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內,朱祁鎮負氣蒙著頭窩在榻里,若微坐在東牆碧紗櫥下的圈椅上靜靜地看著書,她一語不發,室內悄無聲息,兩個人的呼吸聲都幾乎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悶得不行,終於忍不住掀開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著若微,只見她一動不動坐在椅中看著書,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鎮覺得十分無趣。
「母后!」從外面姍姍入內的正是長公主朱錦馨,十五歲的她如花般嬌嫩,人還未進門這如珠似玉的嬌憨嗓音已然響起。
走至屋內見到若微與朱祁鎮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幾分,她笑嘻嘻地沖著床榻上的朱祁鎮行了行禮,「見過皇上!」朱祁鎮臊紅了臉喃喃地低喚了一句:「皇姐!」「嗯」!朱錦馨美滋滋地湊到他身邊說道:「聽說今兒皇上在御花園裡發了龍威,快讓皇姐看看,有沒有傷到哪裡?」「沒有!」朱祁鎮立即裹緊了被子又將身子向榻里挪了又挪。
「沒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幾個奴才!」朱錦馨輕撫著垂在胸前的青絲看似隨口說道。
「皇姐說什麼?」朱祁鎮探出頭兒。
「就是祁鈺身邊的伴讀和隨侍的小太監,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誅殺了!」朱錦馨看了看朱祁鎮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若微依舊一副風淡雲輕充耳不聞的樣子,一心只顧眼前的書稿。
「什麼?」朱祁鎮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面色急切地緊緊拉著朱錦馨的手問道:「皇姐說的是真的嗎?皇祖母為什麼要殺他們?」「因為他們沒有侍候好皇上,也沒有規勸祁鈺,不僅讓祁鈺衝撞了皇上,還讓你們兄弟失合,害祁鈺受了傷。
聽說不僅是他們,就是這乾清宮裡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謹、范弘這幾個曾經跟在父皇身邊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處死呢!」朱錦馨一板一眼地說著。
「可是,不關他們的事呀!」朱祁鎮從床上跳到地上,連靴子也沒顧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讓皇祖母開恩放了他們。」「回來!」若微喝道。
「母后!」朱祁鎮轉過身,「母后幫兒臣去求求皇祖母。」若微放下書稿,走到朱祁鎮面前:「皇上讓母后求什麼?怎麼求?」朱祁鎮愣了。
朱錦馨在旁邊低語著,「求也沒用,已經行刑了!」「什麼?這不公平,不關他們的事!」朱祁鎮大喊著,眼中霎時有淚花閃過。
看著這淚花若微彷彿有一時的心酸與欣慰,雖然生下來就是太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在深宮,可他終究還是承繼了自己的善良與單純,只是這份單純作為宮廷中的男人,作為執掌大國的天子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於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綳起臉說道:「帝王之家從來就沒有公平。皇上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許多人的命運。在你看來只是一句戲言,一場遊戲,可是對他們而言,就是滅頂之災。」「母后,這是為什麼?祁鎮不懂,祁鎮真的不懂。
祁鎮只知道自己不會輸,所以才會答應祁鈺的條件,可是沒想到竟會真的輸了,我不甘心,也不捨得將父皇送給我的雲駒送給他,所以……」朱祁鎮此時就是一個驚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萬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眼神兒中有不安,有惶恐還有一絲悔意。
若微拉過他的手,牽著他走出西暖閣,步入東暖閣書房,直到龍椅前,「兩個時辰前,你還讓祁鎮與你一同坐在這龍椅上,你知道嗎?就這一個動作,你書房裡的所有人都會死。」「母后?」不出意料,朱祁鎮的目光里全是驚慌。
「你看看這龍椅上的龍雕,與那些椅子有什麼不同?」若微伸手指著屋內南北兩側相對而設的十二張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龍,還鋪著明黃色的褥墊和引枕!」朱祁鎮喃喃地回答。
「是,這是龍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徵著無上的權力,還有大明的江山與社稷,這一切,你能與他人分享嗎?」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明白,她只是記得朱瞻基第一次隨朱棣北征的時候,好像只比現在的祁鎮大兩歲。
所以他應該能懂。
朱祁鎮的目光從黑漆木椅上移到龍案之後的龍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彷彿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兒臣明白了,是兒臣錯了。帝王之家沒有玩笑,也沒有隨意的允諾。」若微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你以為自己不會輸,所以把心愛的雲駒許給別人當賭注,可是賭都是有風險的。在允諾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夠承擔輸的結果。今天人家拿雲駒跟你賭,你輸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鈺說得對——君無戲言,不管你有多心痛,這雲駒從今天開始就是祁鈺的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來賭,你固然勝券在握,可是,你能賭嗎?」
