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府迎暉樓書房內,若微一襲白衣,烏黑的頭髮如雲似霧般傾瀉在身後,靜靜地立於桌前,案上是平鋪的上等宣紙,手執玉管小狼毫,卻遲遲不曾下筆。
一個身影悄悄上樓,秉退侍女,站在她身後伸手將她攬在懷中,把頭埋在她的稍顯凌亂的髮絲中,喃喃低語著:「怎麼,才女也有才思停滯的時候?」
若微不語,凝神靜氣提筆而就。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
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做個閑人。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朱瞻基輕聲誦出,不由心中暗暗吃驚:「蘇軾的《行香子》,怎麼好端端地想起它來了?」
若微雙目含水,眉宇間隱著一絲憂鬱:「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遠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見。這思念卻像野草般瘋長,只想寫幾句話或是作幅畫兒給他當做壽禮。只是提起筆後,方覺不知該寫什麼。」
「哦?」朱瞻基這才想起,聽小善子說過,胡妃的父兄賞了千戶之職,並調入京中安置,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職,只是自己當時並未在意,此時聽她提及,立即覺得十分愧疚,更是和言細語地輕哄著:「是我疏忽了,應該早些讓你與家人團聚,不如明兒個叫人請你娘過府……」
「千萬不要!」若微聽他如此說,竟然滿臉急色,情急之下咳嗽連連。
「怎麼了?」朱瞻基拉她坐下,托起她的下頜,這才發現她原本美玉瑩光的小臉此時有些不同往日的潮紅,靈動清澈熠熠生輝的眼眸也不見了光彩,懨懨的有些病態。立時大驚失色,伸手輕觸她的額頭,又覺得不十分燙手,這才定了定神兒。
「我爹爹與娘親都是淡泊安靜的性子,不喜交際應酬,更不會逢迎與周旋,這樣遠遠地惦記著,倒是省去了日後相見、往來相親帶來的麻煩。」若微的神情懶懶的,索性閉上眼睛靠在朱瞻基的懷中。
「若微,你在怪我?」朱瞻基眉頭微擰,他所來沒有放棄過查訪若微在西山遇險的真相,從那根鐵釘下手,順藤摸瓜最終查到了在太孫府親兵中供職的胡安。
原本他可以將此事交由宗親府,或是直接稟告太子妃,甚至是聖上,不管胡安如何招供,胡善祥都難辭其咎。
只是最終,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坦然向若微告之一切。
「不是因為她此時懷有身孕,而是因為……」朱瞻基有幾分躊躇。
「因為前幾日的雷擊,聖上正為失去三大殿而惱火,朝堂上下對於都城北遷之事風波又起。而山東的民變讓漢王再立功勛,這一系列的事件……宮中正值多事之秋,太子一脈需要安定,不能自亂陣腳。這些我都知道,我並沒有怪你!」若微的聲音柔柔的,但是每一句都像是鐵鎚敲在他的心上。
朱瞻基不再開口,此時說什麼都是蒼白的。
在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兵部尚書方賓。他們的處境竟有幾分的相似。
「瞻基,你在想什麼?」若微突然仰起臉,對上朱瞻基的眼眸,「朝堂上又有煩心事了?」
朱瞻基淡然一笑:「果然什麼都瞞不了你。今兒在殿上,因為山東平叛一事,皇爺爺責罰了方大人!」
「方大人?可是兵部尚書方賓?」
朱瞻基點了點頭:「想不到好端端的,山東竟然會發生民變,而官兵派了兩批,圍剿數月不得,最後還是在二皇叔的協助下才得以擊潰叛軍,而其首領卻並未成擒。皇爺爺以三月為限,讓方大人將其緝捕歸案,我看方大人的神色似乎有難言之隱。」
「哦?」若微眉頭微蹙,「我在北上途中也聽說了,領頭的竟是一位女子,自稱白蓮聖母,想她一個弱女子能夠成事,其中必有玄機,殿下可以去通州碼頭走走,那邊往來商船客舟雲集,也許可以打聽出來。」
