬送了這樣一個機會而痛惜自責。
又氣又急的當口,一口氣沒提上來,竟然暈了過去。
迎暉殿內,朱瞻基坐在窗下的暖炕上手執書卷,凝神靜氣看得入神,而若微倚在他懷裡小睡,瞻基不時將目光投在懷中的佳人身上,又幫她向上拉一拉覆在身上的錦被。
司棋悄悄入內,沖著朱瞻基福了禮,看面上的神色似是有話要講。
朱瞻基用手指了指外面,司棋立即會意,忙從榻上拿來一個枕頭,幫著瞻基將若微悄悄移開。這才隨瞻基來到外面廳里。
朱瞻基坐在圈椅之上,目光一掃:「何事?」
「回殿下,慧珠姐姐差人來報,胡娘娘身子不適,請殿下過去看看。」司棋照實回話。
「身子不適?今兒一同入宮,一道回府,也沒見她哪裡不適。」朱瞻基沉了臉:「宣醫官去看了嗎?」
「已經宣了!」司棋看殿下的神色似乎沒有要起身過去看看的意思,心中不由暗暗為難,慧珠派來的人是將話兒傳給自己的。如果殿下不去,她們也許會反以為是自己沒有將話傳到。司棋為人一向謹慎,滴水不露,雖然知道殿下獨寵若微,可是這府里的女主人畢竟是胡妃,而慧珠又是府中的管事,正管著這些丫頭、太監,萬萬得罪不起的。前些日子的事,不就是明擺著拿紫煙頂包出氣嗎?這上邊的主子相爭,底下的人也不好過。所以她想了又想,試著勸道:「殿下,太醫雖是宣了,按理說,殿下也該過去瞧瞧!」
朱瞻基面上淡淡的,沒有半分的關切之情,依舊坐著沒動。不是他絕情薄性,原本對於胡善祥,他是有著七分敬重、三分憐惜的,然而經過若微西山涉險一事,他對胡善祥的心,立即又回到了原點,就像永樂十五年,剛剛得知她佔了若微的位子一樣,心中是遷怒,是厭惡。
「司棋說得不錯,殿下正是應該過去看看,不僅如此,若微也該與殿下一道去!」若微不知何時從內室走出,她俏倚門邊正凝眸望著他。小睡之後,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上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被長長的睫毛裝飾起來的眼睛美極了。
瞻基看著她,竟有稍許的愣神兒,這樣一副小女兒的俏麗,彷彿又回到幾年前在南京宮中的時候。
「怎麼起來了?才剛睡了一會兒!」瞻基說道,又吩咐司棋為她披了件鵝黃色的披風。
「殿下,該去看看才是!」若微的神色間彷彿蘊涵著豐富的表情,說著就走過來將瞻基從椅子上拖了起來,「走吧,走吧,禮不能廢。今兒母妃還提點若微不能恃寵而嬌呢,若是你在別的地方,不去也就罷了,偏在我這兒,不去不行!」
「咳!」瞻基立即笑道,在她臉上又輕擰了一把,「我說你怎麼突然變得大度起來,原來是這般打算的,真真是天下女子皆大同,沒有一個是不妒的!」
瞻基如此說著,卻依舊牽著若微的手,走出了迎暉殿。
春日的午後,太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正像兩個人的心情,溫存而甜美。
進了宜和殿,若微抬眼一看才發現袁媚兒、曹雪柔都到了,平日里近前侍候胡善祥的丫環也都候在廳里,面上皆是難掩的喜色。
這狀況哪裡像是屋裡躺著病人?朱瞻基心裡想著,面上愈發清冷。
「殿下大喜!」袁媚兒見他來了,立即上前賀道。她原本相貌甚甜,膚如玉脂,此時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小嘴邊帶著俏皮的微笑,目光彷彿不經意間瞥了瞥若微,眼神兒中傳遞的信息很是複雜。
瞻基原本以為她是在道賀若微有喜之事,也未留意,只是點了點頭。
然而,滿殿的侍女、嬤嬤,都鄭重其事地跪下向他道喜,朱瞻基竟有些糊塗了,而若微心中一陣撲通,彷彿已然料到了什麼。
這時只見慧珠領著徐太醫來到瞻基面前,滿臉的喜色:「恭喜殿下,咱們娘娘有喜了!」
朱瞻基微微驚訝,然後回頭盯了一眼若微,眼神兒中有歉意,也有安撫。若微面上一派嫻雅,美目流轉,嘴角帶著與往常一般無二的淡淡的笑容。朱瞻基這才稍稍安心,對著徐太醫脫口就是一句:「可看好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感意外。就是朱瞻基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妥。
而徐太醫在宮中久沐風雨,這點眉眼高低自然心如明鏡,他立即拱手回道:「回殿下的話。正是喜脈,胡娘娘脈象平和,胎向強勁,已有兩個月了!」
「兩個月?」若微的臉色稍稍有些發暗。
朱瞻基揮了揮手:「偏勞徐醫正,先下去吧!」
慧珠秀眉高挑:「殿下,皇太孫妃有喜,這是咱們府中的大喜事,該重重打賞才是!」
慧珠此語明顯是在提醒朱瞻基,前些日子因為若微傳出喜訊,朱瞻基大喜過望,傳令府中上下皆有賞賜,而此時初聞皇太孫妃有喜,並不見朱瞻基有多大的歡喜之色,顯然是厚此薄彼有些不公。