「不能。因為賭就有風險!」朱祁鎮彷彿明白了,可是轉念一想又糊塗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鎮下棋的時候說過,不要想著輸贏,只要用心去下,就會找到克敵制勝的法子,想多了反而會顧慮重重影響思路。」若微不知該如何對他說,這個孩子似乎太聰明了,你跟他講任何的道理他都能舉出反例來駁,如果他愚鈍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說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閑趣,無傷大局。可你是皇上,皇上舉手投足談話之間無一不牽動著國體。以後批閱奏摺,在朝堂上議政裁奪事務,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萬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僥倖,定要三思而後動。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舉,有數十條性命為你連累,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嗎?」朱祁鎮望著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輕輕點了點頭,「一會兒我就把馬給祁鈺牽去。」若微點了點頭:「這一次你雖然心中不舍,卻依舊要踐約而行,這才是明君所為。若要不後悔,以後做事前要多想想。」「嗯!」朱祁鎮點了點頭,重新回到龍案之前提起筆認認真真地寫起字來。
若微面色如常姍姍走出乾清宮,朱錦馨緊緊跟上,「母后是去永寧宮吧!」若微稍稍有些詫異,她認認真真地凝視著女兒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雙靈動可人的大眼睛,裡面閃爍的智慧與笑意讓她忍俊不已,「你個鬼靈精!」「呵呵,不僅如此,馨兒還知道母后已經命人偷偷將那些太監和宮女遣出宮去了,如今被砍頭的都是天牢里的死囚!」朱錦馨歪著頭說道。
「你這丫頭!」若微臉色微變,抬眼看了看四周。
「沒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誦經,自然不會輕易殺生。你們倆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教導皇上早些成才,也算是心照不宣罷了!」朱錦馨臉上一副澄明之態。
若微心中忽然一動,再過一年,女兒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將女兒拉入懷中,輕嘆道:「好在有你。」「母后放心,馨兒一定會永遠守在母后身邊!」朱錦馨依偎在若微懷裡低語道。
「傻話,你總要嫁出宮去,怎麼可能永遠守在母后身邊呢?」若微心裡酸酸的,她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軟,越來越不經事了。
「女兒不嫁,女兒永遠陪在母后身邊!父皇走的時候曾經拉著女兒的手說過,母后的性情看似通達堅韌,其實母后的心太軟,父皇讓女兒陪在母后的身邊為母后解憂!」朱錦馨仰起臉緊盯著若微的眼眸說道:「母后又想父皇了吧?」若微的目光盯著不遠處的亭院里那兩株參天的古柏,雄偉蒼勁,巍峨挺拔,是它們使這高大空曠的宮殿中有了靈氣與活力,陽光透過樹葉投在地上是斑駁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樣,總有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
因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摟緊了錦馨。
朱錦馨咯咯地笑了起來。
若微看著她,「笑什麼?」朱錦馨笑道:「作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女兒和祁鎮還真是壓力很大呢,也不知這輩子我們能不能遇到一個人,也能有一份『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情?從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后的深情蜜意,倒把我們給難住了。」「你這丫頭!」若微伸手在她額上輕輕一戳,「走吧,隨母后去看看太妃,這會兒她心裡肯定不好受。」「嗯!」朱錦馨牽著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宮。
御花園裡簇簇閃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紅色的桃花一朵緊挨一朵擠滿了整個枝丫,還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蘭花像雪、像玉更像雲。
空氣中瀰漫的各種花香讓人愉悅歡欣,茸茸的綠草襯著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給整個園子鋪上了一層花毯。
清風拂過,池邊楊柳垂下的纖細柔軟的如同綠絲絛一般的枝條輕輕搖曳,在這兒幽靜雅緻的氛圍中卻突然無端傳出一陣若隱若無的哭聲。
先是低聲的抽泣,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呵斥與責罵,接著便是凄厲的大哭與哀號。
朱錦馨停下步子沖著那座緊閉的宮門張望著,隨即露出幾分無奈的神情看著自己的母后,彷彿沒了主意。
「是長安宮?」若微也駐足觀望。
「是!」隨侍在側的侍女低聲回道。
長安宮,在宮女太監們心中是一座冷宮。
他們知道在這裡住著的是大明朝曾經的皇后胡善祥,因為孫太后的原因才成為「靜慈仙師」,從此幽居閉門不與任何人相顧,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壽宮拜見太皇太后以外,那扇宮門從不開啟。
「走吧!」若微重啟蓮步向前走去。
走出幾步之後覺得有些異樣,於是停下來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錦馨還站在原地沒動。
「馨兒!」她輕喚道。
「母后!」朱錦馨目光中儘是不忍之色,「母后不管嗎?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若微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混著花香、草香,彷彿還有淡淡的甜味,好聞極了,可是當她的目光投向那兩扇緊閉的宮門時,心情卻無端地變得十分壓抑沉重。
「走吧!」只說了這兩個字。
是的,她早已聽出來裡面的吵鬧聲是朱瞻基與胡善祥的長女順德公主朱錦卿在打罵宮女。
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
因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以主掌後宮,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總有一處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長安宮,也總有一個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順德公主。
胡善祥被廢被棄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順德不一樣,同樣是有著高貴血統的天子嬌女,可是她卻承受了太多本不該由她來承受的壓力與打擊。
