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楚王元佐前來探望四叔,趙廷美再命劉娥去書齋伺候,依舊要她點茶,劉娥帶著茶器及那個盛著香薷飲的銀瓶同往。
茶末備好,劉娥用銅湯瓶煮水候湯,待聽到湯瓶中聲音如松風澗水,心知水已沸騰,遂提起湯瓶將要點茶,卻被一直在觀察她動作的趙元佐止住。
「等等。」趙元佐指點道,「湯瓶離火後先擱一擱,待聲聞俱寂,水停止沸騰後再去點茶。」
劉娥一怔,旋即依言而行,將湯瓶擱下。
少頃,水沸聲止,趙元佐起身過來,自己一手提湯瓶注水,一手持銀匙調膏,待將茶末調如融膠,再邊加水邊擊拂,審視茶麵變化,隨之調整指繞腕旋的速度與力度,先緩後急,待乳霧湧起再減速,緩繞拂動,直至乳霧溢盞,凝結不動。
這一盞茶點好後宛如一甌春雪。劉娥驚喜道:「楚王手法精絕,勝我遠矣。」
趙廷美笑道:「他從小就愛飲茶,不知道練了多少年,若不能勝你,顏面何存?」
趙元佐亦含笑道:「劉姑娘才學不久,能做到這般已十分不易。」
劉娥欠身請教:「楚王適才讓我待湯瓶聲聞俱寂後再點茶,可有什麼說法?」
趙元佐道:「點茶候湯最難,未熟則末浮,過熟則茶沉。用剛離開爐火,尚在沸騰的水點茶則過熟,茶末易沉,且茶味會偏苦。所以宜先稍待須臾,湯瓶無聲,說明水已止沸,這時的水就合適了。」
劉娥謝趙元佐指教,道:「我是覺自己點的茶易沉,飲完盞底有餘末,卻不知因水過熟,還會令茶偏苦……」又對趙廷美,很是遺憾:「唉,想來日間大王命我點的龍茶,竟是被我糟蹋了。」
趙廷美笑道:「我飲茶不如元佐精細,些許差異,分辨不出。」
趙元佐含笑欠身:「四叔過謙了,我的點茶技藝還是四叔教的呢。」
趙廷美笑而擺首:「我這點技藝,實屬稀鬆平常,你應該另尋名師。若早兩年,還可請……」
不知想起了什麼,趙廷美忽然語意一頓,笑容也凝滯了。
趙元佐隨之問:「四叔是說,還可請誰?」
趙廷美嘆了嘆氣:「吳王李煜。他是我見過的最會點茶的人。」
他所說的吳王,即南唐後主李煜。南唐國破後李煜被俘送至汴京,先被太祖趙匡胤封為違命侯,趙炅即位後該封隴西公。太平興國三年逝於京師,贈為太師,追封吳王。
聽說這名字,趙元佐亦沉默,少頃,無言地把剛才點好的茶遞至趙廷美面前。趙廷美托起飲了一口,再度喟然長嘆:「這一世,轉瞬即逝,短如朝露,萬般皆苦,茶中縱有些許苦味,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元佐與劉娥皆無語,他又展顏笑,吩咐劉娥道:「你給元佐點一盞不苦的。」
劉娥遵囑,候湯提瓶至無聲時再點茶,果然湯麵、乳花都較以往為佳,趙元佐捧盞品之,亦贊:「恰到好處。」遂問她,「點茶環節繁瑣,技法頗難,短短一月,你是如何練到如今這般嫻熟的?」
劉娥道:「並無技巧,無非多練。姐姐們給我團茶,我一有空便練習,請她們飲了點評。她們點茶時我在旁觀察,暗暗模仿……只是以往以為擊拂最重要,多去研究擊拂手勢,候湯這點卻疏忽了。」
趙元佐含笑問:「你如此用心學習,是因為也愛飲茶么?」
劉娥沉默,須臾抬首道:「愛,但不是像楚王那樣愛。我愛點茶,是因為把它當作自己有信心做好的職事。這是秦王交給我做的事,是我領月錢生存的依據,所以我必須做好。」
趙廷美微笑:「不必讓自己太過辛苦。你是故人之女,無論你是否能點好茶,我都會善待你。日後為你尋得一位如意郎君,也會為你備好嫁妝,送你風光出嫁。」
劉娥欠身致謝,但道:「勤練技藝,有一技傍身,總好過渾噩度日。萬一有一天我惹大王厭倦,逐我出門,我也不至於餓死街頭。」
趙廷美大笑:「你是信不過我?」
劉娥擺首:「劉娥不敢。只是各人交往,自有緣法,多少至親密友,隨時光流逝,失散在人海中,除了自己這個軀殼,誰能保證一生能與誰不離不棄?」
