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驟雨沒有持續太長,少頃,趙元佐伸手在傘外試了試,仰首看看天色,道:「雨停了。」
他舉著傘保持著看向水面的姿態,留了充分的時間,讓劉娥躲在柔和的傘下光影中拭凈淚痕,才從容將傘收起,負手而立。
此時天空中烏雲已散去,夕陽照射在金明池水面上,波光粼粼,暖色的光線瞬間點亮了劉娥潮濕的眼。
池中芙蕖連天,紅紅白白地,開得正艷。遠處亭台樓閣於晚照夕嵐下輪廓明朗,一派祥和。周圍樹木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碧綠,含著雨後水氣與草木香的清風梳過園柳,吹落絲縷樹影游弋於岸邊。
趙元佐目眺遠方,漫聲吟誦:「戶外一峰秀,階前眾壑深。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
劉娥有些不明所以地側首看他。
趙元佐一笑,問她:「孟浩然的詩,我甚愛這一首。你可知剛才這兩句,說的是什麼?」
劉娥略一思索,試探著回答:「是說……驟雨初歇,山林美景?」
趙元佐頷首:「嗯,若非這場雨,洗去浮塵霧霾,景色焉能這樣美。」
劉娥隨他舉目看彼岸庭陰,若有所思。
趙元佐回眸,目光拂過她靜凝的眼,微抿的唇,道:「姑娘天資聰穎,心思玲瓏,做事自成章法,若稍加磨練,日後成就,豈止在王府立足。」
劉娥輕嘆:「若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看他人眼色行事生活,於願足矣。」
趙元佐明凈眼神移向池中芙蕖,又道:「剛才的詩,還有最後一句: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無論外界如何泥濘,獨守初心,做好自己。姑娘的這一片清明之心,終究是會被他人明白的。」
劉娥回到秦王府,不提以往事,繼續完成織房的工作,不求迅速脫身。因見她態度誠懇,活兒也做得細緻,織房主管也漸漸對她有了好感,不再刁難,給她安排的事也不如起初繁重,時不時會給她一些休假歇息的時間。
一日,龔美忽然請顧都監安排,前來秦王府找她。四顧無人時,龔美立即急切地對她道:「妹妹,楚國夫人竟要我為她打造首飾,這一次你一定要幫我。」
楚國夫人年輕時是汴京著名的美人,且妝容服飾品位不俗,嫁與秦王后出入禁中,風姿綽約為人稱道,趙炅眾嬪御之中,也只有元佐與元侃之母隴西郡夫人李氏能與之一較短長。隴西郡夫人去世後,楚國夫人獨領汴京貴胄女子服飾之風尚,每回她出席宴集,穿了什麼衣裙,戴了什麼首飾,梳了什麼髮式,都會被京中貴婦熱議效仿,楚國夫人見狀頗為自得。
但好景不長,趙炅很快又將另一位李氏,淄州刺史李處耘之女李清瞳納入後宮,封為夫人。這位新的李夫人比楚國夫人年輕,服飾品位也不在楚國夫人之下,每回宴集上相遇,楚國夫人暗覺眾人矚目的焦點已暗暗轉至李清瞳身上,不免有些失落。
日前秦王之女雲陽公主下降韓重贇之子韓崇業,禮成後入宮謝恩,公主頭上插的一對蝴蝶金釵吸引了李清瞳的注意,私下請公主摘下來給她細觀,讚嘆不已。
雲陽公主回秦王府見父母,把此事告訴楚國夫人,楚國忙細看她的蝴蝶金釵,見釵頭以鏤空花紋構成蝴蝶翅膀,線條流逸靈動,下端蝶翼拉長,似鳳尾姿態,蝴蝶觸鬚和蝶身上鑲著零星幾點米粒大小的珍珠,有點睛之妙。
楚國夫人問雲陽公主釵是何人所制,雲陽公主道:「就是前些日子住在府中的銀匠龔美呀。我也是見他給府中幾位小娘子打的首飾不俗,才請他專門為我定製的。李夫人感嘆了半晌,說比她那些官造頭面都要好。」
楚國夫人聽見龔美之名,想起劉娥,不免有些不悅,但架不住女兒戴著蝴蝶釵左右炫耀,又浮想李清瞳艷羨這首飾的神情,好勝心起,有意在即將到來的陳國夫人壽宴上戴個這樣別緻的頭面,吸引眾人,尤其是李清瞳的目光。
於是楚國夫人把龔美請來,對他道:「過些日子我要入禁中赴宴。原先備著的官造頭面,樣式過於俗氣老套,沒一件看得上眼。雲陽公主向我提及你,說你做首飾的手藝十分高超,所以我想向你訂做一套。」
龔美連忙推託,說自己出身鄉野,原沒什麼見識,怕打造的頭面難登大雅之堂。楚國夫人卻堅持,直接讓人端出黃金若干,強要他收下。
龔美無奈,只能勉為其難地答應,道:「承蒙夫人看得起鄙人,鄙人願儘力一試。只是……不知道夫人有何要求。」
楚國夫人道:「樣式要別緻新穎,但又不能太過華麗招搖。我那日穿的衣裳會比較素雅,頭面要襯得上我的衣裳,卻又切忌寒酸……總之,要配得上我的身份,但又不會讓人覺得我有僭越之嫌。」
龔美頓感左右為難,後來對劉娥道:「你說,她這首飾,華麗了不行,素凈了也不行;要引人注目,又不要完全壓過官家嬪御的風頭……我該做成啥樣才能符合她的要求呀!」
劉娥垂目沉思,龔美又殷殷請求:「妹妹,你在秦王府這許久,知道楚國夫人性情喜好,又見過大世面,了解京中風尚,快幫我出出主意,這頭面,到底該如何設計?」
劉娥思量再三,對龔美道:「龔大哥既如此為難,那我一定會幫你。只是,我私下助你即可,你切勿讓楚國夫人知道我涉及此事。」
龔美大喜,道:「妹妹放心,我定會守口如瓶。」
翌日,劉娥抽空去龔美店鋪,與龔美逐一細看店中的寶石原料及成品首飾。
龔美一手玉石,一手玳瑁,左右看了一眼,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重複楚國夫人的要求:「要新穎別緻,還不能華麗招搖……你說,該用什麼珠寶?該鑲多鑲少?」
劉娥從他手中接過玉石和玳瑁,在燈下細看,最後都拋下,擺首:「若用這些,難免俗套。夫人想要新穎別緻,我們就得用些不一樣的。」
龔美道:「那還是用米珠,鑲成圖案?」
劉娥道:「不好。一則雲陽公主的釵用過了,再則,雲陽公主年輕,用米珠顯得輕盈靈巧,而楚國夫人用,就顯得不夠貴重。」
龔美長嘆:「那如何是好?」
劉娥以手扶額,凝眸思忖,無意間手指碰到了雲鬢邊的簪子,心思一轉,遂將發簪取下,細細審視。
劉娥撫摸著發簪上的珍珠,露出了笑容:「珠圓玉潤,素雅中隱見高貴……龔大哥,就用上品明珠吧。」
龔美欣喜,接過簪子看看那粒珍珠,不住點頭:「不錯,是個好主意!」頓了頓,卻又發愁,「可是,這樣的珍珠,我也只得一顆,這支發簪用了,我手裡可就再也沒有品相更好的珍珠了。」
劉娥道:「不急,我們還有些時日。過幾日就是初八,我們去相國寺的集市上瞧瞧,說不定能撿到什麼寶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