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宮內,兩座比鄰而居的殿閣,是太子妃專為胡善祥與孫若微而設的產房。入秋之後,太子妃即差人將兩人接到太子宮,每日聆聽胎訓,由太醫問診,衣食住行處處妥帖。
初冬時節,隨著太子宮內嘹亮的哭聲,兩個女嬰一前一後來到人間。
這哭聲慰藉了狂躁不安、聖躬不愈的朱棣,雖然是兩個女娃,但卻是嫡孫朱瞻基的血脈,所以朱棣依舊十分寬慰,孩子剛剛滿月,朱棣便下旨冊封這對玄孫女為順德、常德郡主。
當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懷裡抱著小小的順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長女,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慧珠在旁看了也心酸不已。
是的,為了爭一個長子嫡出的事實,她命人配了催產丹,讓胡善祥偷偷服下,這樣胡善祥懷胎未及足月便搶在若微之前生產。
只是生下來的卻偏偏是一個小得可憐的女嬰。
這個事實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們即被逼到了懸崖之邊。
「姐姐!」產房內的胡善祥從慧珠的神情中猜到了,她搖了搖頭,「現在不要,現在還不是時候!」
慧珠愣住了,當時不是商量好的嗎?如果胡善祥頭胎生的是女兒,那就想盡辦法讓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為了保險起見都不能讓她順利生產,怎麼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了主意?
胡善祥盯著懷中的嬰孩兒,只喃喃地重複著「現在還不是時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後彷彿漸漸明白了,就算孫若微此番生下兒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憑子貴,改立嫡庶的關係,現在還只是太孫妃,離皇后之位差得遠呢。在未來的日子裡,有的是時間可以改變這一切。如果此時貿然在太子宮內涉險行事,萬一行差一步露了馬腳,恐怕連這太孫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還不是時候,慧珠點了點頭。
而當幾日後,孫若微也產下一女的消息傳來,她們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來她們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乾清宮東暖閣內,鋪著金色雲紋的大紅地毯,滿室皆是耀眼的紅黃二色,在午後驕陽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華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擺著炕桌和熱氣騰騰的茶盞,而此時炕上卻空無一人。
在西牆下是金漆紫檀帶靠背的雕花大龍椅,上面鋪著明黃色的褥子,左右各是兩個黃色的方墩扶手,頂上是綉著金龍、垂著金色流蘇的華蓋。
朱棣坐在當中,彷彿是在假寐,只是當殿外的小太監悄悄入內與立於聖駕身側的馬雲使了個眼色時,朱棣便猛地睜開眼問道:「都來了?」
「是,戶部尚書夏原吉、兵部尚書方賓、刑部尚書吳中、吏部尚書蹇義、大學士楊榮皆在殿外候駕!」馬雲回道。
「宣!」朱棣端然穩坐,靜靜地注視著門口。
當大臣們跟在小太監身後一一入內,行了君臣之禮分列兩旁時,朱棣才開口說道:「阿魯台果然是不想讓朕過幾天安穩日子,才消停了沒幾天又來鬧事,戰報你們都已經看過了,朕欲再次親征漠北,今兒召你們過來就是議一議,早些定下行程!」
說到此處,朱棣把目光投向了戶部尚書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親征,動輒就是數十萬大軍,這兵馬一動,糧草先行,而庫中的存糧與國庫的戶銀,因為修建北京城和連年的征戰早就不如從前。在太平時期因為他的精打細算才可勉強應付,若是應戰,夏原吉太清楚不過了,銀兩、馬匹、糧草皆是貧乏,一時半刻上哪裡去給皇上變銀子去?