朱瞻基點了點頭:「府里由你統管,這等事情,就按例而行吧!」
「是!」慧珠轉身進入室內,不多時捧出一個銀盤子,裡面是用紅綢包著的幾封銀子,大約有五十兩,捧給了徐太醫。
徐太醫謝了又謝,這才告退。
「殿下,是否該去裡面看看太孫妃?」一直靜而不語的曹雪柔移步上前,一雙含情的美目看著朱瞻基,面上是和煦的神情。
「是啊!」慧珠也開口勸道。
朱瞻基這才進了裡間,只見胡善祥歪倚在暖閣里,隔著兩層紗幔,見瞻基進來,立即起身相迎,口裡輕喚一聲殿下,面上含羞,比往日多了些嬌艷。
朱瞻基迎上前,伸手將她扶起:「內室之中,何須多禮?」
胡善祥笑了:「殿下是夫,是君,不管在哪裡,善祥都仰為天顏,不敢怠慢!」
看她情真意切,眼神兒清澈,唇邊含笑,好一副貞靜賢淑的樣子,朱瞻基不禁有片刻的失神兒。
「殿下,臣妾有孕,殿下似乎並不開懷?」胡善祥索性把頭輕輕倚在朱瞻基的懷裡。
朱瞻基沉吟:「哪裡!善祥莫要多心。」
原本若微隨袁媚兒和曹雪柔正要進入內室給胡善祥道喜,只是領頭的曹雪柔剛一欠身,又立即退了回來,臉上像塗了層淡淡的胭脂,紅暈微染,笑而不語。
袁媚兒眨了眨眼睛:「怎麼了?」
若微卻明白了:「既是如此,咱們就先回去吧!」
說完她便第一個轉身退了出來。
從宜和殿里出來走在府中小徑之上默默想著心事,耳邊始終徘徊著徐太醫那句「兩個月」的話語。
雖然若微知道朱瞻基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去胡善祥房裡,可是他曾經說過他是不會讓她受孕的。瞻基曾經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過他的長子只會是她孫若微的。可是現在,胡善祥居然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也就是說他騙了自己。
陽春三月,府中到處是一派鬱鬱蔥蔥、花木扶蘇,雖然景緻宜人,可是若微的心如同墜入冰潭,只覺得柔和的春風拂過卻似剪刀一般鋒利,割得自己渾身上下哪裡都疼。
一陣難以抑制的噁心,她扶著路邊的樹榦乾嘔了起來。
是誰在她身後輕柔地撫著,動作輕緩又小心翼翼?若微抬起頭,正巧對上她的眸子,清煙如霧、麗質天然,從來沒有發現曹雪柔是如此動人,此時她正一臉關切,又將自己的帕子遞給若微。
若微也不推卻,接過來輕輕擦了擦唇角:「謝謝!」
「妹妹出來怎麼身邊連個丫頭也沒跟著?」曹雪柔一口的吳儂軟語,更顯柔和。
剛剛與瞻基一道自迎暉殿里出來,兩人手牽著手,自然不喜旁人跟著,可是現在他留在宜和殿里陪著胡善祥。深深地嘆了口氣,如今才知道形孤影單的難處,她只得以笑相掩,沒有直接回話。
「看妹妹害喜得厲害,不如到我那兒坐會兒,歇歇再走?」曹雪柔上前扶著若微,又對身後的丫頭錦素吩咐著,「去迎暉殿里傳個話,就說令儀在我這兒坐坐,省的她們惦著!」
「是!」錦素立即下去照辦。
心細如髮、體貼入微,曹雪柔平日里對誰都不遠不近,而此時的一扶一幫卻讓若微覺得很貼心。
曹雪柔的香遠齋布置得極為清凈,不像女兒家的香閨,倒像是公子的書齋,若微剛一坐下,即有丫頭奉上茶。
清香淡雅,寧神靜氣,一品之後只覺得唇齒留香,若微不由贊道:「好茶!」
「茶是再普通不過的洞庭龍井,只是用今冬的梅花熏過,又以夏日荷葉上的露水沖泡而成,所以才最是清香!」曹雪柔裊裊地站在書案之前目光掃過上面的一幅畫竟不由眉頭微蹙。
若微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她立即拿起一方素帕覆在上面,臉上笑容不減,又拉著若微去看她的藏書。
只是這樣的欲蓋彌彰反而見拙,那幅畫畫的什麼,若微沒看清,但是那畫卷下方提的正是瞻基的字,若微只看到「老柏修竹沐雪青,鵲棲艷至露華濃」這兩句,這是瞻基送給她的?原來到頭來,竟是自己錯了。原以為瞻基對自己的心才是唯一的。對於胡善祥,他只不過是敷衍了事,想不到他卻讓她珠胎早結。剛剛還在為此痛惜。轉眼就看到了他寫給曹雪柔的情詩,什麼叫沐雪長青、露華正濃?若微只覺得短短八個字,如同一把鈍刀凌遲在自己的心上,原來對於曹雪柔,他也不僅僅是應景兒?
那麼袁媚兒呢?
若微面色越發清冷,深深吸了口氣,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沒有失態。
曹雪柔看在眼裡,心道,只如此你即心寒了嗎?原來還是高估了你,原來你竟會如此不堪一擊?這以後的日子才真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