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到樓下問過店家,得知龔美久等她不來,又耐不住好奇心,隨人流跟著狀元往代國公宅方向走了。劉娥於是迅速出門,也朝代國公宅趕去。
代國公潘美的女兒潘寶璐正於此刻擇婿。
潘寶璐是潘美最小的女兒,自幼備受父母寵愛,心氣甚高,這兩年又酷愛偷讀講述男歡女愛故事的唐傳奇,見其中主角並無幾人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緣的,閨中女子總有各種機緣結識俊秀才子以為良人,於是頗嚮往之,也希望終身大事由自己掌控,一定要按自己心意擇一才貌兼備的夫婿。
都人近年來愈發熱衷榜下擇婿,潘美夫婦也不例外,想在新科進士中選一良婿。潘美早早地拿到了參加廷試的秀才名單,篩選出未婚者,準備待唱名後擇排名高者前去提親。潘寶璐卻不願意,說若只看排名,萬一那人老丑不堪,自己漫漫半生該如何面對。
潘寶璐提出要自己擇婿。她的侍婢葉子是邕州人,向她談起家鄉的一個風俗:「我家鄉的青年男女可以自己相親,約定了時辰聚在一起,男女分開站兩邊,在五色彩囊里包裹豆粟,姑娘看上誰就拋給誰,接住的人就可以與她喜結良緣了。這種彩囊叫『飛砣』。」
潘寶璐頗受啟發,與父母商議,要求父親邀眾未婚進士來宅中園內,自己於樓上一一看過,再以飛砣拋給心儀者。
潘美初時覺此舉輕佻,並不答應:「那麼多男子齊聚園中,女兒拋頭露面親自選婿,成何體統!」
無奈潘寶璐幾番懇求,兼夫人也勸說:「女兒要與女婿相處一生,必擇個她看得順眼的才好。夫君只將請柬發給新科進士,凡能上榜的多半都差不了,再由女兒選個年貌相當者,何樂而不為?若擔心女兒露面不妥,在樓上設一彩幕遮擋即可。」
潘美只得答應,依妻女之計,向未婚的新科進士廣發請柬,邀他們瓊林宴後直接來園中聚會相親。
潘寶璐暗喜,決心要讓擇婿過程盡善盡美,細思每一環節,覺得邕州人用的豆粟飛砣粗鄙,遂精挑黃金、白銀、璃、頗梨、硨磲、珍珠、琥珀及錦緞絲線,選定繡花紋樣,又連續好幾日通宵達旦不眠,熬更守夜地親自監督葉子縫製好一個璀璨奪目的玲瓏七寶繡球,其中填充沉香、檀香、龍腦、麝香及丁香等香葯,一心期待屆時拋給同樣光華滿身的完美夫婿。
潘美自恃是開國元勛,如今也頗有權勢,料定欲攀這門親事的進士不少。怎奈未婚進士雖多,但其中少俊者早在廷試前已成各仕宦望族追逐議婚的對象,潘美的門第於其中並不特別耀目,何況潘美又要求眾人一同前往,供其女兒選擇,優秀的青年才俊更不願應邀候選。待到了擇婿之時,潘家才發現應邀者並不如意。
此時的潘寶璐嚴妝打扮,手捧玲瓏七寶繡球,在園中樓閣欄杆內來回踱步,透過煙羅彩幕,垂目細看樓下的人。
樓下確有不少穿綠襴袍的進士,仰首窺探潘寶璐隱約的身影,均躍躍欲試,準備接繡球。
潘寶璐逐一看去,但覺那些綠衣郎遠不是自己設想的模樣,非老即丑,一個個面目猥瑣。
潘寶璐憤然轉身進入閣中,把繡球塞在母親懷裡:「樓下那些人獐頭鼠目,非老即丑,女兒瞧著就生氣,這球如何拋得下去?」
潘夫人嘆道:「消息都放出去了,多少人等著看呢。這要選不出來,我們不就成東京城裡的笑柄了。」
潘寶璐又忿忿問父親:「爹爹不是說今日來的都是新科進士青年才俊么?怎麼才俊們都長這樣?」