朱棣見他不語,索性問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邊,朕隨口一問,這天下的納稅戶口、各州府庫、人丁田畝、賦稅納貢,你皆對答如流,今兒是怎麼了?啞了?」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話:「回聖上,如今戶部存糧與銀兩皆夠維護日常開銷,若是應戰……這軍馬儲蓄實為不足,一時之間難以籌措,臣乞聖上……」
「什麼?軍馬儲蓄不足?」朱棣沉了臉,「你是戶部尚書,管著天子的錢袋子,如今朕要用錢,你卻說儲蓄不足?」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於對朝廷的維護,臣雖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浙與山東等地連年天災,這兩年的稅收少了好幾成,夏大人也確是為難。」刑部尚書吳中出言相勸。吏部尚書蹇義與兵部尚書方賓也從旁勸慰,眾臣的意思皆是勸阻朱棣暫緩北征。
朱棣初時靜靜地聽著,隨即便冷冷說道:「今兒召你們來不是議該不該出兵,而是讓你們出謀獻策,如何戰之即勝。兵部、戶部應是竭力備好物資,隨時準備大軍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語說得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家來是商量怎麼把仗打好,而不是該不該去打這場仗。
朱棣此語一出,眾人不再開口,東暖閣內一時靜悄悄的,呼吸聲皆可相聞。
然而,誰也沒想到一向少言寡語的戶部尚書夏原吉再次開口啟奏:「聖上,歷年征戰師出無功,軍馬儲蓄十喪八九。如今災眚迭作,內外俱疲。況聖躬少安、尚需調護,乞遣將往征,忽勞車駕……」
「叭」地一聲,天子御座前的龍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著夏原吉罵道:「好你個夏原吉,朕的功過是由你來評說的嗎?沒錢,沒錢,朕讓你執掌戶部就是為了讓你天天在朕耳邊哭窮嗎?」
如獅吼一般,他的眼神兒殘酷無情如地獄鬼火,眾人皆不敢言語,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這個戶部尚書做得如此為難,就不要做了!」
當下朱棣即傳旨,將夏原吉罷職下獄,改由吳中兼任,吳中謙辭並為夏原吉開脫,也一併連坐,被革職拿下。
於是只一個下午,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六部尚書中就有兩個獲罪被革職,兵部尚書方賓則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接過籌措兵馬的艱巨重任,朱棣又留下楊榮與騫義細細商討了北征的方略,這才罷休。
而此事遠沒有就此停息。
戶部尚書夏原吉被逮下獄後,朱棣突發奇想,認為主管戶部的尚書家中必然有不少私藏。於是下旨查抄夏家。可是結果卻令他大為驚訝,夏原吉家中除皇帝的賜鈔以外,只有幾件布衣瓦器,他雖手握朝中財政大權,卻廉潔奉公,清貧如水,生活非常儉樸。此時,朱棣才知道他所言不虛,然而北征的消息已然放出去,是萬萬不能收回的。
緊接著,兵部尚書方賓猝死於家中書房,有人說是籌措兵馬不利,恐朱棣怪罪而自縊身亡,也有人說是被白蓮教聖母的冤魂相索而離世,不管如何,他的死並沒有阻攔朱棣北征的決心。
永樂二十年,朱棣第三次親征漠北(韃靼),徒勞往返,勞瘁憤惱,病體日益不支,慚悔不聽夏原吉的忠言,對左右感嘆道:夏原吉愛我。
回到宮中的朱棣彷彿在一夜間變得蒼老了,他居於深宮,連續輟朝數日,除了寵妃喻氏,文武百官、太子太孫一概不見。
原本只是天子暫時的蟄伏與調息,不想卻因此引出一場大禍來。
紫禁城內太監居所,黃儼的住處內。
小太監柱子端著晚膳推門而入,沖著榻上半躺著的黃儼輕聲喊著:「二叔,用晚膳了!」
黃儼「嗯」了一聲,直起身子。柱子將飯菜擺在炕桌上,又將筷子遞給黃儼。
「見過她了?」黃儼夾了一口熗炒鱔魚絲,就著雙色米飯,細細地咂著嘴。
「是!」柱子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回道,「說是陛下最近身子骨大不如從前,可是又硬撐著不請太醫。晚上多咳睡不踏實,也不怎麼……」
黃儼白了他一眼:「什麼話至於如此吞吞吐吐。」
柱子面上漸漸紅了起來,低下頭答著:「說是如今都不讓她吹簫了,她伴在聖駕身旁,也就是為聖上端個茶、遞個水、捶捶背。聖上萬事都懶懶的,精神是大不濟了!」