從嫡皇長女一下子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庶女,與母妃一道幽居別宮,終年見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寵愛與眷顧,內心中自然積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對於她,若微始終存著一份愧疚。
除了給她與常德一樣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該如何補償。
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張,打罵宮女失德鬥狠的事情時有發生,若微除了厚賞長安宮的宮女太監以外,也不好多問。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時,那緊閉的宮門竟然開了。
大殿前是細高身材一身長公主大紅禮服的順德公主,飽滿的鵝蛋臉上兩隻大大的眼睛如同荷葉上的水珠一般晶瑩奪目,只是此時眼眸中閃爍的除了怒意還有毫不掩飾的恨與怨。
在她身邊跪著一個瘦弱的小宮女,看她身形不過七八歲的樣子,零亂的秀髮隨風輕舞,頭一直緊緊伏在地上,以至於根本看不到她的臉,弱弱的聲音顫顫響起,「公主,貞兒知錯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恕罪?為什麼要恕,憑什麼要恕?快,快把恭桶邊上的污穢舔乾淨了!」順德公主唇邊忽地漾開一抹邪惡的笑弧,凌厲的眼神兒中閃過一抹陰狠。
冷,那種冷酷即使是在陽春三月也讓人如同墜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顫,這孩子心中的積怨怎麼會這樣強烈?「公主?」小宮女終於抬起頭,小小的瓜子臉上掛滿淚水,彷彿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沒聽懂。
只是轉瞬間,她的頭髮就被順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邊上,「舔,舔乾淨了!」那瑩白的小臉撞在暗紅色的木桶上砰砰作響,唇邊瞬時流下猩紅色的液體,那樣觸目驚心,可是就在這一刻,她彷彿沉睡中驚醒一般,大喊著使勁用力一推,順德公主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反抗,一個不穩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彷彿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賤人!你敢打公主?」「貞兒沒有,貞兒不敢!早上恭桶沒提穩失了手是貞兒的錯。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罰也罰了,卻不該讓貞兒去舔食恭桶中的污穢。貞兒是奴婢,可貞兒也是人,公主不該如此暴虐!」一雙蘊著晶瑩淚珠的眼睛,像經過春雨洗刷的一對新葉,清新,翠綠,閃著新生的光彩,萌發著勃勃的生機。
這樣的眼神兒,若微只覺得被針刺到了一般,她終於不能再視而不見了。
當順德公主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時候,若微低喝一聲:「住手!」她彷彿沒聽見,鞭子繼續下落。
可是她唇邊微漾的笑,說明她聽到了。
叭的一聲,鞭子落下,只是沒有落到小宮女的頭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錦馨的手臂上。
是她為小宮女擋了這一鞭。
「呦?這是怎麼了?皇太后和咱們大明朝最尊貴的常德長公主怎麼涉足咱們這小小的長安宮了?」順德冷冷地盯著若微問道。
「錦卿,這個小宮女若是使著不好,母后幫你換一個也就是了,不必動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話里的意思,只一味和顏細語地勸著。
「呵呵,皇太后哪裡話,這個小宮女,我喜歡得很,一時半刻也離不開。聽說皇太后入宮的時候就是八歲,倒巧了,這賤婢也是八歲,所以每天看著她,就覺得是皇太后在身邊哄著我玩呢!」「皇姐,你說話放尊重些!」常德眉頭微蹙,面色不悅,她看了看母后依舊淡定的神色只好強壓著心中怒氣低聲勸道。
「怎麼沒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這丫頭怎麼能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大了以後怎麼惑亂宮闈?我娘就是太老實了,所以沒早早學會,到頭來才吃了虧。」順德臉上像是一副打了勝仗的模樣。
「錦卿,你對母后有恨,母后可以理解。只是母后與你母親之間的恩恩怨怨,隨著你父皇龍馭歸天那一瞬早已煙消雲散。如今你也漸漸大了,說不定哪天就要出閣下嫁,趁著現在還能好好在宮裡陪你娘,就盡量儘儘孝心,讓她高興高興。不要三天兩頭總拿宮人們出氣。這宮裡沒有天生的主子。每個人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今兒這個小宮人,母后帶走。」若微的目光透過朱錦卿投向了那兩扇虛掩的殿門,她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裡面的人一定聽得清清楚楚。
「你要帶走?」朱錦卿忽地笑了,她揮起鞭子狠狠掄向那小宮人的頭,「就帶走屍體吧!」「你敢!」常德公主朱錦馨終於氣惱不過上前與她扭打在一起。
嘈雜中突然響起一個怯生生的抽泣,小宮人滿面淚痕哽咽道:「兩位公主別吵了,別為奴婢失了和氣!」說著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只此一瞬,這個小宮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
她一語不發轉身就走,彷彿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氣惱至極,只留下一句話:「順德,你母妃註定要在這長安宮裡終老一生了,可是你還年輕,想想今後的路,萬事別太絕了!」「你威脅我?你敢威脅我?你的賢名不要了?」順德在她身後喊著,笑著,最終緩緩抽泣了起來。
常德公主拉開小宮女,彎下腰掏出帕子為她擦拭著那滿是污垢的唇,動作小心翼翼,沒有半分的嫌棄,更沒有刻意的做作。
「以後,你就跟著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閃過點點淚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張臉,好憔悴的一個小人兒,她只有八歲,卻又如此倔強,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愛。
正統二年,順德公主下嫁武將石。
正統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陽武侯幼子薛桓。
正統七年春,紫禁城處處沉浸在一派喜氣之中。
