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八月十五,用過午膳之後,後宮嬪妃全都乘著小轎來到皇宮最北側的泌芳齋看戲。
泌芳齋位於乾西五所之頭所,齋為工字形殿,有前後兩座廳堂,中間為穿堂相連。
前殿與南房、東西配殿圍成獨立的小院,各有游廊相連。
院落南房北面接戲台一座,與泌芳齋前殿相對。
戲台為亭式建築,面闊、進深各三間,為黃琉璃瓦重檐四角攢尖頂型,風格高雅華貴。
眾妃依位次坐在戲台對面的游廊里,看著戲台上的演出,品著生果房精心準備的各色果品,神情十分怡然。
居於正中的張太后目光從台上移到坐在自己右手的孫貴妃身上,盯著她的肚子看了又看,看的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母后!」張太后笑了,「無妨,昨兒聽劉太醫說,算算日子還有三個月就要生了,依宮裡的規矩從明天開始,你就要搬到專門的月子房靜養了。母后跟皇上提了幾次,皇上似乎都捨不得,母后想聽聽你的意思。」若微面上吟吟含笑,「全憑母后做主!」張太后點了點頭,「這也是宮裡的頭一遭,務必要慎之又慎,母后思來想去,月子房就為你選了這泌芳齋,北院的靜憩軒正殿五間,東西配殿各三間,最是清靜凝神,天和頤養的佳所,東出即是御花園,悶了可是出來散散心。」「母后看著好,那自然就是好的!」若微話語輕柔低聲應著。
張太后點了點頭,「去吧,知道你身子重了乏力得很,既然是睏倦了就彆強撐著,快回去歇著去。明兒用過午膳之後,母后派柳嬤嬤和雲汀過去接你!」「是!」若微點頭相應,身後的司音與湘汀立即上前相扶,出了東門剛剛走進御花園,只聽身後有人輕喚。
若微停下步子回眸一看,竟然是晴兒,只見她櫻唇含笑神色從容手提八角玲瓏食盒追了上來,她輕啟朱唇說道:「這是太后娘娘仁壽宮小廚房做的冰皮蓮蓉月餅,原本是晚上大宴的時候賞賜用的,太后命奴才特意留出來一些請娘娘帶回去給常德公主嘗嘗!」「請晴兒姐姐替本宮謝過母后!」若微命湘汀接過食盒,與晴兒對視之間,只見晴兒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那個食盒,隨即嫣然一笑便轉身走開了。
若微心中便立即明了,回到長樂宮之後進了後院移清閣卧房內關上房門只留湘汀一人,打開食盒果然在一個冰皮月餅里看到一張紙條。
「娘娘。晴兒姑娘以紙條示警,說太后把月子房定在泌芳齋是聽了皇后的主意,看來這泌芳齋里必定是危機四伏,咱們去不得!」湘汀神色緊張,額上竟有汗珠滲出。
若微凝眉不語,只是搖了搖頭。
「那怎麼成?難道明知有險,還要硬往上湊嗎?」湘汀從榻上拾起一柄團扇坐在若微身邊為她輕輕扇著,「如今就是在這長樂宮裡,我也是提心弔膽,處處小心。若是到了那邊,不僅是咱們的人,還有太后派來的嬤嬤和女官,人多手雜,怕是防不勝防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咱們與中宮之爭就全靠這個孩子了!」若微輕撫著肚子,面上閃過一絲憂慮之色,她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這孩子的命硬是不硬。」宣德二年十一月九日。
御花園內紫煙與若微緩緩走在前面,司棋、司音和一眾的嬤嬤、女官都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若微身穿金絲白紋曇花錦繡棉裙,上身是如意五彩祥雲鸞衣,外披大紅羽紗白狐狸鶴氅,雖然腹部高聳,可是依舊顯得形容俏麗玲瓏飄逸,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紫煙今日也隆重盛妝了一番,粉霞錦綬長衣罩體露出拖地煙籠梅花棉裙,外面披了件桃紅色的羽毛棉斗篷,移步之間隱隱地露出圓滾滾的肚子,顯得既嬌俏又雍容,正如冬日裡綻放的桃花嬌艷動人。
兩人牽手而行,邊走邊敘,面上竟有些依依不捨之意。
若微停下步子仰頭看著暮色初現的天空,神情中有些傷感。