「好主意!」朱瞻基面露喜色,緊緊擁著若微思緒漸明。
第二日下了朝,朱瞻基便換了衣裳帶著親隨去通州碼頭暗訪,果然很快便知道了大概。
朱瞻基身著便服,雖然只是一件很普通的藏青色袍子,頭髮用同色的發巾一束。以這樣的裝束走在大街上,十個人中倒有兩三個和他穿的一樣,看起來明明很普通,肅穆的神色也不見出奇,只是在人群中悄然而立,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與幽雅。
跟在他身後的貼身護衛顏青警惕地看著周遭往來的路人,生怕有個閃失。
朱瞻基在碼頭上轉了轉,隨即指著附近一處客棧說道:「進去看看!」
「是!」
一進門,自有熱絡的小二上前招呼,坐在大廳臨窗的位子,一壺淡酒,三兩個小菜,朱瞻基自斟自飲。
「爺!」顏青出言相阻,「這等地方怕是腌■了些,爺要是餓了咱們就回府去。」
朱瞻基笑著看了看顏青:「你是第一次隨我出來吧?」
顏青面上微窘點了點頭。
「當年追隨爺爺北征,在漠北極地汲溪水而飲、捧雪而充饑,那樣的苦我也甘之如飴。而每到農忙時節,爺爺又命我于田間地頭與老農扶犁,入農家品豆餅、番薯、菜粥。如今此處的飯菜比那時自然是強了不知多少。所以你自可放心。」朱瞻基聲音低緩,面色柔和,那表情分明是風淡雲清,可是舉手投足間的氣勢與風華卻如同熠熠明珠,耀眼得很。
顏青心中感慨,難怪聖上會如此看重皇太孫。果然是貴而不驕,賢而不迂,人中之龍,令人敬重。
此時一位中年婦人手提食籃進得店內:「小二!」
小二立即上前:「陳嫂子,陳大哥的病好些了?」
「好些了,所以特意做了些素齋過來看看靜雲師太。」中年婦人一邊說,一邊向樓梯口走去。
小二上前相攔道:「陳嫂子有所不知,師太昨兒就離京了。」
「什麼?走了?」那中年女人面上滿是意外之色,怔怔地說道,「不是說還要在此處住些日子,還要去西山會友嗎?這怎麼說走就走了?」
店小二湊到中年女人身邊,低聲說道:「還不是唐賽兒鬧的,官軍為了抓她,現在到處在抓出家的婦人,現在不走還留在這裡等著被官軍抓?」
「唐賽兒?唐賽兒是誰?師太跟她又有何干係?」中年女人滿面疑色。
朱瞻基的唇邊漸漸浮起一絲笑容,若微說得對,看來街頭巷尾茶館酒樓中往往會有意外的收穫。
小二就像說書先生一般講開了:「山東有個寡婦名喚唐賽兒。是山東蒲台林三之妻,略識文字。其夫被官府逼死之後,就削髮為尼,自稱佛母,傳教於山東蒲台、益都、諸城、安丘、莒州、即墨、壽光等州縣之間,貧苦民眾爭先信奉。她就立志為夫報仇,這不糾集了附近的州郡數萬民眾,造了反,所以官府現在正在通緝她!」
「啊?竟會有這等事?」中年女人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而東邊牆根底下那桌兒的客人也隨聲附和道:「正是,正是,在下也聽說了。聽說那唐賽兒能知生前死後成敗事,又能剪紙人紙馬互相爭鬥,如需衣食財貨等物,用法術即可得,厲害得不得了!」
「有這麼玄?我不信!」西牆下一位大漢嗤之以鼻。
「聽說她是在掃墓歸途偶得一石匣,內藏有寶劍兵書。經日夜學習才通曉諸術,有人說那是諸葛亮遺留下來的兵法!」
「即使如此,那山東的百姓好糊塗,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為何要起義造反呢?」
店內的客人開始議論紛紛,只聽一人忽然說道:「你們是在天子腳下,不得而知那山東百姓的苦楚。」
「哦?說來聽聽!」
「朝廷為營建北京紫禁城、修治會通河,再加上連年北征蒙古,耗資巨大。山東是負擔最重的地區,又逢連年水旱天災,百姓都以樹皮、草根為食,賣妻鬻子,老幼流移,無以為生。這時候有人起事,劫官府放庫糧,自然是一呼百應……」
原來如此,朱瞻基懂了,為何方賓會躊躇難為,他一定是知道實情所以才不忍心以刀戈向普通百姓發難,而皇命在身,所以才兩難。
由此就不難得知那唐賽兒必然是深得民心,人人皆會為她掩護,若她藏匿於百姓家中,三年五載官府又如何能找得著呢?
