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慶典這日,天色湛藍,金明池一泊碧水與日頭相映,泛著金色波光,沿岸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有重樓玉宇矗立於水中央,畫閣飛檐頗顯天家氣象,便是新建成的水心殿了。
趙炅帶著數名宗室、近臣乘龍舟游幸於金明池中,但覺四周樓宇巍峨,芳菲滿目,不由頻頻捋須,欣然解頤。
龍舟上有十數名樂伎,正奏著柔美舒緩的樂曲,待龍舟游至池心,剎那間四周鑼鼓齊鳴,如陣陣隱雷滾滾而來,驚起岸邊數羽鷗鷺。
龍舟上的趙炅與趙廷美等人都循聲望去,只見幾十條刻有精美彩繪小型龍船自沿岸垂楊下出發,划過水面,迅速進入池中央。每條船上都有二十多名穿戎裝的兵卒,船頭船尾各立著一名兵卒,分別擊打鑼與鼓,其餘人則動作整齊地奮力划槳。
船漸漸在池中聚集成幾列,然後分為左右兩隊,向兩邊劃開,迎接一艘高大戰船駛入。戰船船頭上站著一位戎裝將領,五十餘歲,白面鳳目,形容清矍,手舉一面旌旗,迎風而立。
那是曹彬。趙廷美心下一顫,不知趙炅何時命令曹彬今日以將領身份在此演練水軍。趙廷美不由朝身後不遠處的潘美看去,潘美亦微微皺起了眉頭。
曹彬的戰船行至池心,從容揮旗,在空中划了一個圈,周圍兩列龍船迅速擺成圓陣。少頃,他又再舉旗,向左右一揮,龍船的圓陣散開,分別列為兩個方陣。曹彬再將紅旗環繞,若龍蛇舞動,兩個方陣又形成兩個新的圓陣,繼而分列為線狀,呈兩條蛇形交織盤旋。最後曹彬將旌旗朝前一揮。所有的船於緊鑼密鼓聲中加速朝大龍舟處駛去,然後在龍舟前匯成一個方陣,所有船上的兵卒紛紛站起,跟隨曹彬朝皇帝下拜,山呼萬歲。
龍舟上各位宗室、大臣及內臣皆隨之下拜,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龍舟內外聲如雷鳴,形象壯闊。趙炅怡然微笑,伸出雙手示意眾卿平身。
趙廷美隱於他身後影子中,心不在焉地隨眾下拜又平身,間或扭頭,目光掠過潘美,又落在水心殿周圍的樹木上,想起按此前部署,潘美不僅帶領奉宸隊隨侍皇帝左右,還另派有裝扮成百戲藝人的弓箭手隱藏在樹木叢中,只不知一切是否如約安排妥當。潘美似明白他心思,在趙廷美再度看過來時,朝他鄭重點了點頭。
曹彬率水軍告退。戰船駛入港灣,金明池復又波平如鏡。須臾,一縷笛音緩緩飄來,隨之漸行漸近的是一葉扁舟,一位男裝樂伎獨立舟頭吹笛,盛妝的行首窈娘坐於船中,銜著笑意悠然舉棹,一壁劃向池心,一壁曼聲唱道:「日日採蓮去,洲長多暮歸……」
舟邊波瀾暗涌,一片片荷葉似被歌聲喚醒,從水下伸出,漸次伸展開來。龍舟上觀者凝神看去,才發現那些「荷葉」是綠色絲織品做成,葉下有竹篾支持若傘狀,由水面下潛泳的人舉著,隨歌聲或迎風搖擺,或高低起伏,細細數來有二十四片。
窈娘繼續唱:「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扁舟邊的荷葉有部分漸漸沒入水中,少頃,又見漣漪頻生,一枝枝或紅或白的「荷花蓓蕾」陸續探出水面。眾人注目分辨,見那水面上的「蓓蕾」其實是潛泳者的足尖,足上著的絲履做成荷花蓓蕾狀,是以潛泳者在水中伸足,便如小荷尖角乍露。
觀者嘖嘖稱奇,讚歎聲未已,笛聲清婉旋律一變,樂音高揚,激越明媚。「荷葉」與「蓓蕾」隨樂音變幻起伏,須臾笛聲戛然而止,「荷葉」、「蓓蕾」又都沉入水中,然而僅僅一瞬,樂聲再起,依然是明媚歡快的曲調,而水中潛泳者圍著扁舟牽手成圓陣,一齊自水下徐徐伸頭,頭上戴著的荷花冠子逐漸浮出水面,宛若蓮花盛開。花冠下二十四名妙齡女子皆戴瓔珞,著絲衣,服飾如飛天神女,個個明眸皓齒,面含微笑看向龍舟,美目盼兮,清麗之極。
趙炅笑而擊掌,周圍人等亦隨之鼓掌喝彩,連聲讚揚。
窈娘站起,踏著笛聲在舟中舞蹈,腰肢纖細,衣袂飄颻,儼然有飛燕之姿。其餘水中舞伎或聚或散,或高或低,依次圍成蓮花、星辰、如意之狀,「荷葉」、「蓓蕾」與花冠時隱時現,與窈娘舞姿相呼應。
最後窈娘舞姿漸緩,似乎舞倦了,低身半卧半坐,倚舷閉目若小憩。眾舞伎呈陸續縮小的圓形向扁舟聚攏,將荷花冠子取下擱於窈娘周圍,又各自轉身潛入水中隱去。
樂音轉緩,音韻綿長,扁舟載著一船荷花及花中美人逐漸遠去,沒入池畔真正的藕花深處。
趙炅再次擊掌道好,朝臣宗室亦齊聲喝彩。惟蘇易簡與趙元侃兀自凝視漣漪散處,思忖適才所見其中那位面熟舞伎是否為自己猜測的那人。
趙炅回首笑對趙廷美,道:「此番水嬉精彩非常,令人耳目一新。秦王費心了。」