司禮監、鴻臚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著籌備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后張氏下旨冊封海州人、都指揮僉事錢貴長女錢孝慈為明英宗朱祁鎮的皇后,並定於五月初三由英國公張輔為正使,少師兵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為副使,持節至錢府行納采問名之禮;五月初七,成國公朱勇為正使,少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生楊溥、吏部尚書郭剌為副使,持節再至錢府行納吉納徽告期禮。
由太皇太后下旨禮部正式詔告中外,定於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禮。
這是大明朝開國以來,第一次在紫禁城中為帝後舉行大婚典禮,十五歲的明英宗成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後迎娶皇后的皇帝,十六歲的錢氏也成為第一位頭戴九龍四鳳冠、身著正紅大袖衣,以一身紅羅長裙、紅褙子、紅霞帔的華貴禮服,在百官與命婦叩首如儀、鼓樂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寧宮的女主人。
在西苑長樂宮溫室中,太后孫若微坐在矮榻上懷裡抱著一個用大紅地雲鳳織金妝花緞包裹著的襁褓,手裡拿著一個撥浪鼓輕輕搖著,眼中傾瀉而出的是滿目的柔情,面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著櫻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嬌道:「母后,這個小奶娃有什麼好?眼睛隨她爹爹那般小得像一條縫兒,皮膚也不白,醜醜皺皺的,哪裡有馨兒長得好,馨兒小時候也沒見您怎麼抱過。現在卻這樣愛不釋手的,真沒見過太后抱小孩兒的。」「你這孩子,都做了娘,還跟自己女兒吃什麼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領著侍女端著各式的茶點步入室內,一面叫人把精緻的杯碗盤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長公主自然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記得當時在咱們皇太孫府,長公主剛降生那會兒,咱們太后和先皇為了爭著想多抱您一會兒,還吵著鬧著賭氣好幾日沒說話呢!」「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著湘汀,彷彿難以置信一般,「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你記得?你就記得母后怎麼苛責你,怎麼拿戒尺打你,逼著你彈琴練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頭親了親外孫女的小臉蛋,「小丫頭,你說叫個什麼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常德公主從桌上拿起一塊千層翡翠雲片糕,一面嚼著一面說道:「母后還真是神機妙算!當初給順德姐姐找了石那樣一個耿直孔武的駙馬,還記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說母后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愛,接二連三地傳來喜訊。
前兒在東華門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車給我讓行。
這可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想不到這千年難遇的暴躁性子竟讓武將出身的石駙馬把她降住了,連帶著性情也好多了!」若微笑而不語。
湘汀接語道:「咱們娘娘說過,順德公主那樣的性子要是找一個溫柔似水沉靜內斂的駙馬怕是反而會讓她看不上,一味地忍讓只會助長她驕橫的氣焰。而石附馬武將出身,為人直爽,不會踩低捧高更非勢利之人,他只認一個理字,若是公主蠻橫無理,他才不管什麼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會相讓。他們硬碰硬地打上幾回,公主自然服了。」常德公主點了點頭,「哦,那母后為什麼又給馨兒選了薛恆,他又有什麼好的?」若微懷裡的小傢伙哼哼唧唧哭了起來,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過去:「是餓了吧,咱們的小郡主可能吃了。」「可惜馨兒自己不餵養!」若微掃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緊盯著湘汀一直見她走到東閣喚來乳母,侍女們放下錦簾,乳母開始給孩子餵奶這才回過神來。
「薛恆不好嗎?」若微從炕桌上的描金高腳缽里盛了一碗加了山楂絲玫瑰醬杏花蜂蜜精心調製而成的杏仁豆腐遞給常德。
常德面上微紅,「他有什麼好的?溫吞吞的。虧他還是陽武侯的子嗣,一點兒也沒得祖上真傳,整天就知道吟詩作畫,再有就是黏著人煩都煩死了。現在他連演武場都很少去了。」若微聽了淺笑連連,隔著桌子伸手輕輕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額頭,「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內剛,嫉惡如仇,愛憎分明。
若非一個文治武功兼修,琴棋書畫刀劍俱全又儒雅出塵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嗎?再說,母后為何選他?你還不明白嗎?」常德面上越來越紅,嘟著嘴說道:「不說這個了,反正嫁也嫁了。
如今最緊要的是祁鎮的婚事。
母后,此次皇祖母下懿旨為祁鎮選後,從地方官員上報的名單到禮部擇人篩選直至宮監複選到最終的殿前御選,從始至終,您怎麼一點兒也不上心呢?」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著,眼底閃過一絲難掩的憂慮,如今在自己女兒面前她再也無從掩飾,輕嘆一聲才緩緩開口,「上心又有何用呢?這幾年太皇太后深居簡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給了我。