紫煙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笑容更濃。
若微鼻子一酸,帶著悲意說道:「你想問我在看什麼,對不對?」紫煙點了點頭。
她現在只能用表情和動作來表達自己心中想要說的,想要問的,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纏著若微唧唧喳喳地問個不停了。
若微深深吸了口氣:「好妹妹,我在看黃昏。」紫煙眼眸微眨,努了努嘴。
若微點了點頭:「你問我黃昏有何好看的?」紫煙點了點頭。
紫煙的表情如同稚子,彷彿絲毫不覺得有口難言有多麼不方便,依舊面上含笑溫柔可人,可是她越是如此,對若微而言就越是殘忍。
若微不忍相顧,只得把頭扭向別處,「每近黃昏這紫禁城裡就冷得嚇人,沒有了陽光又沒到掌燈時分,所以四處陰森森的,厚厚的雲霧盤踞在天空之中,夕陽一點兒一點兒下沉,原本絢目的流光溢彩被凡塵雲霧與暮色暈染,一切都變得灰濛濛的。屋裡就更憋悶的讓人喘不過氣來,所以每到此時,我都不敢待在房裡,就出來在這御花園裡走走。」紫煙似懂非懂,臉上依舊是甜甜的笑容,只是拉著若微那隻手握得更緊了。
「好了,紫煙,不說這些了。如今你月份也大了,這可是咱們孫府的長房長孫,萬萬不能大意,以後你不要再入宮來看我了。」若微伸手想把紫煙擁入懷中,可是手剛剛伸出去,兩人的肚子竟撞在了一起。
她們不約而同地眉頭微皺,隨即都笑了。
「司音、司棋!」若微轉過身對隨侍的宮女說道:「你們送紫煙到前邊乾清宮東配殿梢間稍候,今兒是孫大人值守,正好可以讓他們夫妻倆一同出宮回府。」「是!」司音、司棋雙雙應著。
看著她們漸行漸遠,若微仍立於原處沒有移步。
身後的教養嬤嬤開口了:「貴妃娘娘,園子里風大,還是早些回去吧!」若微點了點頭,「走吧!」只是剛剛移步,就聽到身後的假山龍洞中發出一陣莫名的聲響,正要差人過去看看,只見一個身影突然從裡面躥了出來瘋了似的向她們撲了過來。居然是個人!他身材高大衣衫不整,頭髮亂如雜草覆在面上,裡面還夾雜著許多草葉,裸露在外面的身體皮包著骨頭,瘦骨嶙峋甚是嚇人。
「啊!」女官們嚇得四散開來。
「快去叫人!」「快護著娘娘!」老嬤嬤們架著若微步步後退。
只是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被那個黑影子撲倒在地。
「啊!」若微重心不穩重重摔倒在地上,正好是肚子著地,只覺得眼前一黑,渾身上下立即不可遏制地疼了起來。
暮色中那個黑影舉著明晃晃的物件卻遲遲沒有下落,他甚至蹲在若微身邊仔細看了看,好像在找些什麼。
「娘娘!」好像聽到司音與司棋的聲音。
彷彿只在一瞬之間,那個黑影突然從若微身邊跳開了,他瘋了似的沖著司音、司棋跑了過去,嚇得兩人立即抱著頭跑開,只剩下不知為了何事又悄悄折返回來的紫煙怔怔地立在那兒。
「啊」的一聲慘叫,所有的人都閉上了眼睛。
泌芳齋北院靜憩軒內燈火通明,宮女們手捧銅盆魚貫入內,不多時即端著滿是血污的手巾與污水退了出來。
泌芳齋正殿內端然穩坐的是手拿佛珠閉目誦經的張太后,坐在下首的皇后胡善祥珠淚漣漣,面色蒼白。
在殿中來回踱步焦急不安的正是大明天子朱瞻基。
朱瞻基藏在袍袖之內的雙拳緊緊握著,俊朗的五官如今因為焦慮與怨憤竟然有些變形,他面色陰沉,目光如炬,雖然不發一語,卻透著絕殺之氣。
嚇得整個泌芳齋里服侍的人大氣兒也不敢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彷彿漸漸亮了起來,後邊殿里還是沒有等到期盼之中嬰兒的啼哭聲,朱瞻基終於忍無再忍,他急匆匆地穿過游廊向北院走去。