趙元佐聞言問:「所以,你也不把將來寄托在夫君身上?」
劉娥道:「尋找到一位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是很難的吧,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終身相依,就像我父母那樣……世間惟有兩人能完全容忍我的散漫、乖戾和偶爾的放肆,從不放棄我,一個是我自己,因為我想放棄也無法放棄,另一位,就是我的母親。」
趙元佐看她的目光格外柔和:「你母親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劉娥頷首:「剛才說到茶苦。記得五歲時我生病,母親很著急,沒錢買葯,就親自去找藥草,跪在火爐邊一下下地扇火控制火候,煎給我喝。我嫌葯苦,她就陪我喝,自己喝一口,再哄我咽下一口……」
趙元佐耐心傾聽,趙廷美沉默不語。劉娥小心地探看趙廷美的表情,又說了下去:「小時候不懂事,有時在舅母那裡受了氣,便把氣撒在母親身上,對她發脾氣,而母親總是包容我,並不多加責罰。有時我鬧得太厲害,她打了我,但其實她更心疼,暗地裡躲著哭……」
趙廷美目中似有微光閃過,他捧起茶盞,掩飾地徐徐啜飲。
劉娥黯然又道:「後來母親病倒了,我在她病榻前痛哭,發誓再不惹她生氣,求她不要拋下我,但還是無力回天……」
趙元佐生母李氏也於數年前薨逝,大概想起自己失母之狀,趙元佐也默默無言,眼角瑩然若有淚。
劉娥忽然牽起唇角淡淡一笑:「母親去世後,我發現自己脾氣似乎變好了,不再那麼易怒,對誰都是含笑以對,哪怕舅母打罵我,也盡量帶著笑容與她周旋。」頓了頓,她嘆道,「後來想明白了,以前我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脾氣,是視她為至親的人,仗著自己為她所愛而張狂放肆,因為知道遲早會得到她的寬恕。而如今,世上再沒有可以無條件容忍我的人,我必須含笑去化解所有撲面而來的惡意。」
趙廷美與趙元佐各有所思,相對無語,而面前杯盞中的茶已於不知不覺間飲盡。劉娥見狀,布好另外兩個乾淨的茶盞,悄然提起銀瓶中的香薷飲,斟滿茶盞,然後分別奉至趙廷美與趙元佐面前,欠身道:「茶味苦性寒,請二位大王飲些甜水潤潤喉吧。」
二人舉盞飲去,趙廷美品出香薷飲之味,忽地一驚,抬眼凝眸著意看了看劉娥。
劉娥朝他低首,靜待他開口斥責。然而趙廷美終於什麼都沒說,將香薷飲品了一下又一下,雙手捧著茶盞,小指微微地有些顫抖。
此後趙廷美常命劉娥隨侍,又見她還會蹴鞠,與其聊及踢球競技之事亦能應對,便讓她連他遊戲服玩之事也管。
一日趙廷美穿了一身窄袖衣,足蹬平底烏靴,是將要蹴鞠的服飾,立於寢閣堂中,幾名侍女在幫他整理衣冠,劉娥入內,向展示一個皮革縫製的球:「大王,球已備好。」
趙廷美點點頭,示意知道了,未立即接過。
楚國夫人張氏抱著個白色小狗進來,打量劉娥一下,再問趙廷美:「大王今日要去蹴鞠?」
趙廷美道:「契丹使者耶律喜隱來朝,官家讓幾位親王陪他踢一場球,我少不得也要走一遭。」
楚國夫人撫摸著小狗,含笑道:「蹴鞠大王許久不玩,可還行么?隨便踢踢也就是了,別累著。」
趙廷美目視前方,展開兩臂任侍女整理衣袖,並不看她:「雖是遊戲,但涉及契丹,便成了國事。輸贏關乎國家體面,也必須儘力而為。我不年輕了,體力有限,不過元佐元侃他們正當年少,當不至於落敗。」
侍女整理完畢,趙廷美走到劉娥面前,從她手裡接過球,吩咐道:「今晚飲的茶,還用昨日那款。」
劉娥欠身答應。趙廷美啟步出門。
楚國夫人目送他,然後回首看看劉娥,劉娥旋即朝她一福,是隨時待命的模樣,態度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