潘美全沒料到是這結果,也不知如何安撫女兒,被女兒搶白得面上青紅不定,正尷尬不已,忽聞園外傳來狀元隊列快行者的呵道聲。
潘美疾步走到欄杆處朝樓外探看,當機立斷:「來人,去把狀元引到園中來。」
潘宅管事立即帶著僕人們開了院門朝狀元涌去,攔住蘇易簡的去路。
潘宅管事滿臉堆笑地朝蘇易簡施禮:「狀元郎,代國公聽說狀元郎經過此地,特命在下前來迎接,請狀元郎入園相見,茶敘片刻。」
蘇易簡此前也收到過潘美請柬,對潘美意圖心知肚明,並不欲接受邀請,在馬上朝管事微微欠身,道:「久仰代國公威名,今獲國公邀請,易簡不勝榮幸。無奈隊列前行,路線已定,不便改道,還望國公原宥,容易簡改日再來拜見。」
那管事道:「狀元既已來到門口,便不算改道。稍歇片刻,不妨事的。」言罷朝僕人們使眼色,「來呀,快給狀元郎牽馬。」
僕人們一涌而上,人多而動作迅猛,蘇易簡侍從尚未來得及阻止,他們已不由分說地牽蘇易簡的馬,將蘇易簡強引入園中。
園外原有不少圍觀的百姓,一些是跟隨狀元而來,另一些是守在潘宅園外等待潘寶璐擇婿結果,如今見園門洞開,狀元被拉入園中,顯然有一場意料之外的熱鬧可看,便不顧潘宅僕人阻攔,紛紛蜂擁而入,其中便有龔美。
趙元侃、錢惟演與錢硯琳在狀元隊列末端,本來已欲離去,見此情形,趙元侃笑而對錢氏兄妹招手,也帶著他們順勢而入。
管事把蘇易簡之馬引至潘寶璐樓閣下。蘇易簡勒馬止步,蹙眉朝樓上望去。
潘美看見蘇易簡,喜而朝內喚女兒。潘夫人忙連哄帶勸地把兀自生著氣的女兒拉到欄杆邊,讓她看狀元。
潘寶璐撅著嘴,散漫無心的目光掠往樓下,冷冷一掃,忽然滯住,繼而她雙目大睜,左手撫欄杆,上身微傾,右手將彩幕褰開,連那一層稀薄的遮擋也屏去,略顯急切地仔細打量樓下馬上的蘇易簡。
蘇易簡端然迎視,潘寶璐與他四目相觸,似被灼了一般倉促垂睫迴避,須臾又悄悄睜眼打量他,目光脈脈,飛霞撲面,退後兩步,格外溫柔嫻淑地側首對身後的葉子輕聲說:「把玲瓏七寶球遞給我。」
葉子立即將球呈上。潘寶璐接過,又伸手抿了抿鬢髮,穩了穩簪釵,再吩咐左右:「捲簾。」
輕羅彩幕被捲起,手持繡球的潘寶璐出現在欄杆後,樓下人群中響起一片如潮音低回的驚艷聲。
蘇易簡明白了眼前處境,冷淡策馬,欲轉身離去。
潘寶璐全沒料到他這般反應,心下著急,立即撲到欄杆邊,奮力把繡球朝蘇易簡擲去。
蘇易簡側首抬頭,看見繡球朝自己飛來,頓時面露難色。
球繼續旋轉著落下。
潘寶璐眼神急切,蘇易簡蹙眉不悅,潘美凝眸緊盯,潘夫人掩口注視,龔美好奇地在人群中仰望,趙元侃冷眼旁觀,錢硯琳隱有憂色,其餘圍觀者獃獃仰望。
蘇易簡一拉馬首,調換方向,迅速躲避。
周圍觀眾見狀元要走,一涌而上要爭奪繡球,龔美被後面的人推搡,不由自主地被推到前方。
繡球落下,正巧打中龔美的頭。龔美下意識地去接,把球牢牢接在手中。
潘寶璐定睛朝下一看,龔美也正望上看。
龔美膚色黝黑,五官甚是樸實無華,衣著簡素,且是尋常勞作者穿的短衫,此刻表情獃滯,愣怔著看潘寶璐,似還未明白現下情形。
潘寶璐倒抽一口涼氣,怒從心中起,一指龔美:「何處來的刁民,竟敢混入代國公宅中,胡亂搶奪繡球!」
龔美聽她言辭無禮,心裡也有氣,忿忿道:「誰搶你繡球?我是被後面的人推上來的!」
潘寶璐道:「你站的位置,方才明明是狀元的。」
龔美瞭然道:「這麼說,你是想把球拋給狀元,那我還給他。」
龔美徑直把球遞到附近的蘇易簡面前。