「快攔住皇上!」胡皇后起身擋在朱瞻基面前,她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說道,「皇上,祖宗規矩,皇上不得進入月子房!如今已經破了規矩,皇上可一、不可二,絕不能進入產房呀。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不吉利?」朱瞻基面色十分嚇人,緊盯著胡皇后,仿如兩柄尖刀要硬生生地刺入她的心房,「貴妃此番若是有事,所有的人都別想活了」!「皇上!」一直靜而不語的張太后發話了,她輕抬眼皮拿著佛珠走到朱瞻基面前,「依皇上的意思,這所有的人包括母后嗎?」「母后!」朱瞻基強忍著心頭之火臉色變了又變,「情急之下,母后就不要計較兒臣的用詞了。」「不計較,母后自然可以不計較,可是皇上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記錄,母后可以不計較,史官也不計較嗎?」張太后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面上也是一派凜然之勢。
朱瞻基睜了一下,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張太后面前,只是一跪之後,他便一語不發站起身向北院走去,面上的神情令所有人膽寒,太醫也好,教養嬤嬤和宮中女官也罷,誰都不敢上前相阻。
就這樣,他直接走進了產房。
大紅的帳子映著面無半分血色氣若遊絲的她。
朱瞻基走到床前,雙膝一軟跪在床邊,緊緊地拉著她的手,不發一語,卻勝過千言。
「皇上,貴妃娘娘怕是不行了,已經過了一天一夜,可是這胎就是不往下走,娘娘已經沒有氣力了!」四名太醫伏在地上眾口一詞。
「若微,紫煙沒事,她的孩子也沒事。紫煙說讓你安心生產,她說等她養好了身子她還要入宮給咱們的孩子當奶娘!」朱瞻基湊在若微耳邊低語著,一遍又一遍重複著。
朱瞻基太清楚若微心中所想所念,雖然句句皆是違心相騙,可是此時,他不知道他還能說些什麼來激發起她的信念和求生的慾望。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寅時,一聲洪亮的嬰兒的啼哭聲響徹雲霄,久久回蕩在紫禁城中。
寅時又稱日旦,原本就是日與夜的交替之時,象徵著光明與祥瑞,而這個孩子的降生對於大明天子朱瞻基與貴妃孫若微而言,更是如此。
坤寧宮東暖閣里胡皇后與慧珠相對而坐,竟是一籌莫展,無言以對。
「是天意嗎?」胡皇后痴痴地笑了,「苦心籌劃多時的連環巧計竟被她接二連三地破解了,皇長子真的從她肚子里爬出來了?」她笑了,笑容中帶著無盡的絕望與沮喪,眼神兒空洞而麻木,彷彿此生已經萬念俱灰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和追尋的了。
「娘娘,還沒到最後時刻,咱們還有機會!」慧珠苦勸道:「娘娘千萬不要灰心。皇長子雖然生下來了,可是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保不齊能不能安然長大。再者說,就算皇長子福大,那沒了娘的皇長子又有什麼可怕的?」「什麼?」胡皇后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盯著慧珠,「你是說?」慧珠點了點頭,「我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只要她沒搬回長樂宮,一切還有機會,娘娘可聽過產婦血崩之症嗎?」「什麼?」胡皇后面色大變。
仁壽宮內慈蔭樓正殿東次間暖炕上,張太后懷裡抱著包在明黃色襁褓里的小嬰兒,樂得合不攏嘴。
「太后,都抱了快半個時辰了,該歇一歇了!」雲汀站在一旁打趣道。
「不累不累,抱著這麼一個小可人兒,就是手斷了也不嫌累!」張太后仔細看著嬰兒的眉眼,喜滋滋地說道:「真是怪可憐的,皇上年近三十才得了這麼個寶貝,以後你們可都得給哀家打起精神來,咱們大明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呢!」「是!」室內的宮女嬤嬤們紛紛應聲。
張太后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突然問道:「去乾清宮傳個話,等皇上下了朝讓他過來看看皇長子。還有,得快想個好名字。」「回太后,皇上今天免了早朝,一大早就去了奉先殿祭告了祖先,剛剛回到宮裡就直接去了泌芳齋!」素月回道。