「哦?」黃儼把筷子輕放在桌上,眉頭緊皺,「那香餅她用了沒有?」
柱子怔了一下,立即明白過來:「說是沒敢用,這些天陛下煩躁不安,睡不安穩,只點了寧神的松香,不敢用別的香,怕陛下察覺……」
「今兒護軍中可是孟賢當值?」黃儼突然問道。
「這個……」柱子搖了搖頭。
「去,去通知孟賢與王射成明日午後在城東泌芳樓相見!」室內燭火昏黃,映得他神情陰柔,看起來冷峭峭的十分詭異,誰也參不透他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一個顛倒乾坤的計劃在他胸中漸漸明朗起來。
多少年的籌謀與等待,終於要付諸行動了。
這一刻,沒有欣喜倒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涼。
東華門外十王府鄭王朱高燧的府第內,被夜色掩襯著的一個瘦小乾枯的身影如入無人之境,從側門穿過西苑,一直步入朱高燧的書房。
「仲父!」鄭王朱高燧立即將他迎入內室。
落座之後,鄭王迫不及待地問道:「何事須仲父親自出馬?叫小柱子走一趟不就好了?」
夜訪鄭王府的正是司禮太監黃儼,他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笑而不語。
鄭王見他神色古怪,不由得緊張起來,打量著他的神色,臉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在夜色中是如此的神秘莫測,眼中的光華又那般奇異:「聽說仲父最近身子不爽,著人送去的補藥可服了?」
黃儼環顧室內,這才開口說道:「老奴好得很,宮裡是有人生了病,不過不是老奴!」
鄭王聽他此言,滿腹疑慮,正要開口相問,突然見門口閃過一人,立即大喝道:「是誰在外面?」
「回王爺,小人王瑜送來明日王爺狩獵用的箭弩。」門外響起一個悶如洪鐘的聲音。
鄭王與黃儼對視之後,走入外堂。
「進來吧!」
「是!」應聲入內的是一位身著王府護軍總兵服飾的中年男子,長得其貌不揚,而那雙小小的眼眸里卻精光四射,透著幹練與英武之氣,他雙手捧著箭弩,輕放在案上。
「你試過了?可還鋒利?」鄭王打量著他。
「是,這是兵器營新制的,說是極好使。」他如實回話。
「好了,下去吧!」鄭王揮了揮手,看著他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黃儼從內堂踱步而出:「此人可靠嗎?」
「入府快十年了,一直跟在本王身邊,仲父不必擔心!」鄭王將黃儼讓到椅子上,「仲父今日為何突然造訪,剛剛所說的又是何意?」
黃儼卻並不直接回答鄭王的問話,只是盯著案上的箭弩若有所思:「殿下明日要去狩獵?」
「是!」鄭王笑了笑,「本王如今閑散極了,除了自己找些樂子,還能做什麼?此次父皇回來,本王幾次前去請安,都被擋了駕,恐怕父皇都不記得還有本王這個皇子!」
「殿下,明日多打些野味,可直接入宮孝敬聖上!」黃儼目露精光,話中自有深意。
「什麼?」鄭王愣了。
「此次聖上北征無功而返,心裡鬱郁成疾。這身體和精神大不如從前,這正是天賜的良機。」黃儼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鄭王,唇邊浮起一絲笑容,「明日有人將為聖上獻上靈丹一枚,那時,禁軍統領孟賢將控制皇宮內的禁軍、儀仗,欽天監王射成會將兵符與印璽搜入囊中,而老奴就在聖駕左右,老奴自會為殿下求到一份詔書。那時殿下正好狩獵歸來入宮獻禮。後日,這鄭王府便就是天子的行宮!」
鄭王的腦子隨著黃儼的話語飛快地旋轉著,他是說要裡應外合、毒殺父皇然後兵諫奪宮,以偽詔將自己推上帝位?
是的,這是自己盼了多年的結果,可是為何事到臨頭,鄭王反而覺得那麼難以決斷。
「仲父,此舉太過兇險,就算一切如我們所願,大哥那邊不足為懼。滿朝文武忌憚我們手中的遺詔也不足為慮,可是二哥那邊呢?他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怕是……」鄭王面露難色,坦然說中心中的顧忌。
「漢王嗎?」黃儼微微一笑,「鄭王殿下放心,老奴手中有一本賬,諒漢王不敢妄行。」
「哦?」鄭王彷彿不信。
「那年聖駕北征南歸途中,權妃因何而死?前年和去年,山東的災民又為何起事叛亂?這些事情如果抖出來,不管誰當皇上,他這個王爺都當不了!」黃儼言之切切,不容人有絲毫置疑。
看他一臉篤定,鄭王也漸漸放下心來,此生只搏一次,一次之後不管是何種境遇,他都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