可是這宮裡宮外,有哪一件事能瞞得過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忤逆她的意思?」「皇祖母對母后總是心存芥蒂。這次選後居然越過母后,最終定下的人選母后竟連見都沒見過。可是母后,這畢竟是祁鎮一生的幸福。這也是大明朝開國以來,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就這麼放心?這麼不聞不問的?萬一若是那錢氏女不賢不孝不明,日後怎麼統馭六宮,襄佐皇上?」常德說到此,面上的嬌憨盡數退去,她探著身子湊在若微耳邊低語著,「皇祖母此舉明擺著是在皇上身邊放上一個自己稱心的人,為日後轄制母后干政埋下伏筆。」若微面露苦澀,「於國她是太皇太后,於家她是皇上的嫡親祖母。這個主她當得,也確該她來定奪。母后如今只盼著這錢氏慧敏通達,這才是祁鎮的福氣。」「太后!」宮女綺雲近前來報,「選女汪氏在殿外候見!」「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來,眼睛裡放出熠熠的神采,「聽說這次選女當中就她文采出眾,人長得好又精通音律,母后召她來做什麼?」常德公主看著自己的母后先是怔了怔神兒,隨即恍然明白這裡面的玄妙,便悄無聲息地笑了,「母后難道是想後發制人?想以那汪氏為伏兵?」「死丫頭,沒個正形!」若微嘖怪道:「去,東閣里避避。」「是!」常德公主沖若微揚起笑臉,別有深意地一眼對視之後便悄悄退下了。
姍姍步入殿內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襲淡粉色的紗衣素裙樸實無華,低垂著頭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顏,只是周身散發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度與風華。
才十五,比馨兒還小上好幾歲呢。
若微心中暗暗喜歡。
「選女汪氏拜見太后娘娘!」她恭敬異常地行了跪拜之禮。
若微不動聲色,遲遲沒有免禮叫起。
殿中寂靜極了,若是尋常的女子第一次進入深宮面見太后遇到這樣的陣勢即使不會驚惶失措,也會下意識地抬起頭,用滿是問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
可是她沒有,依舊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頭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著一種風骨。
「抬起頭來!」若微終於開口。
晶瑩如玉的瓜子臉上,那雙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靜清澈的湖水。
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塵真是清雅至極,與想像中的一模一樣,果然是位難得的絕色美人。
只是看她鎮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態與十五歲的年紀竟毫不相襯。
「汪氏夢涵,你知罪嗎?」透窗而入的朝陽斜射在若微的身後,彷彿周身籠罩在流光煥彩中有種與生俱來的華貴氣度,臉上神色忽明忽暗,從她的眸中任誰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依舊跪在殿中的方夢涵秀眉微蹙,又長又密的睫毛下一對美眸微微閃爍,她稍稍頷首,殿內便響起清麗的嗓音:「夢涵知罪!」若微緊盯著她的眸子,生怕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
這樣的女子這般的伶俐爽快,她著實喜歡,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來,於是刻意板起面孔問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宮召你來所為何事?」她搖了搖頭,這一次彷彿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氣與洒脫,她老老實實,開口便是「不知」二字。
「撲哧」一聲嬌笑,從東次間八扇琉璃屏內傳來,若微沖著那屏風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腳下的女子身上,「起來回話吧!」「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終於閃過一絲驚惶,又一次低下了頭。
「如何又自稱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後微微一靠,彷彿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從十三省選送的秀女中,經過層層遴選脫穎而出的名門淑女,更是遠近聞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發的一場大病怎麼會與後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請太后開恩!」汪夢涵面色微變,終於彎下身子以頭觸地,像在乞求,又透著骨子裡的倔強,「民女不願入宮!」她說得直截了當,若微反而一時不知如何接語。
是的,她不願入宮,所以才在大選前夕自服大黃,連著瀉了好幾日,殃殃地拖著病體如弱柳扶風,自然在大選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從袖中甩出一個小物件,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便掉在汪夢涵的面前。
「這是你母親送給你的?」若微透過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在御花園裡以玉笛迎風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這樣的娘,才會孕育出如此靈秀倔強的女兒。汪夢涵悄悄抬起頭,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變,眼中儘是驚恐之色,顫顫巍巍地將它拾起,再開口時已然目中含淚,「太后,此事乃夢涵一人而為,所有罪責也應由夢涵一人承擔。萬萬不要牽連夢涵的家人。」說罷,她再次以頭觸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極了,這丫頭進宮時竟然空心珍珠耳環中夾帶著制人腹瀉的大黃粉末,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宮之意又如此堅決,真不知該如何相勸。
「你入宮前,你娘可是對你說過什麼?」若微問。
「我娘只是讓我想清楚,是想做園中的時令花卉只開一季,還是做草做樹,歲歲長青?」汪夢涵提到自己的娘親,緊張的神情竟然漸漸平復了,她抬起頭對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說,不管我如何選擇,都不要後悔。」若微點了點頭,二十年前在嘉興公主的及笈禮宴上,當年還是太子妃的張氏就在御花園宴請京城名媛,並令她們各自展才,從而令觀景亭中的諸皇子選妃。
那時汪夢涵的母親,兵部尚書方賓之女方子衿就是這樣的一副傲骨,不媚不嬌,不舞不歌挨到最後,還是在若微和嘉興公主的助陣下才勉強為之,就是為了逃離被選入宮的命運。
只是她做得太過明顯,太過張揚,以至於得罪了皇室。
於是她從此在皇室宗親諸臣的視線中消失,皆因這次汪夢涵太過優秀,若微看好她想讓她成為祁鎮的賢內助,所以才仔細去查了她的身世,這才發現她竟是故人之後。
二十年過去了,拒絕的方式變了,變得更隱晦,更內斂了。