「哦?」張太后面上笑容未減,然而目中卻露出一絲憂慮。
泌芳齋北院靜憩軒內,重重幔帳低垂,雖然室內各處的香爐里一直香煙不斷,可是依舊能聞到一股子濃郁的血腥之氣。
朱瞻基步入室內,先在外間脫下龍袍換上了常服,又凈了手在香爐邊上熏了又熏,這才悄悄走入內室。
宮女們悄悄打起帳子,朱瞻基坐在床邊,看著若微輕喚了幾聲,見她依舊一動不動,不由面色沉重,憂心如焚,只盯著屋裡的人問道:「娘娘一直都沒醒過來嗎?」「是!」隨侍在側的劉嬤嬤回道:「娘娘的樣子怕是不好,昏昏沉沉睡了兩日,這底下還是泄紅不止。」「什麼?」朱瞻基眉頭緊鎖,大驚失色,聲音竟有些發顫,「怎麼會這樣?」只是滿室的宮女和嬤嬤們都低埋著頭,無人敢應也無人能應。
「去,快去宣太醫!」朱瞻基心亂如麻,立即壓低聲音喊道。
「是!」「許,許!」帳子里突然傳出一陣若隱若現的囈語,像是夢話一般。
「許?」朱瞻基立即彎下腰緊貼在若微面上,「若微,你想說什麼?」「許!」若微在沉睡中無意識地低喃著,始終說不清,彷彿只是一個許字。
雙眼紅腫的湘汀突然跪在朱瞻基面前:「皇上,娘娘說的是不是許大人?」「哪個許大人?」朱瞻基更加莫名。
「許彬,許大人。」湘汀滿面倦色雙眼紅腫,突然伏在地下悲泣道:「恐怕娘娘的病宮裡的太醫是治不好了,如今只有寄希望於許大人了!」朱瞻基恍然大悟,「好丫頭,難為你與貴妃如此知心。快去,叫王謹拿朕的玉牌去四夷館宣許彬即刻進宮!」「是!」湘汀噙著淚給朱瞻基磕了個頭就匆匆退下了。
半個時辰之後,許彬奉詔入宮破例在宮妃生產的月子房內貴妃床前為若微診脈。
他纖長的手指輕搭在她的玉腕之上,彷彿只是轉瞬之間,許彬便點了點頭,一句「可以了」,湘汀立即上前將若微柔弱無骨的玉腕放回到錦被之中。
許彬面色如常依舊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他只是肆無忌憚地用那雙能夠攝人心魄的俊目從室內每一個宮女、嬤嬤臉上掃了一遍。
宮內的女人很少見到皇上以外的男人,更何況是這樣一樣儀容俊美、氣度不俗的美男子,他的笑透著幽雅從容,只是唇角眉梢間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輕佻狂傲,所有的人都面色微紅在他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許愛卿!」朱瞻基忍不住輕咳一聲以示提醒。
「皇上,容臣直言,娘娘的病需要換個地方醫治!」許彬開口就讓朱瞻基大感意外。
「許愛卿能否說得明白些?」朱瞻基稍作示意,便領著許彬走出產房。
坐在泌芳齋正殿內,朱瞻基立即開口問道,「許愛卿可有法子助貴妃脫險?」許彬點了點頭。
「王謹,速備筆墨請許大人擬方!」朱瞻基大喜過望。
太監王謹將筆墨紙硯備好,許彬執筆如游龍走水,很快便將方子呈給朱瞻基。
朱瞻基用目一瞅,只見上面只寫了兩句話:「鬱金害人,移宮自愈!」朱瞻基手上稍稍用力便將那方子揉作一團,他緊盯著許彬壓低聲音說道:「此為治標之方,如何治本,許卿可有高見?」許彬口稱:「容微臣斗膽!」隨即拉過朱瞻基的手,在他的手心裡寫了三個字。
然後便一抖袍袖說了句:「微臣告退!」隨即便翩然離去。
望著他瑤如瓊樹的風姿,朱瞻基呆立片刻之後立即下旨:「來人,準備暖轎,轎底多升銅爐,多置暖圍,侍候貴妃鳳駕遷居乾清宮後苑暖閣!」「皇上!」有人想開口相勸,然而一抬頭看到朱瞻基的面色又立即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在孫貴妃誕下皇長子的第八天,還未及滿月的皇長子朱祁鎮即被冊封為皇太子,並定於第二年正月十五日舉行冊封大典。
而遷居到乾清宮後院調養的貴妃孫若微自此之後也奇蹟般地恢復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