顏青不知皇太孫為何今日興緻突起,會喬裝來到這嘈雜水運碼頭,只是冷眼觀之,見皇太孫年輕的面龐上,滿目凝重,眉頭微擰,彷彿藏著無盡的心事。
朱瞻基在桌上放下一錠銀子,起身向外走去,顏青不敢怠慢立即緊緊跟上。他不知道朝中一場政治風波即將來臨。
皇太孫府宜和殿內胡善祥懶懶地歪在榻上,用手指輕輕從案上的碟子里夾起一顆梅子放在口中含著,面上的表情十分怡然。
「娘娘!」慧珠自殿外進來,手裡捧著一個妝匣,而身後跟著的兩個小太監各抱著幾匹紗絹,慧珠恭敬說道:「宮裡賞的雲霞紗絹,說是讓娘娘添些夏裳。還有賢妃娘娘賜的這一季的胭脂水粉。」
胡善祥擺了擺手,隨口說道:「這些東西,或是入庫或是分給各院,你做主便是了!」
「是!」慧珠轉身吩咐:「都先下去吧!」
眾人退下,慧珠這才挨著胡善祥坐下一臉關切道:「殿下好些日子不來了,妹妹可曾想過這裡面的緣故?」
胡善祥將口中的梅核吐出,輕嘆著:「殿下的心思我是越來越看不透了。也許是因為現在有了身子,不便侍寢所以才……」
「妹妹好糊塗!」慧珠拿眼掃了一下殿門口,見四下無人這才輕聲說道:「那邊呢?這肚子都挺起來了,可殿下還不是一天兩次地往那邊跑?這厚此薄彼也太明顯了!」
「姐姐!」胡善祥彷彿有些不悅,她用手輕輕撫著剛剛顯懷的肚子,冷冷地說,「罷了,我現在是有子萬事足,殿下來與不來又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只要腹中的孩兒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慧珠的唇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幽幽地嘆了口氣:「妹妹可曾想過,如今你與若微皆懷有身孕,若是你先產下男胎,既為長子又是嫡出,這身份自然是正之又正,管她再生男生女都不能撼動你的位子。可是若妹妹這一胎是女兒,而那邊生下的是長子,那妹妹說,這情勢又當如何?」
一語驚醒夢中人,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胡善祥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這個太孫妃一直就搖搖欲墜並不安穩,也忘記了那個孫若微時時帶來的威脅,此時她的臉上籠著一片愁雲,喃喃地自語:「先不管男女,姐姐應該知道妹妹此胎比那邊晚了一個多月,怎麼可能搶先生下長子呢?況且……」
胡善祥看著慧珠,生生咽下去後半截話,在這皇太孫府中孫若微是不能出半點岔子的,要是想法子讓她落了胎,恐怕世人都會懷疑到自己頭上,以往積攢下來的賢名也將付諸東流,實在是進退維谷。
慧珠湊到胡善祥耳邊低語片刻,胡善祥眼中竟是驚異之色,她手指輕顫,難以置信地盯著慧珠,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微乎其微地從嗓子眼中擠出幾個字:「讓我想想,好好想想!」說著便閉上眼睛,身子歪在枕上,彷彿睡著了一般,在她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是波瀾四起的心緒,久久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