蘇易簡笑而擺首:「潘家小娘子以繡球選婿,繡球既擊中兄台,想必兄台應有此良緣,易簡豈敢違背天意,掠人之美。」
潘寶璐氣苦,但覺面臨有生以來最危險的境地,驚懼之下口不擇言:「什麼良緣!什麼天意!瞧他這般窮酸,給我家當僕人我都嫌寒磣,竟還有臉混進來搶繡球,誰借他的膽?」旋即目示樓下家僕,命道:「你們快去把球給我取回來!」
眾仆答應,就要去搶龔美手中的繡球,一隻女子的手忽然從側面伸來,撥開了繡球。
截下繡球的是剛剛趕到此處的劉娥。球剛要墜地,她以足尖勾起,分別以足弓與膝顛了幾下,然後著力一挑,球躍過頭又墜下,她以右肩承之,讓球沿著右臂滾入手中,手腕再一旋,將球接住,贏得圍觀者一片喝彩。
劉娥托著繡球笑吟吟地對潘寶璐道:「你既然決定以這種不慎重的方式選婿,自然知道結果隨機緣而定,應該有面對意外的準備。眾目睽睽之下,你球擊中我義兄,不但不認賬,還惡言傷人,真是好沒道理。」
潘寶璐怒道:「你這野丫頭是哪來的?滿口胡言亂語!」
劉娥道:「你堂堂一位國公千金,理應一諾千金,卻如此不誠信,也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圍觀者亦七嘴八舌地表示贊同:「沒錯,潘家小娘子繡球拋給誰就應該嫁給誰,不能反悔。」
潘寶璐一時無措,氣得跺腳,朝劉娥斥道,「你定與你那義兄籌謀好了,今日是來故意搗亂,企圖攀龍附鳳吧!」又含淚直喚潘美:「爹爹,快把這野丫頭和那窮鬼趕出去!」
龔美見潘宅眾人虎視眈眈,亦想息事寧人,悄悄拉劉娥袖角:「妹妹,我沒想娶她,我們快走吧。」
劉娥卻不答應,又上前一步,對潘寶璐道:「你別以己度人,我們從未想攀龍附鳳。我義兄或許配不上你的高貴門第,但你又何嘗配得上他的淳樸善良?用不著你趕,我們會走。收起你的爪子,別亮出你的牙齒,否則今日你這副尊容,會隨著這裡的見證者口口相傳,令整個汴京城人盡皆知。」
劉娥把手中球拋出,揚手一擊,球直直地飛往樓上,險些擊到潘寶璐的頭。潘寶璐急忙躲避,踉蹌之下險些跌倒。
潘美亦怒,手指劉娥:「來人呀,把她押下,送開封府!」
潘宅僕人聞言圍聚過去,欲捕劉娥。蘇易簡立時下馬,擋在劉娥身前,向潘美長揖:「代國公請恕易簡婚約在身,有負令愛美意。而這位姑娘出言鹵莽,驚擾令愛,也因易簡而起,易簡代她致歉,望代國公及令愛念她年少,原諒她今日所為。異日易簡必備禮登門拜訪,鄭重道歉。」
潘美含怒不言。旁觀的趙元侃朝錢惟演附耳說了幾句話,錢惟演頷首,站出來朝潘美拱手道:「代國公,婚姻大事須兩廂情願,令愛既不願意與那位兄台成親,你們好好協商便是,不宜大動干戈,再生枝節。此事若鬧大,恐怕京中物議喧嘩,導致代國公遭同僚彈劾。孰輕孰重,還望國公掂量。」
潘美隱有一驚,沉吟須臾,然後對錢惟演微笑:「公子言之有理。小女失態,我會命她閉門思過。」回首對潘寶璐斥道,「還不快回房!」
潘寶璐掩面抽泣著離開。
潘美又不動聲色地對龔美、劉娥道:「煩請二位到廳中飲茶,我們敘談敘談。」
龔美猶豫,劉娥則開口回應:「敘談什麼?可是要與我義兄商議聘禮嫁妝之事?」
圍觀者鬨笑。潘美惱怒地側首。
劉娥又道:「沒什麼好說的,惟望你對你家千金多加教導。就此別過。」
劉娥朝潘美抱拳施了一禮,隨即拉著龔美離去。
潘美凝視他們身影,目中陰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