可是拒絕的心境卻沒有變。
「你不想入宮?不想成為皇妃?」若微心底是深深的遺憾和惋惜。
「是!」她再不諱言,坦然相告。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飈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她低吟的竟會是這首《怨歌行》?若微不禁黯然神傷,她以手托腮靠在引枕上,秀眉微擰,落寞的眼神兒中不禁有些遊離。
看來是自己多事了,原想著讓這個靈秀慧敏的汪夢涵入宮為妃伴在祁鎮左右,一來在太皇太后與錢皇后兩代女主聯手的內宮中為自己添一個助力,二來是真的看好她的人才,這樣的人伴在祁鎮身旁,她這個做母后的才能放心。
可是現在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罷了,若微揮了揮手,「你下去吧!」彷彿難以置信,她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凝望著太后的面容。
太后比母親口中描繪的還要美,她看起來不過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美人如玉容顏不老,端莊華貴間絲毫不見刻板嚴肅,明艷聖潔中透著絕代風華與靈秀綽約。
這就是太后嗎?「回去見到你娘,就說宮中的故人問她安好!」若微彷彿真的倦了,她倚在靠枕上閉上了眼睛。
「是!」汪夢涵再次鄭重地叩首之後,悄悄退下了。
在熱熱鬧鬧地辦完了皇帝大婚典禮之後,仁宗皇后,宣宗之母,英宗之祖母,被尊為太皇太后的張氏終於如願以償,帶著對四世同堂美夢的期冀與稍許的遺憾,於正統七年十月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謚曰「誠孝恭肅明德弘仁順天啟聖昭皇后」。
十二月,與仁宗皇帝朱高熾合葬獻陵。
正統八年十一月,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飄然而至,將整座紫禁城裝點得異常聖潔。
遷入仁壽宮的孫太后站在臨溪亭上,遠眺著被白雪覆蓋的高大宮殿和如同瓊枝一般的樹木,呼吸著帶著絲絲梅花淡香的新鮮氣息,滿眼凝華積素如同置身在一個琉璃世界中,心情是難得的寧靜與舒適。
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湘汀頷首而立,悄悄上前掏出袖中的錦帕,為她拂去落在風帽上的飄雪,低聲勸道:「娘娘,這外面天寒地凍的,站一會兒就好,可不敢久留。
前晌兒皇上特意差人吩咐御膳房為娘娘備下了湯鍋,還有新鮮的鹿肉、狍子肉……這會子,常德公主和小殿下怕是也進宮了,說是要和娘娘一起吃頓團圓飯呢!」「團圓飯?」孫太后低喃著彷彿夢語一般,「長安宮那邊的膳食可吩咐準備了?今兒順德也該歸省了,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咱們對她們母女可要更為厚待才是。」「奴婢知道。全都準備妥了,只是聽說靜慈仙師自太皇太后過世以後,這精神是越發不濟了。除了順德公主入宮探視的時候能好些,平日里總是顛三倒四的,胃口也不好,睡得也不安穩。入冬之後更是隔三差五地傳御醫,這湯藥吃了多少服可總也不見好。」湘汀說到此處稍稍一頓,欲言又止。
「她這是心病。」孫太后心知肚明。
胡善祥被廢之後能在長安宮怡然安居十多年全賴太皇太后庇佑,如今太皇太后張氏崩世,與她鬥了一輩子的孫太后成了後宮真正意義上的女主人,她自然擔心孫太后會藉機報復。
「咱們過去看看她!」孫太后順著石階緩緩向下走去,掐金雲紅鹿皮靴子走在厚厚的積雪上,一個一個小巧的腳印突兀地留在潔白的園中,竟像是一種新鮮的花樣。
湘汀皺了皺眉,揮了揮手示意身後的太監宮女緊緊跟上。
長安宮一如過去數十年的冷清與肅穆,整座宮殿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兒聲響,侍女們靠在門後的棉簾下打著瞌睡,連孫太后她們進入都未曾發覺。
沒有通報,也沒有任何嘈雜的聲響,可是長安宮的主人,曾經的胡皇后,如今的靜慈仙師她卻是如此的警醒,立即辨出了來人。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十六年了,你終於肯踏入我這比冷宮還冷的長安宮了?」重重幔帳中斜躺在卧榻上的廢后胡善祥睜大眼睛緊緊盯著孫太后。
目光中閃過的怨與恨依舊是那樣強烈,她絲毫沒有下床請安行禮的意思。
孫太后不以為然,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榻上的她,她老了,額頭、下巴和眼角邊上的皺紋是那樣清晰。
散落在身後的長髮稀疏而花白,她比孫太后只大三四歲,然而現在看上去卻像是兩代人。
「咦?你今兒怎麼沒戴那頂十二龍九鳳的金冠?還有皇后的禮服呢?」她痴痴的,眼神兒中有些迷離,突然閃過一道金光,竟拍手笑道:「是了,皇上死了,你早就不是皇后了。現在的皇后姓錢,你是太后,那金冠鳳袍你也沒穿幾年吧?」「靜慈仙師!」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語聽來是如此的刺耳,湘汀忍不住上前低喝相阻。
「你喊什麼?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胡善祥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她呵斥道:「不知死的奴才!用不著你來提醒。這普天之下,皇宮內外,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我是靜慈仙師,我是廢后。」「你,還耿耿於懷嗎?」孫太后親自挽起床邊的幔帳坐在她旁邊,看著她蒼老的容顏,孫太后突然覺得一切都過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曾經的一切如同過眼雲煙,真的都過去了。
「當然!」胡善祥唇邊浮起一絲苦笑,凄苦無邊,她對上孫太后的眼睛冷冷笑道:「你如今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自然可以不必掛懷。可是我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一切?」「你的一切是你自己造成的。沒有人害你。相反,因為你,有人死得很慘,很無辜。」孫太后望著不遠處靜靜吐露著香煙的爐鼎,怔怔地有些出神兒。
她又想起了紫煙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司音、司棋。
想到這兒,若微的心又漸漸硬了起來,對於床上那個人她收起了最後一點兒憐憫之心。
「成王敗寇。你贏了,說什麼都行!」胡善祥笑了,她索性轉過身頭沖里側蒙上了被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了。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我也該走了。可是孫若微,我恨你,我恨你,永遠永遠……」孫太后望著她的背影,她想勸卻無從勸起,什麼叫執迷不悟如今才算真正領教。