趙廷美忙躬身長揖,道:「區區遊戲而已,陛下謬讚,臣惶恐。」
趙炅喚王繼恩過來,命他傳令賞賜水嬉眾舞伎樂伎。趙廷美含笑道:「這些女子是從汴京城中精選出來的,個個容貌出眾,又擅水嬉絕技。她們已去更衣,按此前安排,她們稍後會乘船上龍舟隨侍陛下,待龍舟至水心殿時,再入水游上岸,為陛下拉縴引船。」
趙炅一顧左右,笑道:「此舉太過奢靡,朕本欲謝絕,但又想到你們必有意一睹這香艷盛況,若朕拒絕,你們多半私下會埋怨朕,倒只能接受了。」
群臣皆笑,紛紛道:「臣等多謝陛下體恤。」
趙炅笑著打量眾人,忽然發現趙元佐不在其中,遂問王繼恩:「楚王呢?」
王繼恩欠身答道:「稍後楚王要與秦王在水心殿中表演舞劍,已先行離船,更衣準備去了。」
趙炅點點頭,又看了看趙元侃的位置,見其上也是空空如也,不由蹙了蹙眉,心道,剛才還見他在這裡,只一會兒工夫,這頑皮孩子又不知跑哪裡去了。
方才水嬉的眾樂伎在遠處上岸,披著等候在那裡的小黃門奉上的絲質斗篷,一壁以面巾擦著發上的水,一壁穿過金明池畔的園林,前往另一端的小殿更衣。
更衣之處不大,只有一道屏風將里外隔開。一群年輕姑娘表情各異,有些三兩相聚,邊更衣邊訴說自己在御前表演的感想,嘰嘰喳喳,好不熱鬧,而另一些則面含憂色,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麼。
劉娥留意到別人換上的是統一樣式的窄袖褙子,而置於自己面前的卻是日常所穿的半臂襦裙。正疑惑間,窈娘入內,瞥了瞥劉娥,道:「秦王吩咐,稍後我率其餘舞伎上龍舟隨侍官家,你留下,待宴集結束,再一起回秦王府。」
劉娥想詢問為何是如此安排,窈娘卻轉身去更衣,似再不欲與她多說什麼。劉娥轉念一想,自己原本就是最後才被勉強選入的,御前伺候想必規矩更多,秦王擔心自己缺乏訓練出差錯,所以獨獨留下自己,也是有道理的。遂釋然。
更衣畢,窈娘帶著眾舞伎離去。劉娥在空蕩蕩的小殿獨坐片刻,猜想離宴集結束還有好一會兒,不如悄悄出門,逛逛這金明池園林,見識見識天家氣象,於是待殿外四顧無人,便開門分花拂柳,朝園林深處走去。
趙元侃沿著園中出水的舞伎留於地上的水跡,找到她們退場的方向,一路尋去。
園中十分幽靜,淺金的陽光透過花草樹木,在地上灑落點點光斑,水跡為陽光所灼,逐漸淡去,趙元侃抬頭一看,見不遠處小殿有門開啟,一個女子身影一閃,朝林中走去。趙元侃放輕步履跟上,依稀辨是劉娥,不禁喜形於色。
劉娥走到池畔,見此處幽靜,人都往龍舟方向去了,遂面露微笑,輕盈地跳上一塊探出池水的石頭,坐下,解開長發,從懷裡掏出一柄木梳,徐徐梳理。
趙元侃隱身在幾步之外的湖山石後觀察劉娥的一舉一動。
池水粼粼波光,映在劉娥面頰之上,令她容顏似為光暈籠罩。半濕的黑髮垂於腰際,愈發襯得她肌膚勝雪。
趙元侃看得失了神。一隻青蛙突然從他身邊躥出,跳上他腳背,趙元侃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跳腳甩開那坨濕漉漉的活物,發出一陣聲響。
劉娥警覺地循聲看去,喝道:「誰在那裡?」
趙元侃見無處可遁,只好換上鎮靜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出來:「是我……姑娘可還認得在下?」
劉娥認出是趙元侃,略感意外,蹙了蹙眉,道:「你這人倒也奇了,素日不是囤貨倒賣,就是跟蹤良家女子。我看你穿得也算體面,怎麼做的凈是些不體面的事兒?」
趙元侃笑道:「姑娘說我跟蹤你?咦,這園子是你家的么,許你來得,不許我逛得?」
劉娥嗤之以鼻:「那這園子是你家的么?你在這裡鬼鬼祟祟的,瞧著就不像好人,偷偷溜進來的吧?仔細被禁衛抓去。」
趙元侃卻撫掌大笑:「姑娘真是神機妙算,竟知道這園子是我家的……順便問一句,姑娘跑到我家裡……是打算做什麼?」
「你家裡?」劉娥只覺這人奸詐生意做多了人也愈加膽大妄為,竟敢稱金明池是自己家的,不由冷笑,「你說這園子是你家的,你爹知道么?」
趙元侃倒被問得一愣,忍不住想了想父皇若知自己如此說會否多心。
劉娥捕捉到他此刻表情上的微妙變化,繼而用手朝趙元侃身後一指,假意道:「看,你爹來了!」
趙元侃惶然回首去看,劉娥趁機跳下大石,想從一側跑開,趙元侃迅速回身追上,一伸手,將去路封住,笑問:「姑娘是屬泥鰍的嗎,又想溜?」
劉娥靈巧地一貓腰,從趙元侃手臂下鑽出,跑開幾步,然後回眸笑道:「你也是神機妙算,我就是屬泥鰍的,怎樣?」
說完快步沿著池畔奔去。趙元侃並不放棄,闊步追上。