胡善祥一生都活在假想的危機與陷害中,為了想像中的自保她做了多少錯事?只是可惜,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
兩個因愛成仇在大明後宮爭鬥了數十年的女人,在最後一役塵埃落定輸贏分曉之後,在長達十六年的時間裡各自迴避著,原本這該是她們解開心結的最後一場心靈的對話,只是可惜,依舊沒有人能夠真正釋懷。
正統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廢后胡善祥帶著滿腹的幽怨在睡夢中悄然離世。
十二月初八,仁壽宮傳出孫太后懿旨,以國嬪之禮葬胡氏於京西金山。
自此,孫太后在入宮三十五年之後,終於成為大明後宮的真正女主,只是此時世事變遷,對於朝政和後宮事務她早已心如止水,無意再管。
於是便將後宮事務交給英宗皇后錢氏主理,又正式歸政於帝,從此幼齡登基的朱祁鎮終於開始獨掌朝綱的真正意義上的帝王生涯。
孫太后遷出紫禁城,於昌平鳳凰山下一處農莊中安享晚年,常德長公主與駙馬時常在農莊小住以奉慈娛,英宗也常遣中宮派人探視。
除了正統十年孫太后傳懿旨冊封汪氏為王妃並回宮為其主婚以外,在整個正統年間,她幾乎是深居簡處與世相隔。
正統十四年夏。
紫禁城太液池畔,當今天子年僅二十二歲的朱祁鎮扶著孫太后步入岸邊。
迎著初夏的朝陽,孫太后駐足觀望,遠遠看到碧波蕩漾的池水中緩緩駛來一條巨型龍舟,龍舟巨大無比,上有穿廊、暖閣、殿樓,全部五彩描金。
舟身落在龍背上,龍舟在太液池中行進時,龍的頭、眼、口、爪、尾皆動。
遠遠望去就如同是一條金光閃耀的巨龍在水上行進,霎時間在場的妃嬪、宮女、太監皆嘆為觀止。
「母后,這是兒臣送給母后聖壽節的禮物!」頭戴金冠身穿龍袍的朱祁鎮面上是一派驕傲之色。
孫太后凝視著兒子雙眸中那明凈純潔的眼神兒,看他滿臉如同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儘管心事滿腹也終於努力從唇角邊緩緩漾出淡淡的微笑,「讓皇上費心了。」「母后,快上龍舟去看看,一會兒還有新鮮有趣的景緻請母后觀賞呢!」朱祁鎮沖身後的太監總管,自己的心腹近臣王振使了個眼色,王振立即下去照辦。
孫太后裝作不察,在朱祁鎮的引領下走上龍舟步入龍腹正中的殿樓內,坐在金龍宴桌前,對著滿桌的美酒佳肴和手捧錦盒身穿綵衣的眾宮女,孫太后剛想開口問詢,忽聽得從水中傳來一陣曲子,聽著像是《彩雲追月》。
正在納悶,只見池中水花翻湧,從對面駛來兩艘由彩帛裝飾的採蓮小舟,小舟往來如飛,矯如魚雁,更妙的是舟上的人一面唱著家鄉的採蓮曲,一面將大朵大朵粉色、白色的蓮花採下拋向龍舟,此時曲音一轉又換成了「朝聖母」。
朱祁鎮手捧一隻瑩潤可愛的玉如意送到孫太后面前,「母后,兒臣願母后年年歲歲芳華依舊,身康體健事事如意!」孫太后很是意外,多少年前同樣是在水上,她和朱瞻基也曾經擁有過一個難忘的生辰,只是那天沒有禮物也沒有祝福,有的只是彼此眼中濃濃的情意和化不開的柔情以及一生相守的誓言。
而今天,他們的兒子依舊選擇在水上為她慶生,她原本應該高興,可是她心中卻十分不安。
池裡的荷花有的已經盛開了,露出了金黃的花蕊和嫩黃的小蓮蓬;有的還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兒;有的才展開兩三片花瓣兒,看上去好像是位嬌俏的少女。
碧綠的荷葉映襯著百態的荷花,或粉嫩可愛,或瑩白如玉,若舒展怒放,亦若花苞初綻,此情此景勾起往昔多少愛恨離愁,孫太后眼中漸漸濕潤起來。
禮花炮突然響起,腳下的龍舟也彷彿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朱祁鎮身子不穩,手中的玉如意脫手而出飛到一旁向地上滑去。
「母后!」朱祁鎮面色發白,閉上了眼睛。
是的,母后的生辰,象徵母后安康長壽的玉如意如果摔碎了,那實在不是什麼好彩頭。
難道會是凶兆?朱祁鎮慌了神兒。
撲通一聲,一個身影斜著飛了過去,淡碧色的素衣紗裙如同一片蓮葉將那瑩潤的玉如意包裹在懷中穩妥極了,而她則平躺在船板上身子微微欠起,粉面微紅,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兒。
擺了一個極好看的造型,眼睛只盯著懷裡的玉如意,「還好還好,完好無損!」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如入無人之境。
這樣的出場驚險至極同樣也媚惑至極,朱祁鎮仔細一看是位二八年華的俏佳人,看衣著像是孫太后身邊得寵的近侍宮女,模樣俏極了,可人卻眼生得很。
「好了貞兒,還不快起來!」孫太后輕聲嘖道。
朱祁鎮心中暗想,原來她叫貞兒。
她立即躍身而起,就像水中搖曳的一尾小魚,靈動極了。
她懷抱玉如意走到朱祁鎮面前,深深行禮,神色間欲語還羞嬌美如三春之桃,嬌如鶯啼的聲音悄然響起,「貞兒見過皇上,皇上的玉如意完璧歸趙。」朱祁鎮的手伸了出去卻沒有去接那柄如意,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面前這個被母后喚作「貞兒」的宮女吸引住了。
他絞盡腦汁想了又想,貞兒,貞兒,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難道是當年跟在皇姐身邊跑前跑後那個瘦小乾枯的小可憐?聽說她是被皇姐和母后從長安宮裡救出來的小宮女。
只記得她頭髮枯黃,面色灰白,長得雖然清秀但是在姿容嬌美的後宮三千佳麗中,她原本就是個柴火妞,真的是她嗎?光陰荏苒,她居然長成了如此國色天香的俏模樣,朱祁鎮看得有些痴了。
「這哪裡是皇上的玉如意,這是母后的吉祥!」一個柔柔的聲音自船尾傳來,此一語立即驚醒了朱祁鎮。
步入殿閣之中的正是朱祁鎮的錢皇后,一身大紅鳳袍襯托著她高挑豐美的身姿,高高盤起的流雲髻上金釵耀眼珠翠環繞,說不出的雍容與華貴,這派頭似乎已然超越了坐在上首的孫太后。
「臣媳來遲,還望母后恕罪!」她從萬貞兒手中接過玉如意捧給孫太后,「這柄玉如意實在難得,是皇上請來的一位世外高人說在西域昆崙山上近日將有祥瑞降臨,皇上派人去尋,在萬丈雪山冰峰之巔果然尋得了此物,母后可一定要妥為珍藏。」孫太后目光一掃,唇邊露出些許的笑容,「讓皇后費心了」!「母后哪裡話,孝順母后原就是臣媳的本分!」錢皇后坐在上首,侍女們分別給太后及帝後奉上香茶果品,池中也開始了各式的表演。
朱祁鎮的目光飄忽在池中的彩舟之上,船上有樂人撫琴,也有扮成採蓮女的宮人應聲而舞,襯著池中或白或粉的大片蓮花,彷彿人間仙境,天上瑤池,讓人樂而忘憂。
彷彿不經意地一瞥,他用目光追逐著那抹碧色的身影,她悄悄站在孫太后身後,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聖潔極了。
在金光閃閃的殿閣內,在綵衣飄飄香風陣陣的後宮佳麗環簇當中,她是那樣的出眾,朱祁鎮似乎聞到了她身上那隱隱傳來的沁人心脾的暗香,不由心旌蕩漾浮想聯翩。
借著舉杯品茶之際,鳳目微掃將朱祁鎮與萬貞兒的眉目傳情盡收眼底,錢皇后突然笑了,她對孫太后耳語道:「母后莫不是有什麼仙法兒?怎麼什麼樣的女孩兒到了母后宮裡都能脫胎換骨?原本平淡無奇可不出幾日就會變得美如天仙,光華灼目,真讓人自嘆不如。母后也教教兒臣,省得日後越來越蠢笨,讓皇上嫌棄。」此語一出,朱祁鎮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似嘖非嘖地看了一眼錢皇后,又拿餘光偷瞄著萬貞兒。
孫太后原本心事滿滿,此時強壓著不悅淡淡說道:「皇后不必笑侃,你對皇上的諸般好,皇上心裡都知道。這宮女也好,六宮妃嬪也罷,都由你統馭,如何調教,自然由你做主。」錢皇后不知是沒聽出孫太后的弦外知音,還是真的太過執著,竟然開口說道:「可是臣媳就調教不出像貞兒這樣伶俐的丫頭,不如請母后把貞兒賜給兒媳,以便讓臣媳好好學學,否則說不定哪天這皇后就做不得了。」此言一出,孫太后臉色微變。
朱祁鎮看了暗呼不好。
這錢皇后也太沒心眼了,這樣的話也是能用來調笑的嗎?錢皇后一心想的是西宮的貴人周氏已然為朱祁鎮生下皇長子,而自己入宮已經七八年了,皇上雖然聖寵不斷,但遲遲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的。
眼瞅著周氏越來越得寵,心中正暗暗著急,如今看到太后身邊的萬貞兒,突然心生一計,「借力打力」。
一方面可以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大度與賢良,再就是若能以萬貞兒奪去周氏的隆寵,為自己懷上龍嗣贏得時間,這才是萬全之策。
看她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兒撲朔不定,孫太后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淡淡說道:「貞兒是個實心眼的傻丫頭,跟在皇后面前少不了要應對一些大場面,怕是難免會有越禮之處。況且,哀家早就對仁壽宮的宮女說過,都老實本分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這樣才能太太平平地挨到了歲數放出宮去。仁壽宮裡是不會出什麼嬌客和主子的。再有,這皇后之位能不能做得穩,不靠臉蛋,靠的是德行。」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孫太后是不放人,同時也敲打了皇上和皇后,不要打仁壽宮宮女的主意。
殿內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朱祁鎮不由瞪了錢皇后一眼,母后難得回宮好不容易哄她老人家開心開心,你跑過來湊什麼熱鬧?還說些招三不招四的話惹母后不高興。
「好了,皇上和皇后的孝心,哀家領了。今兒有些倦了,就先回宮歇息了。」孫太后撂下這句話便領著萬貞兒、湘汀等人姍姍而去。
錢皇后臉漲得通紅,當著滿船的妃嬪被皇太后不軟不硬地暗訓了一通兒,真是有些不服氣。
朱祁鎮瞥了她一眼,低聲說道:「知道你是八抬大轎從乾清門抬進來的正牌皇后,也不用老拿話來刺人吧。
我母后是父皇的繼後沒錯,可是宮門內外,皇族親眷,文臣武將都尊她、敬她如同元後,就是因為她的才學德行,你卻偏偏拿這個來說!」錢皇后這才猛然驚醒,她眼中滿是驚色,不由伸手緊拉著朱祁鎮的龍袍,「皇上,您最了解臣妾了,臣妾不是那樣有心計的人,就算是,也不會用在母后身上呀!臣妾剛剛說了什麼,自己都不記得了。」「唉!」朱祁鎮望著碧波蕩漾的太液池嘆息道:「你呀,虧得皇祖母還說你敦厚賢良,你也忒直爽了!」錢皇后面色緊張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緊緊依偎在朱祁鎮身邊。
從舊宮人的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那些發生在宣德年間孫太后與廢后胡善祥之間的是是非非。
她也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後位,是那位一直對孫太后心存不滿的太皇太后張氏欽定的。
在整個立後的過程中,太皇太后張氏根本沒有給孫太后說話表態的機會,也正因為如此,她這個皇后自然不會入孫太后的眼討得她的歡心。
可是如今,太皇太后早已作古,在這偌大的禁宮中,沒有了皇太后的支持與庇佑,她該如何是好呢?就在她費心籌謀之時,仁壽宮清心齋庭院內的廊子下面,孫太后歪躺在春凳上以一把素麵團扇蒙在臉上,這令任何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這樣她才能靜靜地獨自想著心事。
一陣微風吹過,不遠處的那片小竹林便發出沙沙的富有節奏的鳴響,就像美妙的樂音盈盈飄來。
就在這自然之靈賜予的天籟之音中,一陣腳步聲讓她突然警醒過來,「怎麼樣?」來人正是阮浪,他上前幾步壓低聲音說道:「無妨,想是太后過慮了」!「哦?」孫太后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坐下回話!」阮浪怔了怔,終於坐了下來,「是從南京造船廠請的匠人,皇上親自描畫的圖樣,交由王振監工,歷時兩月趕製出來的。
皇上此前並沒有乘此舟遊玩過,確實是為了給太后祝壽。」聽到此,孫太后不由嘆了口氣,她靠在椅背上有些失神兒,「這手眼口爪皆會動的龍舟,始於元朝最後一位皇帝元順帝。
每逢夏秋,他就會乘這樣的龍舟與妃子們在太液池上縱橫淫樂。
所以今日一見,不由令人心驚肉跳,真怕皇上會誤入歧途。」「皇太后多慮了!」阮浪盯著廊子下面的紫藤花不禁有些納悶,這花兒前半晌還是好好的,怎麼沒過兩三個時辰,嬌艷的花朵兒全都像是被初夏的日頭曬暈了,低垂著頭毫無生氣,而院子里蔥鬱的樹葉和藤蘿、碧竹也被染上了一層灰黃之色,倒有了幾分夕秋之景。
若微尋著他的目光望去也發現了院內景緻的變化,正在納悶,忽地看到那碧綠的樹叢中閃著一雙像養在水銀碗里的黑水晶一般晶瑩透亮的眼睛,隨即露出一個揮舞著胖乎乎小手的頑童,光著屁股帶著滿身的水珠兒正咧著沒牙的小嘴似懂非懂地沖著她歡笑。
「見!」孫太后驚呼一聲。
萬貞兒與湘汀立即從屋裡跑了出來。
「我的活祖宗!」湘汀一聲驚叫,「我說找件裡衣這麼一眨眼的工夫,您跑到哪兒去了!」萬貞兒手疾眼快幾步跑過去,把胖胖的小傢伙摟入懷中,她伸手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她原本是想狠狠地掐兩下,因為一想起剛剛在龍舟上他父皇那色眼迷離的神態就覺得有些生厭,可是懷裡的胖娃娃一面揮著胖胖的小手去摸她的臉,一面沖她笑嘻嘻地吐著口水,那樣子可愛極了,真讓人狠不下心去打他。
「貞兒,快把皇長子抱進來,當心受涼!」湘汀出言提醒。
她現在上了年紀,腿腳有些不靈便了,原本所有的活計孫太后都不讓她去碰,可是唯獨照看皇長子這件事上,她死死不放。
是的,跟在孫太后身邊,她也親歷了四代皇帝,算上如今這個小人兒,也算是第五代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個光溜溜的胖娃娃身上,以至於忽視了很多原本該她們去關心的人和事。
正統十四年夏,漠北瓦剌部毫無先兆地兵分四路大舉攻內地。
此時,朝廷在一輪又一輪的殿議之後才開始強化河南、山西一帶防禦部署,並派大長公主附馬西寧侯宋瑛總督大同兵馬,由平鄉伯陳懷,駙馬都尉井源,都督王貴、吳克勤,太監林壽,分練京軍於大同、宣府。
七月十一日,瓦剌部丞相也先率軍進犯大同,大同右參將吳浩戰死。
消息傳來朝野震驚,而更讓他們猝不及防的是,年輕天子朱祁鎮竟然當朝宣布要御駕親征。
如同一個驚雷,把所有的人都驚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